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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做鬼(上) ...

  •   刘洋西醒了过来。
      他习惯性调动左手,缓慢而又严厉地,按住了那散发着不安的源头。
      睁眼的瞬间,交杂的睫毛间立马染上一层青白,视野内的事物极近又极远,晃得他头痛难忍,脑壳似要剥离开来。
      声音从有到无,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扫过耳道的绒毛,如巨石垮山崖,锅底碾细沙,既有狼吃人的猖吼,也有人怕虎的哀嚎。这样久了,耳朵就像被剧毒的化学药剂狠狠搓过一样,极痛而又极麻木。
      “你已经死了。”
      “我知道。”
      没等完全回神,他就承认了这个事实,毫不费力。死,并不是关键问题所在。
      循着声音找去,眼前那两片油斑似的光晕渐渐重合成一张暗灰色的脸。脸的主人两颊紫涨,唇片青肿透明,活生生能迸出血。
      他嘴角微微一抽,慌忙将目转移到光线暧昧的半空。
      “这是地狱?”
      “是地府,又叫阴界。没有人会直接上天,除了道士。”
      走来的男子比刚才大了整整两倍,身材不胖,只是圆滚滚不见棱角。鱼肚白的皮肤、秃秃的脑袋上紫筋隐现,眼眶大如鹅卵,瞳孔细如针芒。如此可怕的脸上,只有嘴角是天生上扬,外带两颗酒窝,像被烟囱熏黑了的月牙弯。
      这人——这鬼,看起来死得也不好受。
      刘洋西患有先心病,死的时候,脸色惨白,嘴唇发青。
      而这背后,有一个悲凉的故事。他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被刀子捅了心窝,心上人的心脏被切成两半,他的心也跟着四分五裂。阴阳两隔后,他本想坚强生活,可心脏却不想苟且偷生。于是在悲情最盛的时候,心脏自私地停止了跳动,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将主人赶下阴间,让他与心上人团聚。
      人的□□中,最接近灵魂的部位便是“心”。在“心”看来,恐惧不因死生而改变,而得不到才比什么都可怕。
      来人将少年拉起,自语:“月水喝太多了,我的错。”又顺势按住那副瘦美秀挺的肩膀,轻轻捏了下,叉开步,上下打量,满嘴黄牙漏了半排:“嘿,叫我老张就行,以后你就在我名下。该怎么称呼你啊,小兄弟?”
      “小西,东边日出西边雨。“刘洋西不假思索回答。
      小西,而非小刘,凡是对他有一丁点友好的,不管是他那不着家不着调的亲妈妈,手心里手背外的小弟弟,还是隔壁骂街的坏婆婆,街边溜孩儿的好叔叔,都有权力呼唤这个名字。
      只是呀,事情总有变化,刚才他摸了好久,竟然一次颤动也没有。
      真是死透了。
      老张十分满意,勾手示意他往外走,另一只长有四五颗大痦子的手摸进了裤袋。
      小西的目光只追着那些痦子。“按程序,首先熟悉环境。你先垫垫肚子,晚上有大餐。”话说一半,一颗珍珠模样的的东西便抛落过来。小西接到手,掂量几下,略显犹豫地含到口中。是甜的,带着电流的刺激与厚重,从舌根直坠心底。
      老张见他不甚扭捏,心里连道人不可貌相。嘴上仍旧夹带得意:“以为是糖吧?其实就是珍珠。我们鬼,就吃这个。”
      小西吓得一惊,珍珠顿时噎在了喉咙。
      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难道真是他与心上人以后的栖身之所?
      他这样一走神,老张已经走远了,于是身上一个激灵,几乎本能地追了上去。
      在地府间行走,走路如闯迷宫般左旋右绕,过了几道卡,出了好几扇门,一路上,他就只盯着老张后背的手,盯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目的地。
      彼时,那里已经鬼满为患,且各个通道上还不断有队伍涌来。曾经的人头在压抑的喧嚣中起起伏伏,整个峭壁之下黑压压乌幽幽一大摊,宛如一片灌了几十年污水、又臭又浓的人工湖。
      也许是珍珠糖的缘故,小西越往这浑水里蹚,头脑反而越将清醒——越来越接近他做人时的清醒。他开始下意识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个地方,竟也有上下左右之分。天空呈青灰色,烙铁红的云雾或成群或结队,游蛇般在滚烫的铁顶下来回翻腾,能踩实的地面俱是干裂的牛粪黑,大大小小的岩浆湾星罗遍野低头可见,坑洼之间似有暗道相连,最终融会贯通,破地而出一条巨河,河流裹着红白的汤汁,拍打着飞山峭壁,浩浩荡荡流向远方。
      天尽头的地方,似有大舟横渡,上方云带盘桓拟成人形,冥光烈焰忽明忽暗,就像一只干皮残肉的骷髅在点灯笼。
      整个阴间,高山巨渊,积土流云,俨然人世的翻版,只不过是圣洁女神褪了色,蒙娜丽莎剥了皮。
      小西感慨,都说上帝闭一扇门就会开一扇窗,可生命这扇门一旦关闭,就再也不会有阳光穿过的窗。时辰一到,心泵立停,你才只有十七岁,可上帝才不管你。
      他的意识跟着思绪飞走,而这时,那具承载意念的灵体却已被推搡到了峭壁边上。待反应过时,身体已被挤压到无法吸气的地步——所幸呼吸已不再是他的必需品。
      他慌不择路,四处搜寻老张醒目的秃头,扭动的脖子咯吱作响。
      “朝哪看,在这儿呢!还怕丢了不成?”
      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小西喜出望外,急忙扭头,露出了死后第一个微笑。
      老张两肩一耸:“嗯……想不到竟还会笑,前儿奉命带您来报到,您可差点没把我跟老马给吃了,那歇斯底里,那架势,估计连曾老部长都没见过。”
      一席话说得小西云里雾里,大而深邃的眼睛波光闪闪,带有些许疑虑与慌乱。他刚打开记忆的缝隙,太多内容来不及反刍与回味。
      “不记得了。”“对不起。““曾老部长是谁?”
      老张定睛一瞧,心头顿起怜意,往前几步,庄重地将那过于扭曲的头掰正回来——小西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慢慢说:“还是我的错,为了制你,月水灌得太多,害你睡了那么久。有空再补课,嘿,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呢!“
      两人你言我语,有了点熟络。
      而这边,鬼越聚越多,一些体弱的被挤到了崖石上,有的整身贴着墙壁,有的仅靠四肢勾连,有的干脆呈直角站在上面,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如此规模浩大的集会,实乃月度的新成员欢迎大会,老鬼见怪不怪,身上没差的,纷纷三五成群勾肩搭背,作壁上观。而对于新鬼,此地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开启新旅程的地方。所有的鬼,只有经过这道仪式,才能正二八经做鬼。
      把大会进行完一共分三步:升冥旗,冥旗下讲话,分列式参观游览。小西注意到,与人间最大不同在于,这里没有冥歌。而且稍后他还被告知:阴界之内不许唱歌。
      冥旗毫无意外地画了只骷髅头,焦红底色,白色的穗子。地府中没有风,但旗帜升到一半就有如人力牵拉般自动舒展开来。
      为此,底下一阵骚动,群众的世界观被进一步刷新。
      讲话环节照天界意思,应分王羽部长致辞和新成员代表发言两步,但鉴于此类集会每月必开,每次打的官腔都千篇一律,所以某届领导层定下规矩,此后新鬼来冥,只需大会后手捧小册面对部长肖像大声朗读即可,唯有在立春前的年终总结大会和七月的投胎动员大会上才可见部长真身。
      小西死在春天,首长大人暂时无缘得见,而他又躲地远远的,声音没来得及传来就已灰飞烟灭,因而在那只女鬼代表登台畅言的时候,他几乎要昏睡过去。演讲环节就这样在他记忆中成了真空。
      最后一步执行地也是马马虎虎。由于新鬼纪律性较差,耐力也不足,故所谓的分列式也即走成了凌波微步。
      这其中,在场控的要求下,有些鬼开始练习平移,即两手下垂,两眼斜视,两脚并拢,稍稍离地,磁悬浮般匀速位移。有些调皮鬼则加了点歪脖子伸舌头的小料,引得一些女鬼又惊又笑。
      小西只是不停地看。行程过半,他才发现,原以为的巨大陆基不过是一只岸线曲折且有复杂地形的小岛,冥河也不是从地下涌出,而是环抱岛屿,先分后合,最终在那骷髅云下泄落深渊,直入地心。河流两边俱是高不可攀、分泌着岩浆的无顶之崖,岩浆自壁上孔洞流出,呈白赤色,灼光百里可见,因洞口定时开合而让地府也有了昼夜之分。
      这样的河流在地下的岩石层里数不胜数,但它们最终都汇聚到了一个地方。之前小西看到的大船正是载着期满鬼魂投胎再生的“诺亚方舟”,不管哪的人死了,或者死在了哪,最终都会在众河汇入的圆心相聚。
      游览结束时正值中午,河水也就在这时候最为急促。大舟已经靠岸,几个膀大腰圆浑身腱子肉的壮汉窝在一角,就凉水啃干粮,卯足了劲儿高谈阔论。
      三界有个定律,凡是主妇娘们们聚一起,知道也成不知道,公鸡打个鸣都要双手抱胸作防御状,而糙老爷们们一打联联,什么牛顿霍金老乔小扎都没存在的必要,蚊子亲嘴,皇帝阳痿,白宫门后几条腿,阎王裆里几颗蛋,保准有问必答一清二楚,天生望远镜透视眼外加X光片。
      这不,又来了。
      “晌午那小子真他妈软球,说啥不跳,听说生前还是个科学家,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什么科学家,整一傻逼娘们家。该给他安排个女人身子,活该被人轮的主儿!”
      “嘿,你个老色鬼,光小娘们还不够,又惦记上嘴上长毛的了?”
      “谁跟他一样变态,都死百八十年了,还盼着他那老相好。死皮赖脸不下去,伤风败俗的贱种!”
      “都是变异的产物,注定会被淘汰。你就看他逃了多少次轮回,少生了多少个儿子。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早晚都淘汰。”
      “是是是,但毕竟人家私事儿,与咱们无关,你俩留点口德。”
      汉子们犟起嘴来跟打雷一样,刺得小西耳朵直痛。老张走过来,将他招呼至身边,有意无意地白了码头那边一眼:“自以为是的屌丝鬼,别理他们。”
      过了许久,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是什么看法?”
      小西肩头一缩,似是而非笑:“没啥看法。”
      老张微红了脸,边教小西练习平移,边念佛:“也是可怜,等了多少年的情郎都没等到——噢对了,我是平权主义者。那小子啊,仗着绝顶聪明,帮地府实现了基础设施的升级换代,硬是在这儿多赖了一个甲子,可是仍旧没能得偿所愿。”
      小西敏感觉察到了话中隐藏的细节。
      “那普通人应该待多少年?”
      “我看你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普通鬼。”老张先恭维了句,然后稍作推敲,继续说了下去,“我也刚混没两年,说错了可别怪我。从哪儿说起呢?这冥界,有多种叫法,炼狱,阴曹,阎王殿,但就目前而言,它最正式的称呼该是‘地界’。天、地、人三界,相对独立而又彼此牵连。地界由上皇大帝直接领导,特设阴间事务管理部管辖,并有监察组定期巡视;地府钱财靠人间香火供应,天界秩序靠万物生灵的祈祷维持,人的寿命嘛,生死薄说了算,生死薄由天帝钦定,阴界执行,一旦盖章不可更改。“
      “所以,王部长就是传说中的阎王喽。“小西听得津津有味,见人停更,赶紧催文:“然后呢?你我什么时候能投胎?“
      老张见他上道,心内乐开花,于是眼珠子一转,慢条斯理道:“早着呢,至少得七年。先跟你谈谈作为鬼本身的问题。人活着的时候,身上有三魂七魄,肉身死亡后,一魂胎光自动归天存档,二魂爽灵依附牌位神主,三魂幽精带着人间意识来到地府,大约就是现在的你我。“
      “七魄呢?“
      “七魄嘛,应该是随肉身一起化灭了。但这东西的作用可不小,像吞贼可消炎杀菌,除秽管新陈代谢,雀阴能让你小伙子生龙活虎……说到这,三魂中的幽精也至关重要呢,它不光管你的……硬度,还能决定你的口味,你是喜欢狼呢还是喜欢羊呢,是习惯盯着地呢还是习惯看着天呢?“
      这下,小西总算明白了,给糖说好话,无事献殷勤……全不是人干的事儿。
      他眉头微蹙,赶紧转移话题:“咳……大叔好博学啊,大叔生前干什么的呀!“
      老张脸霎时红成猴屁股,左右位移的行鬼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嘛,农村庄稼汉,成日没事儿干,没事儿喝喝农药,没事儿就见了阎王。“
      由于夹的私货太多,老张终究没能把小西的疑问讲解清楚。但对于小西,有“至少得七年”这句话就足够了,他的心上人也不过比他早来了七天。等熟悉过环境,平稳下心态,两人——两魂,长相厮守也未可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做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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