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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104(新) ...

  •   蔺知柔领了命,退出柳云卿的院子,便即去找御史台主簿吴志恒索要案件的文书卷宗。

      吴主簿得知这位监察御史里行一上任就被台长亲自派了活,心下大为惊异。

      按惯例,新人入察院,至少要花十天八个月熟读律令格式,熟悉台中事务,然后跟着老人办一两桩案子,悟性特别高的庶几可以独当一面——这还是至少做过三年起家官,有过从政经验的人。

      眼前这位蔺监察,不但初来乍到,而且是个刚刚释褐的新科进士,才上任就被派去监斩,且不说合不合规矩,这么个文质秀美、年未及冠的少年郎,台长不怕吓坏了他么?

      能在御史台当差的都不简单,便是吏员,也需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吴主簿对台长和他这位状元弟子的弯弯绕绕也略知一二,不过不该他过问的事,只需装聋作哑即可——他在三任台长手下当过差,三人性情各异,若论阴毒狠戾,前任台长薛鹏举一马当先,可要说最厉害的的,还是这位看似温文尔雅,俊秀端重的柳台长,他分明从不苛责下面人,继任中丞后那地下的“法堂”也不曾开过一次,可他每次禀事回话,都觉后背仿佛有根筋叫人紧紧提着,无端就发怵。

      吴志恒略一盘算,便道:“请蔺侍御稍待片刻,我这就命人去取判书,回头给侍御送到察院去。”

      御史台主簿的官品还比监察御史高了一阶,不过御史前途无量,不是掌管文书黄卷的文吏可比,因此主簿见了监察御史也要尊称一声“侍御”。

      蔺知柔道:“此案文书想必不少,有劳吴主簿派一位书令史带我去查阅便是,也省却了来回搬动之劳。”

      吴主簿忍不住笑起来:“蔺侍御恐怕有所不知,这样的大狱文书卷宗浩繁,一日哪里看得完。”

      顿了顿,接着说道:“宪官监刑,依照惯例只需将判书了然于胸即可。”

      他不知道台长让这位新御史监刑有什么深意,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凭着他多年沉浮宦场的经验判断,柳台长肯定不是为了给蔺监察立功表现的机会,所以蔺监察提的要求,他不能不办,也不能完全照办。

      何况他说的也是实话,御史监斩一般都是走个过场,一刀下去人头落地,那些文书卷宗都白看了,谁花那个力气?

      他料想新人脸嫩,碰了个软钉子,想必不会再有二话,谁知这白皙文秀的少年郎却作个揖道:“实不相瞒,在下初入府衙便担此大任,心下惶恐,唯恐将台长交代之事办砸,即便是做些无用功也无妨,只求个心安。”

      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若是叫主簿为难,在下只把关键证人证物和证言过一遍,免得明日见了刑部和京兆府的同僚一问三不知,惹人笑话。”

      监察御史要查阅案宗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她已退了一步,话又说得客气谦逊,俊脸上还带着略显腼腆的笑意,实在令人不好推拒。

      吴志恒往柳台长院落的方向张了一眼,便道:“吴某不过担心蔺侍御看不过来,侍御如此勤谨,实在令鄙人汗颜。”

      蔺知柔道:“在下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空有一身莽劲不知往何处使,往后还要请吴主簿不吝赐教。”说着又是一揖。

      吴主簿连说“不敢当”,心里却是颇为受用,平素那些御史眼高于顶,对他这个主簿也不假辞色,对其他吏员更是颐指气使,他料想这蔺监察年纪轻轻高中进士科榜首,又有柳相和张侍郎作靠山,定然恃才傲物,谁知竟如此上道,脸上笑意当下诚挚了几分。

      蔺知柔回到察院和上峰、同僚们见了礼,便即让吴主簿派来的书吏领路,去了收贮文书的库房。

      她没费什么功夫就拿到了案卷。

      不过诚如吴主簿所言,与此案有关的卷宗文书繁多——本朝司法有慎刑传统,凡是判死刑,都要反复推按复核,每复按一次,便多出一批文书。

      连带她来库房的小吏也暗暗咋舌,蔺知柔却是不慌不忙,和他一起把卷宗从架子上搬下来堆在案边,就在尘烟飞扬的库房里翻阅起来。

      她先看的是判决书。

      案子并不复杂。

      明日处斩的死囚姓江名寿儿,家中行五,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地痞无赖,纠集了一帮臭气相投的小弟在市井间横行霸道,平日里偷鸡摸狗、作奸犯科的事没少做——卷宗之所以这么多,也是因为与他沾边的大小案子太多。

      不过和这次的案子比起来,那些都是小打小闹。

      他这回是杀人,杀的还是蔺知柔同科一位钱姓举子,这也是此案严惩不贷、好不容情的一大原因,读书人活着时未必多金贵,但死一个却是大事,处理得不好,天下的读书人都要闹起来。

      江寿儿偶见钱书生的妻室生得花容月貌,遂起了歹心,一日趁着书生外出,偷偷潜进两人赁居的小院,欲行不轨之事,哪只书生正好回来撞见,与江寿儿厮打起来,用茶釜砸破了江寿儿的额角。

      江寿儿当着劝架的人扬言要取钱书生性命。

      第二日那钱书生便不知所踪,两日后,尸首在郭城外的乱葬岗上被人发现,身上有十几处刀伤,血都快流干了。

      那日江寿儿口出恶言,左邻右舍来瞧热闹的人都听见了,京兆府立即前去缉捕,很快在他家茅房下挖出了血衣和柴刀,几名地痞同伴也有证词,称曾受江寿儿之托,把钱书生骗至城郊。

      人证物证俱在,江寿儿也只好供认不讳。

      案情可谓简单明了,一览无余。

      小吏料这蔺监察看完判决文书和证词也就罢了,不过是装装样子,好叫上峰知道他勤勉。哪知他看完一卷又拿一卷,看架势竟似真的要把所有文书都看遍。
      他看着摊了一案的卷宗,只觉头晕眼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蔺知柔闻声抬起头道;“我这里没有别的事,你去忙吧。”

      小吏有些踌躇:“小人给侍御煮壶茶吧?”

      蔺知柔明白他是想躲清闲,若是回到吏房,定要接别的差事,便道:“不必了,这里尘灰多,你若无事便去庭中坐会儿,我有事叫你。”

      小吏自是求之不得,心道这新来的监察倒是和善,也没有架子,只是死心眼了些。

      他在廊下悠闲地喝着茶,躲了半日懒,眼看着日头已经西斜,快到下班的时辰了。他往房中一张望,新来的监察仍然埋头满案的文书中,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里不免叫苦——上头的人不走,他总不能先走,今晚看来要在台中过夜,好容易今晚不当值却回不了家,家中那母大虫还不知要怎么闹。

      正发愁,便听房中蔺监察叫他,忙快步跑过去:“蔺监察有什么吩咐?”

      蔺知柔抬起头,捏了捏眉心:“时候不早了,我这里无事,你先回去吧。”

      小吏暗暗松了一口气:“侍御不回府吗?”

      蔺知柔道:“我今晚宿在台中,明日去西市也方便。”

      小吏好心道:“蔺监察,其实这些卷宗不看也罢,小人就住在案发的广德坊,长安城里谁不知道,江五儿那厮打小就是个坏胚,欺侮别人妻女也不是头一遭了,都说他迟早要惹出杀头的祸事来,这不是……”

      “你和钱书生同住一坊?”蔺知柔若有所思道。

      小吏点点头:“可不是,那开邸舍的还是小人的表姨母,自打出了人命,都没什么人去住,愁得小人表姨母添了许多白发……”

      蔺知柔捏了捏眉心,耐着性子听他唠叨完,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钱书生的妻子呢?如今还住在邸店么?”

      小吏摇摇头;“她收殓了丈夫就离开了,也不知去了哪儿,大约是回乡了吧。”

      遣走小吏,蔺知柔收起书卷,坐在案前静静思索,这案子当然没那么简单,江寿儿虽然为非作歹作奸犯科,但不断作小恶的人未必会杀人,若人是在城南杀的,又何必把血衣和凶器带回去埋在家里?

      但她关心的不是案件真相,不是谁无辜谁有罪,她只关心柳云卿把这个案子交给她的原因。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钱李氏”三个字上,这个不知所踪的女人,当真是回乡了么?

      ……
      翌日,从大清早起天色便阴沉沉的,灰蒙蒙的云团压在天际,空气里满是潮气。

      蔺知柔骑着御史台的马,准时抵达法场。

      处决人犯是大事,刑部、京兆府和万年县衙都派遣了官员到场,这些人无论官阶高低,资历都比蔺知柔深多了,见到御史台派来监斩的竟然是昨日才上任的监察御史里行,众人心里犯嘀咕,面上不显,毕竟是柳相和张侍郎跟前新晋红人,便是刑部尚书和京兆尹也要给他三分面子。

      蔺知柔也若无其事地与同僚们一一见礼。

      寒暄毕,众人依次入座,行刑的时间也到了。

      狱吏将一身囚衣、戴着枷锁镣铐的人犯江寿儿押上前来,往他膝窝里一踹,只听铁链哗啦啦作响,犯人跪倒在地,围观的百姓爆发出一阵欢呼——单看这群情激昂的情形,便知江寿儿此人为恶不少。

      “蔺侍御是第一次监斩吧?”刑部侍郎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个红色锦囊,“梁某这里有景云观的平安符,蔺侍御可以放在身上。”

      蔺知柔忙双手接过:“多谢梁侍郎,在下疏忽,多亏侍郎提点。”

      “蔺侍御见外了,你第一回监斩,不知道这些也难怪,”刑部侍郎一笑,“不过是图个心安。”
      他说着倾身到她耳边道:“若是害怕,不必盯着看,想当年我第一次监斩不敢撇开眼,回去两日粒米未进……”

      梁行舟是柳棠一党,对她亲善有加,自是因为她得柳相看重的缘故。

      浓云深处隐隐滚起闷雷。

      京兆少尹忧心忡忡道:“来时我就担心这雨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看来是撑不到我们回衙门了。”

      蔺知柔望着瘫软在地的死囚,神色如常。

      说话间,刽子手已经将长刀高高举起。

      刀未落下,忽听“哐”一声巨响,雪亮的闪电划过天空,刽子手不由顿住。

      说时迟那时快,方才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的江寿儿突然尖声叫起来:“冤枉!小人是冤枉的!苍天!圣人!小人冤枉!”

      刑部侍郎脸一沉,按本朝法律,死囚临刑前喊冤,便不能继续行刑,得原样押回去,由三司把整件案子复按一遍。

      京兆少尹揉了揉额角,紧皱着眉头道:“这人犯怎么回事?临刑又喊冤,嫌我们事少?”

      说着瞥了眼蔺知柔,却见这初出茅庐的监察御史神色如常,仿佛早就料到会出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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