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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周年忌辰 ...


  •   ☆、周年忌辰

      雍正五年,九月初八。

      热河的冬天似乎比京城要来得早,刚入九月就起了雪,冷风裹着雨滴和雪粒从院中的梧桐树梢上刮过,卷走最后两枚叶子。地面上凝结起一层薄冰,天气愈发冷得厉害了。

      弘旺已经起身,舒穆禄氏正在为他系扣更衣,不经意间一抬头,却发现这件原本量身剪裁的棉袍竟空荡荡的,有些宽大了。她不由怔了怔,半晌才轻声问道:“爷,孩子们如今都已满了周岁,可要跟着同去么?”

      “不必了,免得再被抓到把柄,贻人口实。”

      弘旺摇摇头,倒是没发觉衣裳不合身,他的眼神微微有些恍惚,面上隐约带着一丝苦笑。

      雍正五年七月己巳,他孤身前往左山祭父,回来的路上偶然遇到位从前故旧。

      说是故旧,其实与他并不熟稔,一面之缘而已,他甚至叫不出对方的名姓,只知道对方似乎与当初被他阿玛失手杖毙的那个护军有些亲故。

      得知他此行是为祭奠先考,对方在愤恚憎恨之余自是要想尽办法向朝廷揭发。

      弘旺虽然不在乎他中元节祭父的事会被传到皇帝的御案上,这事算起来也是得过对方恩准的。但他也十分清楚,倘若雍正当真得知此事,定会以为恩旨之事已人尽皆知,必不能善了。

      他不愿多惹猜忌,再三忍让,无奈对方不依不饶,最终还是将事情捅到了热河总管赫奕的跟前。

      赫奕是康熙朝的旧臣,出身满洲正白旗,曾经任过多年总管内务府大臣,官至工部尚书。雍正元年被外放为热河事务总管,总理热河事务。因为知晓他此番祭拜曾得过皇帝的恩旨,故而才勉力将事情压了下来。

      只是,事情虽然平息,那位故旧与他的仇怨却愈结愈深了。

      弘旺不由暗暗叹气。

      舒穆禄氏细心地将棉袍上的盘扣系好,又取过件藏青的大襟紧身儿与他穿着,最后拿起搁放在枕边的荷包给他挂带。

      这只荷包是弘旺仅剩的一件从前旧物了,是康熙四十七年他刚出生的时候雍正送给他的,里面放的是串圆润饱满品相极佳的十八子,据说与当初他阿玛送给弘晖的是一对。

      弘晖是雍正的嫡长子,出生于康熙三十六年,康熙四十三年因病夭折。听他阿玛说,弘晖生前很得雍正爱重,他病逝之后,那串十八子一直都被雍正当做他的遗物日日带在身边。直到康熙六十年,雍正才将其转送给了另一个得他爱重的儿子。

      弘历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正是弘旺小登科的大喜之日。

      彼时,尚且对廉亲王一党存有几分笼络之心的雍正皇帝特意遣了弘时来祝贺,自小就贪玩的弘历也从宫里跑来凑热闹,一边替他挡下各位叔伯家的兄弟们敬来的喜酒,一边指着腰上的荷包神秘兮兮地对他说,这是康熙六十年雍正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我从前跟你说过,当年八叔有给弘晖大哥送过什么东西,就是这个,跟你当初拿给我看的你身上的那串十八子是一对……”

      “皇阿玛虽未明说,但他把东西赠予我,定也是希望他们幼时的情谊能在你我身上延续……”

      “所以等将来你我有了子嗣,也得继续传下去才好……”

      “有嫡子就给嫡子,没有,就给最爱重的……”

      “然后一代一代往下传,直到千秋万世……”

      “弘旺哥哥,你说是不是?”

      十三四岁的少年,酒量浅薄得很,不过才三五杯下去,就歪歪斜斜地扶着他开始说胡话,脸颊上明显沾了酒气,眼睛里也氤氤氲氲地弥漫着水光,在满院子红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晶亮逼人。

      弘旺一时看得有些怔愣,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嗯。”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却郑重地仿佛应下了什么军国大事似的。弘旺忍不住好笑,连醉话都能觉得兹事体大,自己当时恐怕也醉得不轻。

      “爷?”舒穆禄氏看他面上带笑,不由疑惑,“您笑什么?”

      弘旺没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头。

      “时候不早了,爷莫要耽搁了正经事。”

      弘旺一怔:“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舒穆禄氏道,见他抬脚就走,连忙拿起搁在床榻旁边的暖帽递给他。

      弘旺前脚刚踏出门槛,猛地想起什么,又回转进屋,对舒穆禄氏道:“你若得空便去瞧瞧两个孩子罢,方才听嬷嬷说他们昨夜闹腾得紧,别又是哪里不熨帖了。”想了想又嘱咐,“如今不比从前,很多事情都得劳你多上上心。”

      舒穆禄氏闻言颔首:“爷放心,妾身省得。”

      弘旺这才又转身出门,刚踏进院子,就看到穆腾正在不远处候着,见他出来,连忙疾走几步,上前给他撑伞。

      “东西都置办好了?”

      “回爷的话,都妥当了。”

      弘旺点点头:“走吧。”

      秋冬相交的左山,弥漫着雾气,加之今日天气不好,雨雪连绵一夜,山路比平时更见湿滑。

      穆腾小心翼翼地在一旁给弘旺打伞,但山道难走,一柄纸伞根本无法兼顾两个成年人。两人身上很快就被打得泛潮。

      弘旺担心竹篮中的奠酒和钱纸被淋坏,于是就让穆腾自己撑伞,不用顾忌他。无奈穆腾不肯,被他冷着脸训斥两句方才同意。

      好在这场雨雪也没有再下太久,约莫过了一刻钟便已停住,只是天依旧阴沉沉的,不见放晴。

      墓地在山南,半山腰一处不足半米的土丘便是坟茔,四下里空荡无物,只在坟包右侧立着块长形的木碑。经历过数月的风吹日晒霜打雨淋,木碑较之先前愈发腐朽破败了几分,不堪重负般半倒半立地斜杵在地上,碑上空无一字,只隐隐约约有几圈斑驳模糊难以辨认的年轮。

      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老鸦停驻在半倒于地的木碑前,粗劣而嘶哑地鸣叫着,仿佛是在向谁诉说此间主人最后的结局,在安静得近乎死寂的荒郊野岭中显得分外萧索凄凉。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倘若他阿玛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不会后悔。

      弘旺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楚,端着酒盏的手微微颤抖,顿时洒出了不少酒水。

      穆腾见状赶忙上前重新将祭酒添满,轻声劝慰道:“爷,您节哀。”

      节哀。

      弘旺不由有些恍惚:自他阿玛病逝至今已有一年,总共只有两个人对他说过——“节哀”。

      一个是穆腾,而另一个,却是他连想都不曾想过的。

      雍正。

      弘旺想不通,身为九五至尊的雍正皇帝为何会屈尊降贵地假扮成侍卫,亲自来热河运送他阿玛的灵柩。

      他愣愣地看着站在府邸门前的人,惊异错愕到极点,连下跪磕头恭迎圣驾的礼仪规矩都忘记了。

      雍正倒没追究他的失礼,泰然自若地抬脚进门,看他神情恍惚,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节哀。”

      这样熟稔而亲切的态度,让他瞬间产生了错觉,仿佛眼前这人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在他犯错时会在他阿玛面前替他说好话的四伯,而不是如今这个狠心将他们父子黜宗改名、逼死他嫡母、又将他发遣充军的雍正皇帝。

      他忍不住心头发酸,竟险些当场落泪。

      雍正也没料到他的话居然能让弘旺产生这么大的反应,不由怔了怔,但随即又皱着眉转过身去,负手立于府邸门前,静静地看着侍卫和内监将装殓着前廉亲王尸骨的棺材抬下马车搬进院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想他到底哪里不对劲,竟然会降贵纡尊地亲自来给一个被他黜宗改名议罪四十条的罪人送灵柩?

      弘旺没胆子乱猜,恭恭敬敬地对着雍正挺拔冷肃的背影磕头谢恩:“罪臣叩谢圣上天恩。”

      他这话说得很是真心实意。

      他不知道从前那些获罪革爵削除宗室黄带的人身死之后怎么样,但他听过坊间传闻,说他的九叔,病死在囚所之后连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更别说是坟茔,只一卷草席简简单单裹起来,随意往东便门外的乱葬岗上一埋就算了了。

      堂堂天潢贵胄,一朝获罪,竟是连死后的尊严都没能保住。

      因此当他知道雍正恩准他为父收尸的时候,他是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位四伯的。

      雍正没说话,也不叫起,仍是背对着他负手站在府邸门前。

      直到他跪得膝下刺痛、额上见汗、脸色发白,眼看摇摇晃晃地跪不住了,才听见皇帝冷冷淡淡地道了句平身。

      当夜,雍正宿在了他家唯一还算宽敞的正房里。

      第二天,是他阿玛下葬的日子。

      照常理,就是寻常百姓也要头七过后才会下葬入土,但皇帝看着灵堂前短短一夜就变得苍桑迟暮垂垂老矣了的张氏,不知哪里又碍了眼,当即命他立刻发丧下葬。

      弘旺愣住,硬着头皮跪下求情,希望雍正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容他尽一尽最后的孝道,没成想却招来一番训斥。

      “阿其那结党乱政,悖逆肆行,实乃国之大恶!朕驳了列位臣工的戮尸之请,保他全尸,还特意下旨恩准尔等为他收敛尸骨、以尽人子之道,这本就已是天恩!如今朕又念着旧时的情谊,放纵尔等为其跪灵守棺,更是仁至义尽!岂料尔等不仅不感戴隆恩,居然还妄想得寸进尺?!”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

      短短几句话,就吓得灵堂一众妇孺再不敢发出半点声息。张氏愈加面无血色,险些当场昏厥,幸好被身旁的舒穆禄氏及时扶住。

      他连忙磕头请罪,等到又跪得腿脚发麻浑身冷汗才得了对方的恩赦。

      起灵的仪式因为雍正爷的一顿怒火而草草了事,连福盆都没来得及摔,就被雍正带来的四个侍卫将棺木抗到肩上抬了出去,风风火火地赶往墓地去下葬。

  • 作者有话要说:  发文^_^
    本文纯属YY,如有BUG请温柔指正~作者是八爷的死忠+脑残粉,肯定会偏心八爷和他家儿子,所以入坑的大宝贝请注意避雷^_^

    放一段自己根据资料整理出来的弘旺生平,算是科普(*^__^*)

    爱新觉罗·弘旺,康熙第八子爱新觉罗·胤禩的长子(也是其唯一的儿子),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正月初五日寅时生,生母为胤禩侍妾张氏,张之碧之女。康熙六十一年获赐贝勒爵位,雍正四年二月受父牵连被黜宗除籍。雍正四年三月十二日改名为“菩萨保”,同日被拘禁并于十日后流放至热河充军披甲。雍正六年正月十六日殴打官员案发并于二月被关押圈禁于热河。雍正八年正月初六日,同禁所看守结拜。二月,再度与看守及仆从结拜。六月由热河押解回京圈禁景山。雍正九年二月,因与看守结拜一案东窗事发被锁禁。雍正十三年腊月初十,乾隆谕旨恢复本名,赐予红带并重新纳入玉碟,雍正十三年除夕获释回家。乾隆七年,因夜宿正阳门外被乾隆下旨申饬。乾隆二十七年十一月初二日亥时卒,年五十五岁,终身无爵无职。嫡妻舒穆禄氏,伦布之女;妾茂怡氏,马尔泰之女;妾完颜氏,四格之女;妾荣氏,荣禧之女。著有《皇清通志纲要》、《元功名臣录》、《松月堂目下旧见》。

    弘旺共有子三人:

    长子永类(永和),嫡长子,雍正四年正月二十七日生,生母为弘旺嫡妻舒穆禄氏,伦布之女。雍正六年十月二十二日夭折,不足三岁。

    次子肃英额(永稷),雍正四年七月二十二日生,生母为弘旺侍妾茂怡氏,马尔泰之女。乾隆六十年六月十二日卒,年七十岁。嫡妻孙佳氏,佐领孙承恩之女;妾徐氏,徐德之女;妾王氏,王德之女。八子:龄安、龄恩、龄贤(瑞显)、瑞臣(瑞辰)、瑞绵、瑞实、瑞健、瑞岱。【其中,龄安、龄恩在《爱新觉罗宗谱》上未记载,根据《弘旺及其著述研究》(作者:熊英洁)中注释援引的《皇清通志纲要》(作者:弘旺)的记载:“稷长子龄安,乾隆丙寅年[即乾隆十一年]六月十一日生,丁卯年[即乾隆十二年]十二月初五日卒,次子龄恩,庚午[即乾隆十五年]二月二十六日生,辛未[即乾隆十六年]七月十九日卒。”】

    三子永明额(永伶),乾隆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生,生母为弘旺侍妾荣氏,荣禧之女。道光二十一年正月二十日卒,年八十四岁。嫡妻西林觉罗氏,德永之女;继妻苏完尼瓜尔佳氏,乌隆保之女;妾薛氏,薛禄之女。乾隆五十五年十二月,任宗人府七品笔帖式,后历任主事(嘉庆年间)、理事官(嘉庆年间)、监察御史(嘉庆年间)、宗室学长(嘉庆年间)、正黄旗蒙古副都统(道光年间)、直隶泰宁镇总兵(道光年间)、总管内务府大臣(道光年间)、领侍卫内大臣(道光年间)等。一子,绵森,谥端悫,嫡妻他塔拉氏,子爵哲臣之女。历任尚书、都统、总管内务府大臣、国史馆正总裁、太子少保等。

    以上内容参考资料来源:《弘旺及其著述研究》(作者:熊英洁)、《弘旺幽囚史事发微》(作者:张建)及胤禩吧相关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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