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拦江》青空草木

30、30、扶风

　　紫萱没想到，她为满月做的事，可不只这么多。
　　孙小雷在她的目光里，走了一步、两步……六步，忽然停了下来。
　　只走了六步。
　　然后孙小雷回头看着她，紫萱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目光。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孙小雷忽然浑身剧颤了一下，整个人萎顿于地，满头冷汗涔涔而出。他低低问：“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紫萱这次真正吃了一惊。
　　本来预期还有七天寿命的人，竟然连七步路都没有走出去。
　　紫萱看着孙小雷痛苦的表情，脑中突然如霹雳闪过：原来董禾这么恨孙小雷！她根本没想过要让孙小雷再活一天。只要有机会，她会要孙小雷立时就去见阎王。为了这个，她不惜赔上紫萱。
　　紫萱想明白了，也冷静下来。
　　“是情人泪。”这时候否认还有何用？何况，她也确实想要他的命。
　　孙小雷一手撑地，竟然对着紫萱笑了笑，“看你的样子，好象很吃惊。”
　　能在这时候笑得出来的人，紫萱也是有些佩服的，“我不知道这种毒会发作得这么快。”
　　孙小雷笑容有些黯然，“我不怕死，只是……”只是他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只差那么一点，巧亏一篑。
　　“只是什么？”紫萱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奇怪。他完全不符合她为背信弃义、卖身求荣的小人所下的定义。她从没见过一个人临死时的目光有如此镇定平静。
　　只有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才会有这种目光。孙小雷的所做所为，无论如何称不上问心无愧才对。他该是那种被杀死一千次，还会有一千零一个人跳出来要报仇的人。
　　世界真奇妙。
　　孙小雷只感到心脏处剧痛难忍，他也料不到这种毒会有这么霸道。如果非死不可，他也得在死前做完他该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抬头平静地看着紫萱说：“我想见见金盏。你放心，我不会说出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至于到底善不善，反正一会儿就死无对证。
　　金盏？紫萱要怔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太后。
　　多少年了，太后一直是太后，人们早就忘了她还有名字。原来，她在孙小雷面前，只是一个叫金盏的女人。
　　紫萱忽然一阵冲动。她是很少冲动的人。很少冲动的人，如果冲动起来，通常都会犯下严重的错误。只不过，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却要到以后才会知道。

　　紫萱带着太后回来的时候，孙小雷已经奄奄一息。
　　他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最后笑了一次，然后说出了他这辈子也许是最重要的一句话：“不关紫萱的事，这是大王的主意。”
　　太后瞬间面无人色。孙小雷最后的使命终于完成了。
　　紫萱有点发懵。本来嘛，她就算是何仙姑投胎，也不会算到孙小雷的遗言竟会是这句话。
　　她杀了他，他反而替她开脱。而且，把幕后指使直接接向了库仑。
　　为什么？！
　　哦，他爱我爱得发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决定即使我害死了他，他也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来保护我……如果紫萱是一位肥皂言情剧狂热爱好者，也许会这么安抚自己的疑问。但很可惜她不是。
　　所以她只能继续无限困惑地面对太后那双如刀子一样的目光。
　　“是大王的主意？他要你来杀他？”
　　紫萱只能点头。
　　孙小雷已经死了，他死前说得清清楚楚，就算紫萱不想领这个情，太后也不会相信。
　　何况，生命就算不是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也没有必要白白抛置。
　　太后犹自抱着已经失去气息的孙小雷，“我不会让你白白让人害死。”这句话轻柔无比，紫萱却生生打了个冷战。顷刻间她又明白了一件事，孙小雷最后的那句话，原来，最重要的意思在这里。
　　在太后和库仑关系破裂的过程中，孙小雷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而且是一根份量很重的稻草。他用自己的生命做证据，结结实实地让库仑背上了这个黑锅。
　　死无对证。
　　孙小雷的命，果然不是白白牺牲的。
　　然后，太后抬头看着紫萱，这个平日高贵威严的女人，此刻目中赤红一片。
　　紫萱心中发冷，她早已知道，无论是谁害死了孙小雷，无论这个人是受了谁的指使，太后都不会放过她。
　　“来人！”太后厉声，守在庭院外的亲卫这时才敢涌进来。
　　太后指着紫萱，“抓起来！三天之后，刑场斩首！”

　　孙小雷毒发身亡，卢紫萱将处斩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朝野。
　　这正是太后最想看到的结果。她之所以没有立时杀了卢紫萱，就是因为孙小雷的那句话。
　　既然紫萱的背后是她的儿子，那么，她就等着库仑来救人。
　　谁来，谁就死。
　　太后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个饵料投下去，游过来的鱼竟不是她预想中的那一条。只不过，这是一条更让她惊喜的鱼。

　　满月和燕小钗押解的运粮船本来已经进了拦江地界，正在搬运上岸。正在这时，有个满月意想不到的熟人出现了。
　　等满月看清这个人是谁，就知道轮台一定已经出了大事。因为来的人是短歌。

　　说起短歌，你就一定要相信，世上确实有两个人是天生的对头。她们之所以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就是为了让对方看不顺眼。所以，如果短歌能带着那万古不变的敌意眼神来见她，就只能有一种解释：她别无他法，万般无奈，不来也得来。
　　所以，满月一句废话都没有地问：“国内出了什么事？”
　　短歌连看都懒得看她，目光焦点是停在她们之间的空气上的，“公子让我转告你，你托他照看的人出事了。”
　　满月心中剧跳，“是谁？怎么回事？”紫萱是太后最宠爱的人，董禾是库仑最宠爱的人，她们无论哪个出事，都一定是很大的事。
　　短歌声调不变地说：“卢紫萱毒杀了宫里的一等侍卫孙小雷，太后盛怒之下，已经下旨三天后斩首示众。”
　　满月不相信。再没人比她更清楚孙小雷是什么人。紫萱再糊涂，也不至于杀了孙小雷。除非她不要命了。
　　但短歌是扶风派来的，扶风不可能弄错任何事。何况是这种事。
　　短歌根本没有留意她的表情变化，接着说：“公子说了，这件事若不告诉你，只怕你以后会怨他。如果告诉了你，又不让你回来，只怕也拦你不住。但如果不拦着你，国内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要你的命，你回去肯定自投罗网。”
　　“所以呢？”满月静下来，冷冷看着她。
　　短歌也不以为意，“所以，公子说了，你如果真的要回去，就跟着我走。现在就走。”
　　现在。满月抬头，从江边望不见拦江县的城门。但她知道，从这里走过去，走得快一点的话，半个时辰之内，她可以看到荀知微。
　　她不知自己为何这样渴望见到荀知微。
　　除了复仇，她已许久没有渴望过什么人，或者什么事。
　　短歌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我没有时间等你。公子还在等我回复。”
　　满月一秒钟都没有停顿，“我跟你走。”
　　紫萱就快要死了，荀知微却不会。至少三天内不会。她没什么好考虑的。

　　扶风躺在他那张宝贝竹椅上，一瓶酒从他头上倒下来，不偏不倚地倒进他口中。
　　酒入豪肠，三分剑气，七分月光。
　　他接得准，但倒酒的人本事也不小。
　　倒酒的是长慕。
　　满月走进这里，心情就慢慢放松下来。
　　愿为短歌，敬写长慕。
　　不管她和短歌是多么互相憎厌，但多少年前，她便见到她们在扶风的左右。如今，那么多女人在扶风身边来了又去，她们却还在。就像不论日如何升，月如何落，大地怎样从沧海变成桑田，她们和扶风也是不会变的。
　　满月不由微笑。从这点上来说，她真的很佩服她们。也佩服他。

　　“你来了。”扶风侧头，已经见到她。但酒还没有停，他这句话，是在酒和酒的间隙说出来的。
　　“你这么喝酒，喝了这么多年，居然都没有被醉死。”满月笑着说。
　　扶风懒洋洋长笑，“这你就不懂了。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除了饮酒，哪有正事？”
　　“我请你喝酒呢？”
　　扶风深吸一口气，剩下的半壶酒本来还在正常倒下来，现在却突然流速加快，瞬间便进了他的口中。
　　扶风长笑着坐了起来，“那又不一样。”
　　满月笑了笑，“我请你喝。你跟我来。”
　　扶风摇摇头，“你不能出门。现在在轮台，只有在我的王府里，你才是安全的。”
　　满月说：“不出门，你不喝酒也就罢了，怎么帮我去劫法场呢？”
　　扶风赶快东张西望，“天哪天哪，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来，真要吓死我了。我的酒怎么不见了？短歌，长慕，你们快去再拿两坛酒出来，我要被这个丫头吓死了，我要好好压压惊。”
　　满月对她们要杀人的眼神视而不见，泰然自若。
　　终于，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扶风。
　　扶风的眼色中，忽然消逝了刚才的狷狂，多了种说不出的淡淡关怀。
　　“小姑娘，过得好吗？”
　　满月摇头，“不好。”
　　扶风说：“在外面有人欺负你？”
　　满月仍然摇头，“我早已不当一回事。”
　　扶风以手支着头，微笑着看着她，“那么，是为了卢紫萱。”
　　满月说：“你要帮我救她，你一定要。”
　　她说完，原来紧悬在她心上的心事立时随之消逝。现在，她已经没有要担心的问题。她的问题已经自动变成扶风的问题。
　　扶风笑，带一点点轻狂，“小姑娘，你知不知道卢紫萱犯的是什么罪？她杀了太后的情郎。一个女人，情郎死在了另一个女人手里，你说她会饶了她吗？”
　　满月说：“所以我们才要劫法场啊。”
　　扶风懒洋洋地招了招手，满月便走到他身前坐下。
　　扶风轻轻摸摸满月的头发，他的动作如此轻柔，口气却还是那般玩世不恭，“小姑娘，劫这种法场是要灭门诛九族的。我的短歌妹妹，长慕妹妹，短短长长的其他妹妹，府里的大夫人，小夫人，不大不小的十几个夫人，可都要跟着我倒霉了。”
　　满月笑出来，“你胡说。”
　　扶风瞪着眼睛：“怎么是胡说？你不相信我有这么多妹妹，还是不相信我有这么多夫人？”
　　满月摇头，笑，“我只是不相信你会被捉住。”
　　扶风叹气，“那，如果我说不去呢？”
　　满月抬头看着他，“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哭。”
　　扶风大笑起来，用力揉乱了满月的头发，“你这个坏坏的小姑娘，你真不是个好孩子。”
　　满月也笑了。

　　时光是不是真的可以倒流？
　　当年，六岁的还流着鼻涕、口水，全身都在泥里滚得脏兮兮的小女孩儿，十四岁已经玉树临风，像刚从移花宫走出的花无缺一样的少年。
　　她说，我要那支箭。桌上那支。
　　他说，那支不行。那支是我爹的军令。我如果拿了，会被他打死。
　　小女孩瞪着水灵的眼睛直直地看了他半天，忽然把嘴一扁：“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哭。”
　　她真的哭，不但哭，而且哭得惊天动地。哭得他一身雪白的衣服皱成了抹布。
　　但那支箭，他还是拿给她了。
　　他没有被捉住，他最后挨的那顿打，是他自己去自首的结果。
　　从那个时候起，满月认定了两件事。第一，白色是这世上最尊贵的颜色。
　　天底下穿白的男人，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都是矫情，只有扶风，白色是专门给他的颜色。
　　第二，天底下没有卫扶风做不到的事。

　　扶风看着满月，他的目光很温和。
　　满月说：“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哦。”
　　扶风装模作样地沉吟：“要我答应也行，不过嘛，你得当真哭一次给我看。”
　　满月怔住。
　　她已许久没有哭过。她认为自己已经不会哭。
　　扶风看着她，扶风抚着她的长发，轻轻把她抱了过来，扶风说：“小姑娘，哭吧。”
　　满月哭了。
　　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还可以哭。
　　扶风的怀抱让她感觉，亲人还在。她的世界并没有完全毁灭。

　　满月走出来的时候，短歌已经等在门口。
　　她的语气僵硬如石头，毫无起伏变化，“公子吩咐给你准备了房间，我带你去。”
　　满月也不说话，跟着她走在后面。
　　短歌在前面曲曲折折地走，满月看着这些曾经熟识的一草一木，回廊庭院，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前面的短歌忽然停下，就在这一瞬间，满月忽然感到一种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逃亡生涯带给她的训练救了她。她几乎什么也没有想，脚步已经一侧轻轻滑开，一道尖锐剑风掠着她的鬓边划了过去，几根青丝缓缓飘了下来。
　　短歌手中已多了一把短不盈尺的短剑。
　　满月静静站在离她不远处，什么也没说。
　　有太多的人为了太多的理由想要杀她。她对这些理由没有兴趣。
　　短歌咬牙，一言不发，提着短剑攻了上来。
　　满月腰如柳枝，向后折倒，再起身时，她手里的软剑已经腾起一团如水月光。
　　短歌的功夫也是扶风教的，下手既狠又准。可惜的是，她的剑式，满月太过熟悉。
　　两个人在小小的回廊中动手，除了兵刃相交，就是隐约的风声掠过，辗转腾挪，已看不清谁是谁的身影。
　　终于，“嗤”的一声响过，短歌疾退，她前襟的衣衫已经软剑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再深两分，就是开膛破腹之祸。
　　短歌瞧也不瞧一眼，左指在短剑上轻轻一弹，整个人又扑上来。
　　满月脚步轻错，向旁滑开半步，“你杀不了我，别白费力气了。”
　　短歌停下来，她看着满月，目中满是憎恨与不屑。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满月摇头，“我不杀你，你也拦不住我。”
　　短歌的双目一阵失神，慢慢的，她的眼圈红起来，握剑的手竟开始轻颤。“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你为什么一定要害他？”
　　满月微微有些吃惊，她看着短歌，忽然恍然大悟，“你要杀我，是为了扶风。”
　　短歌声音尖锐起来，“你的剑术是他教的，你的轻功、暗器也是他教的，你的无痕剑是他送的。从小到大，你要做的每件事，他都替你做了。你回报过他什么没有？现在，你要他为你去劫法场！太后一定会在那里伏下重兵，你会害死他的你知不知道！”
　　满月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目中甚至没有一丝激动。
　　“你这个狠毒的自私的女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短歌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下去，最后低至不可闻，但她声音里的怨毒，满月仍可感受得清清楚楚。

　　短歌走了。满月站在原地，没有去推身侧那扇近在咫尺的门，却走到了另一边的小小庭院中坐下来。
　　她的嘴角渐渐勾起一丝微弱的无奈。
　　她早知短歌是爱扶风的。长慕也是。扶风身边的每个女人都爱他。即使离开的也一样。
　　还好，满月叹息着想，还好扶风只是她师傅。
　　太后当然会在刑场伏下重兵，满月也看得出，这是一个圈套，但她不能不去。
　　她真的会害死扶风吗？
　　当然不会。短歌担心扶风，满月的担心并不比她少。只不过，天底下没有卫扶风做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