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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省亲 ...

  •   六月初十是丞相宁吾的五十生辰,往年他从不办生辰,总是和平日一样上朝,写批文还有办公务,然后到了晚上会吃到夫人叔宝连亲自为他煮的面。但今年不同了,他今早上完早朝刚刚回府,宫里便传来了圣旨勒令宁吾休沐一日,因为慈贞太后宁叔媛要回丞相府省亲。
      圣旨来得突然,宁夫人叔宝连高兴极了,急连忙吩咐下人去打扫房间,去苏庆斋买糕点,还把过年时用的红灯笼找了出来挂在相府门口,一时间安安静静的丞相府因为这个消息变得忙碌起来,十分热闹喜庆。
      与宁夫人的心境不同,宁吾除了欣喜,心里更多的是忐忑。
      十年前的决定,是庆阳帝给他的唯一选择。他知道不同意的后果是有更难堪的事情等待宁府等待宁叔媛,可他仍对宁叔媛满怀愧疚。这些年他没去宫里探望过女儿,不是他不想,而是在逃避,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从小宠大的女儿。
      宁叔媛那年刚满十六岁,宁吾没有给她解释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国家,什么是苦衷,他觉得也许八字星辰之说更能让女儿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这些年来宁吾没有一天是不内疚的,他年不足半百头发却早已花白。
      宁吾的自责宁叔媛是清楚的,她给宁吾写过信,也让宁夫人传过话,她希望宁吾可以放下这些,可以来宫里看看自己,可以陪自己说些话。
      但她的努力并不能让宁吾跨过心中的那一道坎,相反,宁叔媛的原谅反而加深了他的愧疚。宁吾深知宁叔媛并非善于揣摩人心之人,他总觉得,如果他的阿媛能够理解自己当年的抉择,就说明她在宫中过得并不如庆阳帝许诺的那般无忧无虑,她懂得越多,说明辛酸就越多。
      宁吾不敢细想宁叔媛在宫中实际经历过什么,他一直以于礼不和,避谋权之嫌的理由一次次拒绝前往孤鸣宫。
      最近有风声道礼部开始为太后造陵墓了,宁叔媛入不得皇陵是宁吾十年前就知晓的,不是因为庆阳帝的承诺,而是因为庆阳帝的喜好。庆阳帝只爱风韵美人,而宁叔媛恰巧不是。这也是宁吾当年敢放手宁叔媛入宫最重要的理由。
      其实关于定亲,宁吾并不是像昭元帝想的那样没有计划,他是有人选的。那人在庆阳二十三年初曾来拜访自己,他对自己说道:“若我此战凯旋而归,便上门提亲宁小姐。”想到这里,宁吾心中平添几分苦涩,这人的情意自己大约是第二个知晓的,恐怕也是最后一个。
      不过宁吾也庆幸自己没有将这个消息分享给他人,不然接阿媛入宫的圣旨下来的那一天,只怕会闹得满城风雨。那一年宁吾常在想,如果等到那人战胜归来阿媛都没有意中人,他便是自己为女儿甄选的最满意的夫婿。
      宁叔媛的情思似乎比别人来得都晚些,宁吾和叔宝连以前常常抱怨女儿怎么还不开窍,可自从那日与庆阳帝在御书房一谈后,宁吾便觉得还好阿媛没有意中人,至少他没有双重伤害宁叔媛的感情。当然,这也是宁吾在给自己找借口。

      与相府内的热闹景象不同,孤鸣宫内的宁叔媛才刚刚起身。今日回丞相府是她特地向昭元帝要来的,宁吾的公务有多繁忙她是知晓的,以往的她并不想因为自己的私事耽误国事故而很少省亲。但现在不一样了,宁叔媛也许没有时间和父亲耗下去了,她希望能够尽快解决掉父女之间的不愉快。而今年刚好是宁吾的五十岁生辰,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了。
      宁叔媛看着准备进屋为自己更衣梳妆的南烛和乌竹,对乌竹说道:“今日回府就你,南烛,佩兰还有娄苏平跟着便可,阵仗太大回家显得生分。剩下的人你安排四个守在殿内,其余的让他们休息一日。你吩咐下去安排吧。”说完顿了顿,又道“还有,你去告诉娄苏平和佩兰,我身体的事情到了丞相府一个字也不要说,这两日的药也不用准备了。”

      巳时三刻,宁叔媛一行人的马车停落在了丞相府门口。等在相府门口的除了宁吾夫妇二人和相府下人,还有不少好打听的老百姓。宁叔媛踩着凳子刚下马车就被一群人簇拥着迎入了相府,宁夫人一路上挽着宁叔媛的手热络着,而宁吾则跟在一旁没有说话,偶尔用眼睛瞟一瞟宁叔媛。
      由于时间接近中午,一家三口便坐在饭桌前闲聊。不过基本上是宁叔媛和宁夫人在讲话,宁吾沉默不语。
      宁叔媛对宁吾的沉默视而不见,她提到宫中的某些传闻时会转头向宁吾问道:“父亲您没听说吗?宫里传的可欢了。”
      宁叔媛的语气神态就如十年前一般,好似这些年来父女之间没有过隔阂,好似父女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宁叔媛的热情让宁吾有些尴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再对宁叔媛“冷漠”下去,继而时不时为宁夫人补充两句,也算对宁叔媛有所回应。
      用午膳时,宁叔媛表现出许多以前的小习惯,比如吃到没有刺的鱼肉会抿嘴笑,又比如吃完点心时会用舌尖轻添左嘴角。这些都是宁叔媛入宫前的惯有动作,入宫后的第一年她就将这些全部改掉了。为了保证这些小动作在用餐时表演得自然,宁叔媛在宫中练了许久。
      用完膳后宁叔媛开始展现自己从宫内带来的礼物,当然也有昭元帝准备的恩赐。宁叔媛从礼物开始讲起,渐渐延伸到宫中最具传奇色彩的宝物,而后又拓展到某些大臣府中的家常。这一场杂谈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最终以宁叔媛的困倦告终。
      “她每日都午睡的吗?”宁吾向宁夫人问道,因为宁叔媛自孩童时起便没有这个习惯。
      宁夫人答道:“据说因为要省亲她昨夜兴奋地很晚才睡着,今日这时候也该困了。”宁吾觉得夫人说得有理,遂是不再纠结,他二人并不知道这是南烛事先备好说辞。
      宁叔媛说是困了就回屋休憩去了,而南烛则带着乌竹和佩兰在相府内到处参观,留下娄苏平在宁叔媛房间门口候着。宁叔媛本来是很困的,但一躺在这张许久不用的床上,一看见床顶的幔帐,她脑中就闪现出许多过往的画面,百感交集于心头,竟又睡不着了。
      宁叔媛对这间屋子颇有感触,一回到屋内,宁叔媛就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端着架子、受宫规约束、整日正襟危坐的太后,而是一个来去自由、思想自由、偶尔任性一回的大家小姐。
      这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十年前就存在的,这些带有回忆的物件让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给人惊喜的宝藏,被回忆包围的宁叔媛愈发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几遍之后索性起身在屋内转悠了起来。
      宁叔媛屋内有一面一人高的铜镜,是她十岁生辰时外祖父给她的,宁叔媛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脚上的暗红色金丝绣鞋,又看了看自己一身雪白的亵衣亵裤,随即转身到衣柜里翻起以前的衣裙来。
      她右手食指从上到下点着一件件叠好的衣裙,当点到一件鹅黄色云缎裙时她停下了,她盯着这抹鹅黄色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将这件缎裙取出穿到了身上,这是她初遇长平侯时穿的裙子。
      十五岁穿的衣服早就不合身了,看着镜子里奇怪的自己,宁叔媛觉得很好笑。她在镜子前左转转右转转,最后还是换上了从宫里带来的一件乌金云秀裙。
      换好衣裙的宁叔媛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整理起自己以前的发饰来,这些头饰多半因为成色不够贵妃规格或太过简单而留在了相府,未带进宫中。宁叔媛随意地翻着盒子里的金簪银钗,挨个地比在头顶照镜子,等一一照完时她蓦的发现一直没有瞧见自己入宫前在仙宝楼挑的那枚红宝石银簪。
      这让她想起自己以前把最喜爱的首饰单独装入另外的沉香木盒中,她眼光瞥向梳妆台一角的三个木盒,随后一一打开。
      木盒中装的分别是一枚玉簪,一支金镯和一对白宝石耳坠,仍然不见那枚银簪的踪影。这使宁叔媛变得慌张起来,沉香木盒她一共有四个,剩下的那个不在梳妆台上又会在哪里?她重重地拉开梳妆台的抽屉一个个翻找,边找边向门外唤道“南烛”,声音有些微颤,语气十分焦急。
      娄苏平耳力不俗,早就听出宁叔媛并未午睡而是在屋内走动,也听出了宁叔媛声音中的不对劲。他本应在门外回应可又怕宁叔媛的反常是因身体不适引起的,于是直接推门而入。映入他眼帘的,是披着一头青丝、弯腰翻着梳妆台上的小柜子的宁叔媛,以及梳妆台上的一片狼藉。
      宁叔媛听到推门的声音后转头看去,只见进屋的不是南烛而是带着一脸的担心和诧异的娄苏平,她这时才想起自己午睡前吩咐所有人休息去了。
      娄苏平见宁叔媛无恙,毕恭毕敬解释道:“南烛领着其他人去别处了。奴失礼,以为您是因为没有用药才……。”他话没说完就被宁叔媛打断,只听宁叔媛道:“不碍事。我是在找东西,想问南烛记不记得。”说着她将垂下来的发丝别在耳后,然后举起了桌上的一个沉香木盒,“我在找跟这类似的木盒子,刚好你个子高,可以帮我在高处瞧瞧,你先去博古柜那边找找看。”
      娄苏平低头应“是”,向博古柜走去。大概是因为有旁人在,宁叔媛翻箱倒柜的动作相对温柔了许多,内心也不似刚才那般急躁。
      娄苏平仔细查看着博古柜上的多宝格,他心中有些好奇是什么物件让平时温婉的宁太后着急成这般模样。他垫着脚尖用手摸着每个格子以保不会漏掉藏在玉器古玩后的物件,其实这只是凭着谨慎心理,因为除非故意为之,没人会将首饰盒放在这种地方。
      脑中刚闪现过这句话,就在他眼睛的高度瞥见了躲在玛瑙宝瓶后的一个棕色一角,是一个挂着银锁的金丝楠木质的方盒。娄苏平小心翼翼的将方盒取了出来,只见这楠木盒比宁叔媛桌上的那个颜色要深些,尺寸要大上一倍。
      娄苏平看了眼还在忙碌的宁太后,眼中露出一丝犹豫。他将木盒放在书桌上,左手食指中指用力将银锁捏断,然后无声地掀开盖子。楠木盒中躺着一个和梳妆台上近乎相同的细长木盒,而细长木盒下压有一沓叠好的带有字迹的宣纸。
      娄苏平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直直被那几张纸吸引,他将沉香木盒取了出来,然后将那一沓纸展开。只见每张纸的右侧都重复着相同的五个字“铁血长平心”,有的后面还接着写了五个小字,但都被墨水涂抹掉了,分辨不清具体是什么。
      很显然,那时的宁叔媛在很认真地思考应该如何对句,并且很谨慎地宣泄着自己的幻想。
      娄苏平看到这熟悉的字迹时怔住了,他猛然起一个月前宁叔媛看《路归长平》时专注的眼神,猛然想起十年前宁贵妃与好友小聚后奇怪的表情,顿时醍醐灌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张张纸。
      宁叔媛听娄苏平没有动静,便转身回头去看他,而这一回头,她也愣住了。
      宁叔媛早就不记得自己还留有这几张纸,更不记得自己将这几张纸藏在了何处,所以让娄苏平找东西时全然没有留心戒备。她此刻看到娄苏平手上的纸张和书桌上的木盒,恍然忆起她在入宫前把和长平侯有关的东西都锁在了一起。
      宁叔媛猛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就要走过去将这几张纸抢过来。可刚迈出一步她就停住了,将步子缓缓收了回来又坐到了椅子上,语气十分僵硬地说道:“这,这都是武窦灵她们起哄写的。”说完便转过身摆弄桌上的首饰。
      其实宁叔媛觉得娄苏平应该不会相信这种说辞,但她还是说了。
      娄苏平目不转睛地盯着宁叔媛的背影大约半柱香时间,然后将其中一张只写了一句“铁血长平心”的纸挑了出来,叠上几叠收进了怀里。

      傍晚,宁叔媛陪着宁吾叔宝连二人吃完长寿面便启程回宫了。宁吾独自坐在凉亭中斟着茶,宁叔媛对他的态度让他有些怀疑自己。他以往觉得就算宁叔媛不怪他,对那件事也是多少在意的,可今天看来,陷在那件事里的人好像只有自己。
      阿媛还跟以前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吃东西时像个偷腥的小猫儿,以往天真的模样也都还在。
      宫墙内的生活真的没有改变阿媛吗?他不相信宁淑媛在宫内没吃过苦没经历过困难,但更不相信阿媛能有心计到可以计划这些来演戏骗自己。想起某日夫人从宫中回府时说“陛下为了让阿媛可以睡懒觉废了后宫卯时请安的规矩”,心中逐渐相信他所倾向的判断。

      此时京城内陷入沉思的并非宁吾一人,还有坐在御书房内的昭元帝姬惠生。跪在他面前的张甚正在为他念今日刚刚传来的书信,书信的内容均是从薛秉衣的亲信姚义口中打听到的。
      “薛内侍对先帝忠心不二,这些都是他醉酒后说给姚义听的。姚义称薛内侍只跟他说漏过一件事,便是先帝与宁相说宁太后。”张甚说着抬头瞄了一眼昭元帝的神情,见他面相平静,才接着念出书信的后半部分——十年前庆阳帝与宁丞相在御书房谈论宁叔媛的内容。
      喝醉酒的人自是说不了多详细,但丝毫不妨碍昭元帝了解宁叔媛入宫的原因。
      昭元帝听罢闭上了眼,虽说在国家面前儿女私情不值一提,可心中还是难免升起丝丝愧意。
      “你刚才说是在锦金庐找到的姚义?”昭元帝问道。
      “回陛下,是锦金庐,他已经在那里居住一年了。”
      “他哪儿来的钱住那种地方?”
      “这……”张甚有些支支吾吾,过了半晌才答道,“源头似乎指向季府。”
      “季公?姚义帮他做过事?你传密旨让几个人注意一下季府的动向吧。”不知是无奈还是疲惫,昭元帝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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