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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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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仁已经恢复了往日活力,依旧在周六无聊时登门拜访,然后两人通宵喝酒、吹牛、看他带来打满马赛克的三级片,里面的女主角长着难看的腿型,看累了便倒头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的时候总昏头胀脑,剩我一个人后,心想罢了罢了,我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由一阵心灰意冷。我不应该干这等勾当,然而又不能不干。空仁没完没了结交新的女孩子,同他们睡觉,腻了便再换了一个,如此循环往复。最近他已很再问我和梦楠间的事情,大概也知道问了白搭,索性每日给我吹耳旁风——说是要介绍女孩子同我认识。而事实上,我的生活内容缺失了梦楠这一部分后都变得干巴巴的空洞无物,我的身体十分饥渴,巴不得同女人睡觉,每当这个时候总是想起梦楠。想到黑暗中浮现的她那完美无暇的裸体,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声。而且愈想愈觉得身体饥不忍渴,渴不忍耐。我深夜独自一个人跑到附近的公园里喝啤酒,盘算自己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好在我还有许多事情未做,我答应贝司男孩的演出眼看已只剩了三周时间,我从书堆中翻出那本曲谱,一有空闲便加紧练习,竟也能弹到让自己满意,甚感宽慰。
隔一星期,慕雪打来电话,
“周天可有时间?”
“四点以后工作时间,”我答,“其他时间我想暂时还没有事情可做。”
“那便可以了,”电话那头传来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的声音,“还记得上次答应我的事么?”
“陪你去医院?”
“不是那个啦!你又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有些生气。
“吃饭?”
“当然的吧!”她的声音缓和了些,“记得中午,来我家。”
“好是好,不过我又不知道你家的地址。”
“你这人,怎么笨起来的时候连我都望尘莫及,还记得开学第一次见你时我给的纸条么?”
“唔——”我反应过来,那上面写的果然是门牌号啊,“明白了。”我说。
“明白就好,可别忘了!”
“忘不了。”
“那周日见。”
“嗯。”
这周到头,到了周六晚上,我破例没让空仁进门,隔着门,我一声不吭地听空仁在那里发牢骚。
“我说江流,你今天是吹了哪边的风?我可是走了两公里的路,千辛万苦才到这里的,你好歹给我进去歇歇吧。”
我隔着防盗门说不成。
“难道你屋里藏了女人?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吧!”他不无用心地挖苦道。
“我可没那么好运,这样寒酸的屋子也能藏住女人,况且真要是藏了女人,岂能给你进来,那不是引狼入室么?”我不客气地回敬。
“你小子做起事来还真不含糊,好好,成全你一回,”他不再抱怨,对我妥协,“也算你成全我,今晚到女人那去找温暖好了,”门外传来他下楼梯时鞋帮跺在阶梯上发出清脆的噔噔声,我叹了口气,继而听到他在楼下冲我怪声怪气地大吼:“下星期照旧啊,别又欺骗我感情——”那声音甚是沙哑低沉,在黑夜里犹如恐怖的音符一般,惊得周围水杉树上的麻雀一哄而散。
我折回客厅,开了电视,边吸烟边胡乱翻着频道,无奈怀揣心事,以至所放节目没一个能提起我兴致,心不在焉地看了几场电视剧,那情节一个比一个离奇,里面的人物也都疯疯傻傻,越看越觉得心里不舒服,不由的厌恶起来,这样看到十点,心想再看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新意,于是刷了牙上床。
可待到在床上躺平,一切沉浸在黑暗中后,方才痛苦地发觉自己睡意全无,只能睁眼看着毫无生气的天花板发呆,而这时候,梦楠种种神情竟一发不可收拾地不断浮现于眼前,还有她那长及腰间的飘逸黑发,越是不愿去想,就越是清晰在目,于是再无法平静,翻身下床,打开许久未写的日记写道:没有你的消息我实在痛苦,不知伤害你的心没有——哪怕只告知这一点也好。这样写完后觉得心里的空洞又有所增大。我认命地往自己杯里倒了约十公分高的二锅头,喝完上床,一觉睡到天明。
翌日九点醒来,浑身酒气,不得不冲进浴室洗了澡,刮了胡子,然后把前一天洗的衣服拿到阳台上去晾。外面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一派秋高气爽景象,门口水杉树上,一只花斑猫懒洋洋地舔着爪子,赌气般瞪着浅黄色眼球,没好气地看着我,大概我那洗得掉色的牛仔裤挂在湿漉漉的栏杆上很煞风景。
晒完衣服,看看时间,十点还未到,于是从写字台上拿起马赫•恩斯特的《认识与谬误》到阳台,在靠背椅上坐了,沐浴在温润的阳光下,沉了心来读完一章。说实话我并不爱读这类学究气十足的东西,而且即使静下心来看了也未必能真正理解其内容,只是觉得若现在不看点东西就无法心平气静,就无法好好思考我今后的出路,哪怕可以从中学到或悟到一点微乎其微的真理,也算是万幸。但我知道现在的我根本做不到这点,只能肤浅的将上面一排排黑铅字转化成无意义的语句生硬的拖进脑子里,对于那些更深层意义上的理解则毫无头绪可言。
我如此不知所云地翻完一章,再抬眼看时间,已快十一点了,起身收拾了早起时的残局。窗外那只懒花猫打着哈欠,朝我翻了个白眼,悻悻地从树梢跳到地面,甩着蠕虫般肉滚滚的尾巴走到墙角,拐个弯,消失不见,似乎我那突然而至的忙碌扰乱了它的清梦。我从衣橱里找出去年冬季的那件厚藏青棉袄穿上,从乱纸堆中翻出前次慕雪给的那张已弄皱的纸条,带上门下楼。
车站上稀稀疏疏地站着十来个人,几位早起出门买菜的老太太,用我无法理解的言语交谈着,皱纹涨潮般在她们眼角叠起奇异的波纹,几颗零星的牙齿泛着青黑釉色,随着嘴巴一张一合的运动相互撞击摩擦着,这情景不禁让人想到某种生锈老损的机器还在勉强工作的样子,她们手里都拎着大包小袋的食材——拔光了毛、开膛破肚的乌骨鸡,帮子厚实的大白菜,尾须沾满泥巴、散发着让我厌恶味道的西芹。
十六路的到来似乎比平日更加准时,车上拥挤的人堆似死了般一干二净,只剩下从两旁兀立的落叶梧桐上透下的班驳树影还在自鸣得意,一排排古旧的青瓦平房湮没在繁华喧闹的高楼影壁下,明城墙的残垣断壁不时映入眼帘,上面“写”满风镂蚀和枪弹打穿的疮孔,向人们诉说着这个六朝古都的古今和过往。几位老太太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说着什么,我不经意地朝他们瞥去一眼时,其中一位正巧与我的目光交汇到一处,于是她和善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
临近大桥南路,我下了车,照着纸条上所写的地址,向一条嘈杂热闹的小街走去,道路两侧排列着低矮的平房,伸出的屋棚被搭建成各种小百货店、小食部、早点滩,买羊肉串的新疆人操着舌头打颤的普通话吆喝着,蓝白色的油烟伴随着生肉被烤过后的香味在巷子里弥漫。小路上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又脏又黑的积水,上面飘着奇形怪状的油花和食物碎屑,看这光景我不难想象慕雪几年来生活的艰辛,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因为这里空气污染、噪音干扰,一定会有廉价公寓的存在,不然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愿意居住在如此灰蒙蒙、脏乎乎的地方。
在这条街上大约走了十分钟,拐了弯继续向前,刚才被笼了层薄雾似的天空豁然开郎起来,低矮的建筑也被公寓式淡红高层建筑取代,然后渐渐的,楼与楼的间隙也扩大开来,到最后那间隙竟成为大块的绿地或公园,楼房的高度也不再有直触云霄的突兀感,颜色随之换成了淡淡的水蓝。
我在一栋没有树木映衬的楼旁停下,从兜里掏出纸条,定睛看了看,没错,的确是这里。我按了电子门的门铃,响了几声后,话筒里传来慕雪略显慌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把什么东西做砸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解了锁,我用力将那道深绿色的电子门拉开半米宽,那门发出惊人的怪叫声,我不得不放弃继续再拉的想法,一侧身闪进去,刚一登上楼梯就听见背后传来巨兽轰然倒下般的声响。
一路向上,台阶被砌成较之平常略显高、窄的样式,边缘是犀利地棱角,让人不由心生畏惧,每一抬脚都小心翼翼地选择好下个落脚点。我险些有重心不稳掉下去的错觉。
“喂,这边!”上到三楼时,慕雪的声音从左手半掩着的门里响起,我推门而入,脱去鞋子,抬头迎着一面嫦娥奔月图样的花玻璃屏风,底座用考究的红木雕成云朵形状,我愕然地穿上拖鞋,那鞋子从里到外几乎都由皮毛制成,让人不禁想到“暴殄天物”四字。转过屏风,右侧俨然餐厅样的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古旧的八仙桌,几朵橙紫相间的金蕊娇艳地绽放着,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穿过一道古色古香的镂花拱门,再往里,空间豁然开朗起来,两旁墙壁倏然向后退去,以为到了什么博物馆的展厅一般,四周墙壁用三合板砌成一米来高的装饰,刷上红棕色油漆,每隔几步就有一个鹿头或牛角样的东西从墙上钻出来,酷似陈列厅里的独脚架上,放着烧制精细、做工华丽的瓷碗瓷瓶,头顶的正上方悬着似瀑布般壮阔的吊灯,挂坠顺时针打着螺旋,那体积几乎要将天花板的四分之一都占去,正下方是宛如沉睡巨龙般盘踞的茶色组合沙发,阳光正暖暖地洒在充满光泽的漆木茶几上,我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感觉如何?”慕雪的声音从背后飘来,比平时空灵许多,大概是房间空旷的缘故。
“我有些吃惊,说真的,没想到你会是富家小姐,住这么豪华的地方。”我说,然后转头看见她很随意地穿了件吊带牛仔裙,系着一面沾满油点的墨绿色围腰。站在如此距离看去,她的腰显得格外苗条、格外窈窕,仿佛紧紧束住的腰肢在发育过程中因某种原因被突然松开一样。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牛仔裙时相比,她给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
“实在不敢想象你住这么大的地方!”我不无钦佩地说。
“我那天打电话的时候就想,你一定会这么说的。”慕雪笑道,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看你就再多等一会好了,我还得继续做饭,不然今天可就没得吃啦!”她轻盈地回转身子,“能等不?”
“当然能等。”
“唔——对了,需要帮忙么?”我问。
“不用,你只要负责吃就好了。”她笑着说,然后拐过墙角,进了厨房,我在其身后挪动脚步,也跟进厨房。
“很夸张呐!”我赞道,看着慕雪操起菜刀,干练地在鲫鱼肚子上剖了一刀,里面黄的黑的红的一并流出来,她一面熟练飞快地把这些东西切掉,一面有条不紊地在冒烟的铁锅里倒上四分之一色拉油。烹饪台上方窗□□进明晃晃的阳光,为她身段的轮廓镀上一层恍惚而隐约的光膜。
“一点也不夸张啦!放心,我一个人干惯了。”她放下刀,用围裙擦了擦手,“快出去!快出去!”她边说边把我赶出厨房,随后拉拢玻璃拉门。
我只好退回客厅,抬头正瞧见那只鹿头嘲弄般看着我。我不由觉得自己傻瓜一样,竟没想到慕雪家会如此非比寻常,实在不可思议。
我心不在焉地走到橱窗前,摆弄着那里的各种小装饰。橱窗旁的书架上,一列列的图书整齐地排列着,其中以法律和经济类居多,我无意识地抽出一本纸页发黄的书来,黑色的蜡制封面上淡淡一抹灰尘。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一阵叮叮当当的协奏曲,我则心无旁骛地坐在柔软宽大的沙发上,被这本书的内容吸引,如此沉浸其中,不知经过多久,头顶上方传来慕雪试探的低语声,
“感兴趣?”
“嗯——”我缓缓地抬起头,意识却仍留在书中,“大概——”我答。
“再看一会?”她清澈的眸子注视着我。
我茫然地看着那对明亮有神的眼眸,猛地惊醒,恍然记起自己是来做客的,于是慌忙站起身来,“那个,怎么说呢,抱歉,抱歉,不知不觉就看到中了毒——忘了自我,怕是等我很久了?”我小声问。
“也没有很久,”她微微一笑,向我摆摆手,“那现在去吃饭怎样?”
“求之不得。”
慕雪做的菜相当够水准,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鱼香茄子、啤酒鸭,精致无比的百合干丝鱿鱼片,玲珑如翡翠的蚝油生菜,还有清淡的冬笋火腿汤,比小餐馆里所能吃到的招牌家常菜还地道。
“好吃极了。”我不无钦佩的说。
“我说,江流,老实说,你没料到表面上看起来大小姐模样的我能有如此手艺吧?”
“嗯——的确这样。”我老实承认。
“可你知道么?直到到高中之前我还什么都不会做呢,只会吃现成的,想吃什么就去买,你相信不?”慕雪呷了口啤酒,“我以前最拿手的是煮方便面,要说这个,可真的是无人能及的呦!”她坦然笑道。
“不是吧!”
“那还能有假?!”
“那这么货真价实的一桌菜是如何学来的?”
“照着书上学的啊,因为还有一个弟弟要照顾嘛,妈妈失踪后,那小子总抱怨说外卖让他吃得想吐,冲着我大发脾气,说什么‘好歹也是个女人,学学做饭嘛!不然以后谁敢娶你做老婆!’这样的话来气我,我嘛,最听不得激我的话了,于是就这样,我的作菜生涯开始了。”
“无师自通能到这程度不简单,实在不简单!”我灌下半杯啤酒,“不过话说回来,你弟弟呢?怎么没见他回来吃饭?”
“那小子去北京上学了,有一年多了吧,好像也没打算再回来的意思。”慕雪放下筷子,用纸巾抹了一下嘴唇,“他说想要自食其力地生活,闯出一番样子再回来,他这样出去倒是轻松,可把什么都抛下来让我一个人担着。”
“你们闹别扭了?”
“谁知道呢!”慕雪叹了口气,“大概只是不想待在这个家中吧,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去个别的地方换种生活,这样的日子,我都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将碗筷收拾送到厨房,回到座位上啜了一口啤酒。“有时候真想躲进墙角里,蹲在地上用手指画圈圈,然后默念:‘我诅咒你,诅咒你……’心里觉得这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发泄方式,既不用付钱又不用负责,可转念一想,我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这样逃避可是于事无补的,所以啊,我并没那么去做,只是有股莫名的冲动罢了。而且……事实也就是那样,一切都还得如此照旧继续下去。”
“真是难为你,能活下来已属奇迹了。”我边喝冬笋汤边说,“说起来,住这么大的房子,你不觉得害怕么?”
“一个人住惯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只是每次晚上回到这么一个大黑屋就觉得受不了,又冷又黑,死气沉沉,完全感觉不到家的温暖,如同游离在阴世与阳世间的鬼屋般没有生气。老实说,自从继父过世后这个家就再没什么欢乐了,妈妈也大概是预料到这种生活她无法坚持下去,于是离开这里,没过几年,这里的人就都走完了,走的一个不剩——”她顿了顿,又举杯干了一口,“除了我……”
透过玻璃杯中半透明的金黄色液体,慕雪的表情慢慢模糊了,“如今那些已成为我必须接受的现实,我也必将一如既往地继续生活下去。”
“好坏总还是接受了事实,也算种因果必然吧!”我感叹道。
“算是哲人的忠告么?”她歪了歪头,把剩下的小半杯一口干尽。
“啊——就算是吧!”我说,“对了,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病情有好转么?”我把面前那些骨头装进塑料袋中,扔进几步开外的垃圾篓。
“唔——好是不可能了,不过总算有点精神,”她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或许是回光返照也说不准。”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也许真有转机呢?总还是有点希望的!”
“若真是那样倒好,他还说要带我去埃塞俄比亚来着,说要去拍狮子和羚羊,让我感受下旅行者的快乐。”
“埃塞俄比亚?”我不禁愕然,“那不是非洲么?干吗非大老远跑去那种鬼地方,就算是想要旅行或是出国也不必选那种穷乡僻壤吧?”
“对吧?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什么,他说去还愿!”
“唔——”当听到“还愿”二字时,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只是念头一闪而过,再想深究时已没了踪影,“听起来倒像是蛮有意思的事情。”我说。
“的确是这样,听说那是他年轻时的梦想,只是——”她又歪了歪头。
“只是什么?”我问。
慕雪扬起半边淡淡的眉毛,一边用小手指揉眼角一边说,“你知道么?人小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理想啊、抱负啊一类的想法,可等到长大后,在社会的大熔炉里跌跌撞撞地勉强自己走了一遭后,不得不认识到个人的渺小,不得不相信世界的广大,不得不放弃一些称之为梦想的东西,可就算终有决定放弃的那一天,人心底里总还是会有某个的角落仍残存着那一点意志所无法染指的东西——那种东西也许该称为‘残念’,所以等到看破红尘的那天来临时,这些曾经不得不舍弃的梦想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冲破意志的束缚,变为不可不做的意念。”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皮,看了看我,“我想——现在的他就是这种状态吧!”
“那就去帮他实现好了!”
“哎?”
“我是说——就帮他去实现那个愿望如何?如果那是他如此重要的梦想的话,你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不是?他最后的心愿大概也是希望你能看到他眼里所憧憬的世界,一定会是个幸福世界,换句话说,应该是希望你也能如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嗯,希望如此!”慕雪站起身来,背对我伸了个懒腰,她柔软的身躯弯成一个大写的S,窗外透进的阳光照在上面,宛如镀了镶边的高脚花瓶,恬静而典雅。
“好啦!不说这个!”她转身来时,又换成平日那副生动的笑容,“阳台坐坐吧!难得这般好太阳,真想晒个饱!”
“好主意!”我附和道。
慕雪家阳台是露天的,并未如我想象中那般被四面淡蓝色玻璃的铝合金刚窗里外不透风地包裹起来,正中放着一张仿佛已经历几百年风淋雨露小圆木桌,光溜溜的桌面上,漆胶只剩了零星的斑斑痕迹,靠近边缘的部分大概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已经磨出油亮的木料质地,被晌午的阳光一照,显出耀眼的光芒来。挺拔的君子兰如站岗的哨兵般守卫着脚下一盆瘦弱的文竹,然而初冬的低温还是让文竹泛出憔悴的枯色,不远处的金属支架上摆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金鱼缸,几尾赤红色的“大眼泡”悠闲地在水中游荡。
慕雪从里间捧了两杯清茶和长嘴铜壶放在我面前,然后在小桌旁坐定,眯着眼看了看外面湛蓝的天空,很是满足。
“这地方我好像很久没来过了,不过一坐下来就觉得亲切不得了。”她侧过脸来用手抚弄着桌角一排凸起的云朵图案。
“为什么近在咫尺却没来呢?”我问。
“嗯……为什么呢?”慕雪托腮略一沉吟,“恐怕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没那个机会吧?”她莞尔一笑,“我记得以前这里就如同我的秘密基地一样,只要一有空就会往这里钻。”
“哦?怎样的秘密基地呢?”我不禁有些好奇。
“比如说,我会在这里做一些水与泥巴和成的‘炸弹’,你明白的吧?那种东西,跟电影电视里鞭炮炸牛粪一样的玩法,就从这里,”她边说边站起身来,一只手拄着阳台的栏杆,另一手高举过头顶,接着划着美丽的弧线向前抡去,“像这样,‘呼’地一下扔出去,这时候,我便偷偷地躲在栏杆后面,看下面人的表情,那是最有趣的事情了!”
“真是不晓得你曾这样调皮,做得未免有些出格了。”我啜了口茶水,苦涩的味道拌着特有的清香在舌根纠缠。
“那还不是?可这还不算最有意思的,”慕雪笑道,“记得有一次,我抓了一只野猫,碰巧看到楼下有一只懒狗蜷在角落里睡觉,于是我想都没想就给扔了下去——对准了那只睡得正香的‘黑背’。”
“结果呢?”
“狗醒了,不过猫跑掉了。”
“那不是很没意思?”
“不会啊,看那狗被吵醒后一脸茫然的表情真的很好笑。”
“你的理解完全不似常人嘛!”
“哪里?”
“在我看来,还是用扔‘泥炸弹’有意思的多。”
“看人受惊的模样——你不觉得很司空见惯毫无新意么?较之那个,狗做出同样的表情实在是新鲜,换句话说,就算你饶破了舌根,人家都不一定肯摆出那种表情给你见上一回哩!”慕雪重又坐回来,把脸凑近用极认真的眼神注视着我,“你说呢?”
我像被什么附体了似的忍不住伸手,在她那小巧挺拔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你还真是个爱搞恶作剧小鬼!”我笑了,然而慕雪并未如往常一样接过话茬并还以灿烂的微笑,她只是静静地端坐在我面前,默默地用深黑的眸子看着我的眼睛,细长睫毛在空气里微微颤动,涂着淡彩色唇膏的嘴唇晶莹的闪烁着,宛若天使般美得让人无法形容。
我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慕雪的脸庞,感觉自己似乎要陷进那对深邃的瞳孔中似的。
阳光依旧在我们头顶和煦地散发着冬日最暖人的温热,桌上两个瓷杯的影子袅袅地升起若隐若现的黑雾,吸饱水的茶叶翻滚着沉入杯底。我几乎下意识地去吻这张美丽恬静的面容,感觉视线所及的这张脸丝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静静地等待着双唇的亲密接触,我们久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我开始注意慕雪眼里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时,才缓缓缩回身子,从她那柔软红润的嘴唇上抽回自己的吻,然而慕雪并没有给太多反应,只是在我们胶合的双唇若即若离的一瞬,她一直仔细审视着我的双眼飞快而轻微地眨了一下。
这是沐浴在午后阳光下一个无比安静的吻,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如此安静,我甚至可以觉察到包裹着空气的茶叶飘然沉入水底,在被水挤占位置后无奈地释放出气泡,一个挨一个地升上水面,然后发出“噗——”的声响。是的,我吻了慕雪,然而那只是一个吻,是我觉得在那个时候所能做的最合适的事,就好像面前放着一块与世无双的水晶,它的晶莹让人忍不住要擦拭任何有可能吸附在上面的灰尘——尽管也许根本不存在灰尘。
然而就这个吻来说,我并不能确定它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含义,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并且无法不这么做罢了。大概慕雪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们并未感到别扭。
“你吻了我?”她又眨了眨眼,扬起脸问我。
“我想是吧。”
“知道我有正在交往的男孩?”
“是的。”我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抽烟介意么?”我问。
“请便,不过还是不要抽太多的好,那东西对身体没什么好处。”慕雪将上半身前倾过来,凝视着我的双眼,“我说,江流,你另有可心的女孩吧?”
“唔——”我迟疑地点燃烟,看见慕雪那似乎要将我看个透明的乌黑眸子,转过脸去。
“不是‘唔’这么一个没有生气的语调吧?”她很认真的看着我的脸,似乎那上面写着她寻找的所有答案一般,“那让我猜猜看好了。”
“啊?猜什么?”
“就是猜你中意的那个女孩子啊,我来想想哦,首先,我猜她一定是个温柔贤淑的女生,漂亮大方,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身后总是有一大群追求者什么的——”
“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呢!”我弹了弹烟灰笑道。
“先别打断我嘛,人家先猜猜看,让我尽情想象一番!”慕雪瞪了我一眼。
“那抱歉抱歉,继续,嗯,继续。”
“刚才说到哪儿了?”
“身边总有一大群的追求者吧?”
“嗯,对对,就是有一大群追求者,然后呢,江流,你也是其中的一个,可是,你和别的人不一样,不像那些总是在她身边前呼后拥的家伙,你总喜欢不动声色的站在角落里注视着她,瞧!又开始在看着那女孩了。”
“哪有?”
“别急,不是说在想象么,嘿嘿,对了,最重要的,你在暗地里做的事情都被那个聪明的女孩看在眼里,哎!怎么说好呢!其实啊,那个女孩早就已经心有所属啦,那个抢得绣球的人就是江流你吧,可是她表面上还是无法和你亲近,因为人家已有男朋友了,但是那大概只是表面上用来骗过那群总是缠着她的男人们的吧!?我猜那个男朋友一定不是□□老大就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不错不错,继续。”我说,“实在是很厉害的构想。”
“利用这么一个有背景的男朋友,那些整天围着她的 ‘苍蝇’们就不敢太放肆了,”慕雪端起茶杯,轻轻地吹去飘在水面上的浓雾,缓缓地吸了一口茶水,柔软的嘴唇上星星点点地折射着阳光的斑斓,“别看那个女孩平时冷得像块冰,清高的很,在别人看来如玛莉娅一样圣洁,可是啊,一到晚上就在想,今天晚上该用什么姿势和江流做呢?满脑子都是诸如此类的想法,一到只剩下你们两人独处的时候,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主动得要命,经常一夜干到天亮还不满足。”说到这里,慕雪停了下来,狡猾地冲我笑笑,“江流,是这么样的吧?!”
“嗯嗯,确实是非常有意思的猜想,不过我在想——”
“想什么?”
“要我说啊,你是不是色情电影看多了呢,再不就是受了那些言情小说的毒害,怎么满脑子尽是这种奇怪的想法。”
“你可别这么说,我呀,也不过大概就是这么觉得罢了。可要是让我来做导演,我一定能做出绝对引人入胜的好电影呢。”
“一定是充满了变态和色情的电影吧?”我开玩笑地说道。
“你还真是了解啊!”慕雪再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嗯,大概能想的到。”
“哦?”
“一定在想,嗯嗯,非得让江流这小子尝尝苦头不可,怎么样才能做得毫无痕迹,又漂亮又干净利落呢?于是你绞尽脑汁,费劲心计,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
“好办法?”慕雪点头。
“那就是——把我五花大绑起来,然后剁了喂鱼。不过——”
“不过什么?”
我将烟头轻轻碾死,“不过我的味道金鱼可不会喜欢。”
“因为抽烟了?”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
“因为——大概因为好几天没洗了,弄不好会食物中毒吧!”我看了看那盆金鱼笑道。
“你这想法的确不错,也挺合我意,”慕雪笑起来,“可惜我做不来的。”
“原因?”
“要说原因么!很简单,你要知道,我,讨——厌——暴——力。”她说这几个字的时候眯起眼睛,故意一字一逗地把那几个字说得很有分量。
“是是是,我知道的。”我说,然后抬眼望天空,明显感觉阳光比起先前已有些微弱了,于是看看时间,已是三点一刻。
“要走了?”慕雪试探地问。
“嗯,先去花店转下,看看有没有外卖要送,晚上还得赶酒吧的工。”我站起身来,拍掉刚才吸烟时掉落的烟灰,“今天真是多谢款待,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是绝妙的一餐饭。”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有事的话我也不挽留了,”慕雪边说边双手撑着坐椅站起身来,领我进里间,穿过客厅到门口。
“下周课上见,不用送我,”我穿好鞋子,轻轻跺了跺脚跟。
“心里想着得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慕雪弯下腰来整理我刚脱下的软底鞋,小声道。
“哪里,我习惯一个人走路了。”
“哦?在撒谎吧?”
“呃——”
“好啦,不逗你了,下周见!”慕雪微笑着朝我挥挥手,“BYE~”
记得小时候最怕开家长会,现在想来还是一样畏惧,离与林杰飞的约定所剩时日不多,我一边加紧练习一边发梦,希望有天可以见到梦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离演出还有不到一星期,林杰飞打来电话,让我去他家把最后合奏的部分好好配合一下,我答应了。
找到林杰飞家本不是件难事,然而找到后让我相信这就是他家,这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接受。当我背着自己那把笨重的电箱琴来到所谓的XX路XX 号时候,才发现其实是所孤儿院。对于林杰飞的故事我本无意了解,只在与他一同练习时间或会提到些只字片语,当这些不连贯的片段串联在一起后,我竟不由地对他也生起由衷的敬意。也许林杰飞之所以要不遗余力地帮那女孩实现愿望,很大一部分要归结于两人近乎相同的遭遇,对于这点,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到底是不幸,又或是幸运,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在演出之日如期赴约——作为林杰飞的表哥,尽管只是一个头衔,我还是硬着头皮,假正经地仔细阅读着老师们发下来的成绩单,令我惊讶的是,林杰飞的成绩竟使坐在我周围的家长艳羡不已,事实上,我也的确从未想过他在学校会是如此一个“好学生”的形象,而那天做为主持人之一的林杰飞也穿着极朴素,那对引人注目的耳钉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我们的演奏以最后一个特别流程被众人应允后,我觉得这确实太不可思议了,若在我读高中那会儿,一定可以作为特别报道上当地的新闻头版。
演出是成功的,当林杰飞以班长的身份讲述女孩的故事时,下面的人们或轻轻叹息或无声流泪,其中也包括被林杰飞特别邀请来的女孩双亲,更是泣不成声……然而,故事只涉及女孩与病魔斗争的部分,这首曲子的寓意也说得极为隐晦——恐怕除了我与林杰飞外,在场便再无他人知道这背后的那些辛酸故事了。
不管怎样,我们能做的也只局限于此——尽力保全女孩的颜面,尽力传达她无法传递的心意。在我看来,如果那两位身为父母的人连这都无法明白,对那女孩来说,实在是件可悲的事情——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的人,就算我们说得再明白又有何意义呢?
漆黑的夜空下,看不到星辰,只剩了教室里几盏明晃晃的日光灯形影相吊,远处掩映在松树轮廓下的操场沐浴在夜的面纱下,人们陆陆续续离去,我驻足门口,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时涌起万千感慨,怀着感激之情在他乡异地看着记忆里曾经的熟悉之景。
“怎么?一个人在这发呆可是会变老的呦!”背后冷不防传来林杰飞的声音。我转过身,见他正背着那把黑亮的电贝司,微笑着看着夜幕的尽头。
“是啊,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变老了呢,变得很容易怀念往事了。”我喟然而叹。
“很怀念么——你的高中生活?”
“也谈不上怀念,怎么说呢?对于那段生活,我不知是该怀念还是该忘怀,事到如今,真不知自己究竟应该以怎样的立场去面对那时发生的事了。”
“对不起,我好像说错话了呢!”
“没有的事,我只是触景生情罢了。”我说。
短暂的沉默。
“还会再见吧?”他问。
“如果有缘的话。”我不知怎么竟会突然想到这句台词。
“哈哈,这一点不像你说的话呢!”他从口袋里伸出带着护指的手,“谢谢了!少抽点烟,辛怡珏让我带的话。”
“那孩子?”
“那还不是,当然的嘛!”他爽朗地笑道。
“祝她早日康复!”我在他那冰冷的手上重重击了一掌,“也祝你们修成正果!”
“这……最后一句要怎么理解?”他惊讶地看着我。
“全凭你喜好去理解吧,这世界可没有固定答案的!”我摆摆手,与他告别。
就让我做多嘴一回好了,如果可以得到幸福的话,我希望他们会万千分子中的一员,这是我真心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