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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0(新) ...

  •   宴席设在平康坊,蔺知柔住在坊中,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到,不想柳云卿比她还早。

      她遥遥看见一人伫立在灯火中,隐约可见萧然眉目,他虽也一身锦衣华服,却与周遭的声色犬马格格不入,依旧不染纤尘,不似凡尘中人,从他身边经过的男男女女,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五年过去,他的身姿体态没什么变化,依稀还是分别时的模样,但许是身居高位、持钧秉轴的缘故,他身上文人逸士的书卷气少了几分,多了点端雅沉凝。

      若说以前的柳十四郎如一泓清泉,见之洗心忘俗,那么现在的他则如乱花迷眼,足以令人热血沸腾。

      蔺知柔回到长安已有半年有余,却在这一刻忽然生出几分近乡情怯。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调匀呼吸,不紧不慢地向他走去。

      柳云卿将目光从酒楼的匾额上收回,不经意发现了她,他怔了怔,向她微一颔首。

      远处朱楼中不知是谁弹起了乌夜啼,蔺知柔只觉飘荡在街巷中的丝竹歌吹远了,耳畔仿佛响起旧日的山风松涛、流水琴音,她恍惚觉得他们仿佛还在终南别业,分别不过两个时辰。

      她下意识想避开眼,忍住了,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在三步外站定,依旧如往昔般恭谨行礼,却似画了道楚河汉界:“师父别来无恙?”

      柳云卿借着酒楼的灯火和来往的烛炬打量她,她长开了,和他想的一样,却又和他想的截然不同。
      她长身玉立,眉眼疏淡,偏偏素极而绚,透彻眼眸在灯火映照下光华流转,顾盼间尽是风流。

      可这风流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淡漠,仿佛一切人事于她都是飘风过眼,柳云卿霎时明白她为何在平康坊备受追捧,除了诗作得好,还得益于她的冷情,在风月场中,深情比草贱,薄幸反而游刃有余。

      柳云卿无言地看了她一会儿,微垂眼眸:“前日看了你的诗文集,又有进益。”

      说罢自己也是哑然失笑,一别经年,他却仍是如往日一般将她当作弟子,开口便是学业,仿佛他们除了学业再没有别的话题可谈。

      “有负师父教诲。”蔺知柔照例谦逊道。

      柳云卿抿了抿唇,想问一句这些年过得可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当初她离开得蹊跷,不多时兰陵长公主便去为三皇子求情,他不是没有想过追问,但最后还是作罢了,知道真相又如何?

      她想做的事,他又何尝能阻止?左不过问一句值不值得,然而值不值得,只存乎她自己心中罢了。

      两人不过寒暄两句,似乎已将话说完了,余下的便是滞重的沉默。

      好在这时候,不远处响起卢十七和宋十郎的声音。

      宋十郎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见相对而立的两人,仿佛两株瑶林琼树,将周遭绮罗珠翠满身的男女都衬得面目模糊。他不由又在心中感慨了一番,师父和这小师兄,生得真是好。想起当初自己在山寺里一眼看中蔺七郎,要买他做书僮,慧眼识珠的得意之外,又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他脚步有些踟蹰,卢铉拽了他一把,快步走上前去,向师父行礼。

      宋十郎这几年虽在蜀中,但年关随父亲北上述职,倒是拜见过师父几回。

      他对学业不上心,成日里虚度光阴,这回进士科举又未上榜,此时见了师父便有些抬不起头来。
      柳云卿看见臊眉耷眼的小徒弟,眼底有了些笑影子,难得打趣道:“十郎见了我就躲,可是怕我考校你课业?”

      宋十郎搔搔后脑勺,讷讷道:“今日是小师兄的好日子,弟子就不必扫兴了吧……”

      卢铉乜他:“瞧你这出息样,明年若是再黜榜,出门别说是我师弟。”

      宋十郎委屈道:“不闻‘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似我和白先生这般屡试不第才是常事。”

      他抬出了白稚川,卢铉也不好再用黜榜之事挤兑他,只好斜了他一眼,向师父一揖:“人到齐了,师父请上楼吧。”

      众人遂往酒楼中走去。

      卢铉考虑到师父为人正经,一向不喜欢风月场所,特地挑了一家清净的酒楼。

      这邀月楼门脸狭小,质朴无华,乍一看甚至有些破旧,在一众雕栏玉砌的秦楼楚馆中间是个衣类,好似脂粉堆里混入一个荆钗布裙、素面朝天的农妇。

      待众人步入楼中,才发现内有乾坤,入门是一方素屏,屏上映出疏疏落落的一丛竹影,隐隐有潺潺流水声,转过屏风,却见一泓曲水自厅中蜿蜒穿过,底下铺着莹白可爱的圆石,水边设轻纱帐,彼此之间以布帷、竹帘相隔,帐中施以竹榻、角枕、棋枰,目之所见,无有绮罗,木屏风上裱贴青绿山水或大家手书,颇有名士况味。

      这里的客人似乎也比别处的斯文,隐隐可见青纱帐中有三三两两的人影,但不闻喧杂之声,只有清谈低语。

      连宋十郎也不敢高声,瞄了一眼穿布袍戴道冠,素面朝天的侍女,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对卢铉道:“亏你能在平康坊找到这种地方。”

      撇撇嘴又道:“我一到这种地方就浑身不自在,还不如去玉斝楼。”

      卢铉瞪了他一眼:“俗不可耐!”

      宋十郎不以为然,他就是个俗人,喜欢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俗气地方,也喜欢明眸皓齿、粉腻脂香的俗气美人。

      再一看师父和师弟,解了氅衣坐在纱帐中,好似屏风里走下来的魏晋名士。

      卢铉有意制造机会让师父和师弟冰释前嫌,因此没有请外人,又选了如此幽静雅致的地方,谁成想两人寡言少语,又没有花娘说俏皮话凑趣,气氛倒比先时还尴尬。

      他勉力寒暄了几句,将巡按途中的见闻又拿出来说了一遍,自己也觉味同嚼蜡,一个眼刀子扔向小师弟:“宋十,你怎么回事?平日那么能说,难得同门聚一处,只顾自己埋头吃。”

      宋十只得没话找话,对蔺知柔道:“七郎,近日没见你回通政坊的邸舍,在忙什么?”

      蔺知柔点点头,如实道:“是有些时日未回了,近来一直住在鬘华仙馆。”

      卢铉冷不丁被一口酒呛住,剜了宋十一眼,当着师父的面提这一茬,果然蠢得无可救药。

      宋十郎也自觉失言,偷觑师父,见他神色如常,这才略微放心,忙亡羊补牢:“二师弟课业上从不懈怠的,我们在蜀中时,有一回一起去……饮酒,我亲眼见他酩酊大醉,翌日大清早又见她捧着书在读。便是有十个花娘一起拽着,也架不住二师兄一心向学……”

      卢铉不忍再看,拿手盖住眼睛。

      蔺知柔掀起眼皮看了眼师弟,宋十郎方才发觉越描越黑,佯装咳嗽,悄悄扯开话题:“对了七郎,吏部科目选在五月里吧?你准备得如何了?”

      依照制度,在礼部主持的进士科举中金榜题名只是第一步,并不能立即释褐拜官,还需通过吏部的科目选考核,判定等第,方能量才授官。官职缺额有限,每年都会新增五六十名进士、明经,坑少萝卜多,此举也是为了延缓选授。

      考核内容与进士科大同小异,无非是诗赋和对策,蔺知柔道:“准备得差不多了,应无大碍。”

      卢铉道:“你进士科夺魁,吏部科目选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得个甲第,一个校书郎是十拿九稳,畿赤县尉也不错,虽不如秘书省清闲,却能学到不少东西。”

      宋十郎呷了口酒,插嘴道:“七郎想去哪里?”

      蔺知柔抬眼看了看柳云卿,淡淡道:“御史台。”

      卢、宋两人都是一愣,柳云卿眉心微微蹙起。

      宋十郎忙打圆场:“二师兄定是因为师父,这才对御史台心向往之……”

      卢铉觑了觑师父脸色道:“监察御史不是起家官,想进察院倒不必急于一时。”

      他拍了拍师弟肩膀:“师兄实话对你说,这监察御史真是不好当,又忙又累就不必说了,还到处得罪人,校书郎多好,师兄我还巴不得回去当校书郎呢。”

      又对柳云卿道:“对了师父,察院今岁也没有缺额了吧?”

      宋十郎也看出师父不豫,附和道:“就是,那獬豸冠难看得很,不衬你,七郎还是去个轻省的地方,秘书省最好,弘文馆也不错,我还能时不时找你喝酒,蹲满三年进中书省,再入翰林院,多好!师父你老人家说是不是?”

      柳云卿没回答,只是望着蔺知柔:“为何想进御史台?”

      卢铉抢着道:“御史肃正弹非,振举朝纲,持宪法、理冤滞,七郎素来有鸿鹄之志,不过师兄同你说,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

      蔺知柔道:“宪台雄峻之地,御史清要之任,以此起家升官最快。”

      卢铉不料师弟当面拆台,尴尬地红了脸。

      柳云卿眼神微冷:“御史是风霜之任,宪司乃是非之地,不适合你。”

      “多承师父教诲,”蔺知柔端起酒杯,“富贵险中求。”

      说罢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柳云卿抿了抿唇道:“只要我一日忝居中丞之位,便不会让你进御史台。”

      卢、宋两人面面相觑,都是欲哭无泪,他们本来打的是让师徒俩冰释前嫌的主意,不想适得其反。

      蔺知柔闻言只道了声“是”,但并未露出半分不悦。

      卢铉忙道:“今日是贺七郎金榜题名,科目选还有段时日,眼下说这些为时尚早,吃酒吃酒。”

      宋十郎也道:“是啊,没准得个丙第,就不用操心了,哈哈……”

      卢铉忍不住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不会说话就闭嘴!”

      两人插科打诨,到底把场面圆了回去,一直到夜阑席散,师徒俩没再提此事。

      柳云卿起身道要回府,卢铉和宋十郎都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在前头,留下柳云卿和蔺知柔师徒落在后面。

      柳云卿转头瞥了眼土地徒弟清隽的脸庞,喉头微微一动:“可曾取表字?”

      蔺知柔道:“还未取。”

      “不日便要授官,往后行走朝中,没有表字恐怕不便,”柳云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在终南山时我替你拟了一个,还未来得及给你。”

      蔺知柔双手接过信封:“谢师父赐字。”

      “看看是否合意。”

      蔺知柔从函中取出笺纸,雪白粉笺上只有两个字,是柳云卿熟悉的书迹:知柔。

      她的手轻轻一颤。

      “至刚易折,夫唯不争,故无尤,”柳云卿望着她道,“望你记得为师今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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