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仙》梅影临窗

2、小传（二）

　　温惬就那么放开了我，此后便随着我与他客气说话，客气相对。

　　他仍然会时不时问我“阿循可有人为难你？”

　　我每次笑着摇头，只告诉他我过的很好，平淡无奇的日子，却比天上快活的很。

　　他的那个侧妃仍时常来寻他，偶尔也会对他说些甜甜的情话，有几次我便就在他身侧，我觉得许循爱他如此，定不会毫无反应，因而我只是微微低垂着眼，以掩饰我的全部情绪。

　　有一次侧妃走后他问“阿循，你在想什么？”

　　“想前几日入府的那个侍女，对她有两分眼缘，方才你们说些近话，我便退到一边想些别的了。”

　　温惬走过来，于后面一手揽过我“从前你吃醋吃的多了，我有些时候还会想你怎会这般在意？如今倒是希望你能醋一醋了，不过，阿循，你醒来之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对我，也不上心的很。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

　　他总是试探着与我说话，让我觉得局促，因此我只是原地不动答了“从前，我事事上心，事事在乎，不过落得一个被推下城楼的下场，我不敢再靠近你，也许离你远一些便会免了我们两个人的悲哀，何乐而不为？”

　　“许循，你的性子没有变，还是这样爱恨分明，还在怨我因为董氏的事情，对你不公。”

　　“殿下。”我转过头来，无比恭谨。

　　“试问这世上可有第二人对许循这般好尚无，我从没有嫌弃或想隔开殿下的真心，更遑论怨殿下对于此事的处置，可殿下，我想过的平淡些，就算这里没有殿下更没有这里的任何人，死过一次的人总觉得活着更重要，活的安宁最可贵。”

　　“阿循，我明白了。”

　　温惬很聪明，当真十分十分聪明。在此之后的一日一日，他待我平常，仅仅是主对仆的好，多少次想要关切我的话涌到嘴边时，他会压着自己咽下去。

　　他很少看我，因为他每次看我时都会带着温煦的目光，而在我坦露一切后，他平日里竟会特意的避开我，让其他侍女替我侍候，给我大多独处的时光。

　　当我以为这一生就要这么结束的时候，阿环出现在我生命里，又最终让我亲眼目睹她死去。

　　她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是温惬母亲送来的侍女，听闻她有些来历，可是却是个开朗活泼的个性，在底下时，我们人人喜欢与她相处，因为仅受她的笑声我们可以感觉到这人世间存有的欢乐，是那么稀少，让我依恋非凡，我是个仙人，是个品阶不低的仙人，却好似染上了一种叫做七情六欲的东西。想想我要在这无趣且乏味的人间度过几百年，便顿时觉得今后无路了。

　　阿环这个人，一向直来直去，可她这个路子，却没有对那位侧妃娘娘的口。

　　我听说时而去寻她时她已九死一生，伏在地上，看见我时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痕，我扶起她时她叫了一声姐姐，接着想说什么便呜呜的说不清楚，口中不断淌出鲜血，我看见旁边一个盘子里呈着些血腥之物，里面还有些诡异的白色，我才知道，是那侧妃拔了她的一口白牙。

　　我当时已有些压抑不住愤怒，阿环拉住了我的袖子，冲我直摇头，我不知她是个什么意思，也没有多余的闲心去猜了，我深感一种难过的情绪在心中不断起伏着，瞬而闻听惊雷滚滚，甚为可怕。

　　母妃，你诞下我时，是否也是这么个天气？满天遍布阴沉的黑色，乌云密布，仿若一散开那雨神舀水的罐子就要倾泻下来，却可惜我不能动用仙术，因我动那仙术便再无力气来护阿环，这里除了我没人再能救她。

　　“侧妃娘娘。阿环犯了什么罪，要您动用这样的大刑？”我说话时语气平稳，尽量板了一个喜怒不显的脸色。

　　她笑着端起茶来，示意那旁边的侍女来说“这蹄子冲撞我家主子，主子不过稍加惩戒，哪里就值得许姐姐您亲自来救她了？”

　　我没有再客气，哦了一声“那若是侧妃您再使一点力气，恐怕这丫头的命早已不保，今日倒是要奴婢替她谢谢您，留了一条活口。”

　　温惬，此时我竟有些后悔。若我说了我的怨处，也许阿环就不会受这样的苦痛，是我害了她，让那位侧妃坏事做尽了，还乐个逍遥法外。

　　我将她抱起，觉出她襦裙上也全是血的腻滑，一时不忍却直走出去，温惬他匆匆赶来，看着我时却有些担忧的眼神让我心中一动，“你无事吧，阿循？”

　　我笑笑，满是苦涩“我好的很，你的侧妃也当真好的很。”我这次倒没有再客套，径直绕过她抱了阿环回去，她伤成这样，这凡间怕是再医不得了，听着外面一连声的请安声，并听见了太医来了的消息，我阖眼怀想着曾经大姐向我炫耀时的医法，一气呵成后顿感元神骤然一痛，又似乎处身烈火之中，父神，看来你的确没有对我心软过，让我知道自己是个仙人的时候，记忆如此深刻。

　　我打开门踉跄的走了出去，他扶我时被我挡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这房间。”这时我已咽不下口中的鲜血，只好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走去，可我眼前一片模糊，哪里还能辨得方向呢，在那转角处我扶着栏子跪坐下，听得一阵一阵的“阿循姐姐。”觉察着他也走了过来，我努力的擦去唇边的血迹，不想让他瞧见我的狼狈。

　　“阿循，阿循你怎么了？”他急的快要落下泪来，然后我眼前一片黑暗，就此没了意识。

　　我醒时他抚着我搁在被子外的手“太医说你是急火攻心，歇歇就会好，还有，有一件很奇异的事情，阿环的伤，居然全都好了，一点疤痕也没留下，我说了这个，你的病能不能好的快些？”

　　他说话时带着小心，我知道是为了什么，因此直去中地“侧妃可还安好？”

　　他这就避开我的眼光“侧妃无恙，一切安好。”

　　温惬，许循的死，原来不怪任何人，怪的是你自己。我曾在那铜镜里看到过你在许循面前与侧妃恩爱，也看过你与侧妃调笑玩闹，难道当真如传言一般，你心里有她的位置？

　　我藏不住心中的疑问，“温惬，你可是心悦那位侧妃？”

　　他听了这话雷震一样转过头来“阿循，你在说什么？你忘了我曾与你说过…”

　　“阿惬，你说过什么无关紧要，可你所做的，难道还不让我起疑吗？”

　　“阿循，我们成亲吧。成为我的侧妃，你就有能力护着你的阿环，又有机会与她争锋了。我如今就只有一位正妃两位侧妃，你嫁进来，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要护阿环，无需嫁进来，一个侧妃之位，我许循不稀罕。你更不要像那等卑鄙小人一般，刁难于我，阿惬，不要让我厌你。”

　　我这段话是如何的爱恨分明，我清楚的很，我当真替许循不值，就算我知道他这样对这侧妃，一定有什么我不知的原因，温惬，我活了数万年不曾有过喜怒，你倒是厉害，能惹得我生一场气，这突然使我心头一震，喜怒哀乐，我也许四样都解染了。

　　阿环她恢复的极快，我醒后就一直围着我转。她与我快活的讲着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如何如何舒服，说一定是自己命好，神仙都肯对她垂怜。我一笑，的确有神仙对她在意，只是我永远不会告诉她，我就是那个神仙。

　　我总是那么自信，自信我是个仙人，自信只要我能抢先一步，总能让她平平安安。在那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人间的病折腾的很，我已病痛了近半月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直到那日温惬身边的人来寻我，说阿环被告与人私通。

　　这话惊的我神智清醒，阿环，我是知道的，她前两日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一样欢欢喜喜，我却不知她是为了什么，难道是真的动了情念？我未多耽搁，披了衣裳便随她去了，里面来了不少人，包括那告她私通的侍女，我记性极好，隐约觉得曾在哪儿见过她一次。却始终想不起那人了。

　　温惬看到我来，只是淡淡点头示意我免礼，我甚满意的站在他身边，听那跪着的侍女讲她的事，说的是有板有眼，我在这时用意念探查了这小丫头的情事，出乎意料的是，竟一点也无，反而是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画面里隐约是侧妃与一个男人在交谈，不必听内容，大约是个怎么官什么爵的，我明白大概，可阿环只是不停的哭，时不时低声辩解一句“奴婢没有。”我相信她，可温惬，未必会信。

　　我的元神重回身体，幸方才一直低垂着眼无人注意，她说的甚流畅一点停顿也无，我于是问那侍女“你的证据，便是这手帕与这肚兜？”

　　“正是。这都是女子亲近之物，男子若有了，定是不轨之事。”

　　我笑着点头“是了，阿环前日才与我说起丢了些奇怪的东西，我以为是她平日里糊涂，丢了便丢了，没想到与阿环同居一处的，还有如此叵测用心的人。”

　　那几个侍女都低下头去，我一向敏察，目光在其中转悠了一圈，只见一个眼风微转，我因是一笑道“是个人才，临危不乱。”

　　侧妃站起身来“殿下，依妾身看，最好办的法子不就是将她带下去验一验吗，若是清白，倒也放心，还有，这丫头与许循一向交好的很，会不会许循也？。”

　　阿环的眼睛好像终于有了些神采，她努力挣扎着，后面的两个侍卫却紧紧押着她，“殿下，奴婢是昭容娘娘送来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不可能啊，殿下，奴婢若当真被验了清白，哪里还有做人的脸面呢？”

　　我看着她，心中貌似浮现出了一种难受的情绪，饶是我刚下这人间还没有他们的七情六欲，如今也怕是染上了这恶习。

　　温惬没有说话，一直低视地面，只是在她提到我一蹬她，侧妃见状摆摆手，我便要开口求情，可阿环，终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她拔出了后侧侍卫的剑，只指自己一刺，我目睹着鲜血不断流出，我知道，人若流了这么多血，一定…活不成了
　　。

　　我三步并两步的冲过去，揽过她，她却对我笑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殿下，奴婢没有，姐姐，更是清白的，殿下，好好护着姐姐…”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我想要元神出窍去修改命簿时，却害怕为时已晚，她最后贴在我耳边，轻轻的笑道“姐姐，要幸福。”

　　她的手自我手里落下，她的眼睛也不甘心的合上了，我自问这辈子不曾为哪位神仙的病痛难过半分，甚至我们绝情绝欲，不得有一丝喜怒哀乐，果不其然这凡间，与我们神仙一类不同的很。

　　我抱着她，身体与心慢慢变凉。

　　你有没有把她当做人？

　　有没有真正考虑过侍女的感受？

　　有没有心？

　　惊雷震震，我知道，那是我每次心痛的预兆，然后会下一场大雨。

　　思绪飘回那日，她端了满篮的桃花瓣送给我，希望我的病能早日好起来，我问她想要未来嫁个什么样的人时，她满是期许的告诉我，希望她的夫君能与她一起栽满园的桃花树，方圆十里香气盈盈。

　　今天，是个好日子。

　　——你离开姐姐的日子。

　　我不知要说什么，眼泪也不知何时流了出来，那滚烫的泪滴流过我的脸，落在我的心里，阿环——阿环——为什么？

　　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因而阖上了眼睛，我们神仙的元神都可以钻到旁人的意知里去，可知道她们想的都是什么，我抱着她无声无息了足有一炷香，知道了她真非处子之身，她的那位，正是温惬身边跟着的那位小厮—张伶。

　　只怪你爱错了人，最后一步也这般糊涂，为他而死。

　　她终究是我在这里唯一的牵挂，我听见外间的雨声，又猛的被侧妃的吩咐声拉回当今“拉去乱葬岗随意埋了吧。”

　　温惬继而说“厚葬吧，毕竟是母妃送来的侍女。”

　　忽而有了些想笑的意味，一个人死了，她们所表现出的冷静让我心寒，原来这就是人间，一个人的心可以像冰一样硬，也可以像棉一样软，可以有寒冬一样的冷，也能有阳春一样的暖。

　　“不必了，她的尸身，我不会交给任何人。”我的话语里已没有温度，无论外面下着多大的雨，我也听不到一点雨声了，我觉着似乎到了一种只有我与她的境地，抱着她慢慢走在雨里，竟觉出这雨的种种好处来。

　　人间有种忘情药，它的名字叫作酒。

　　我借酒浇愁了许久，直到清珃下凡的那一日。

　　他见我的第一句话是“我寻到了阿环的魂魄。”

　　我的眼光骤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