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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缠枝莲凤穿牡丹八宝纹织锦缎嫁衣(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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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娘抱了衣料回布坊,自己关在房里埋头研究嫁衣要用的花样,其他一应事务都暂时不理。这乃是县尊之命,若是做得好了享用不尽,眼下再没有比这更紧要的事情了。
凤凰、龙门等等图样都颇为常见,九娘不是自夸,这样的图案就是不点灯摸了黑,她都能绣得活灵活现。可是既然韩小姐专门给了她画作,就不能按平日惯用的样式去敷衍。她便伸手解了画轴,来观摩一番。
韩小姐给的一共是三幅画,一是丹凤朝阳,一是出水芙蓉,三是麻姑献寿。韩小姐年纪尚轻,画技寻常,画的内容也是些吉祥如意的制式。九娘不由得心里长舒一口气,先前只怕韩小姐是个书画大家,依自己手里这三板斧,却是临摹不来的。不过依此画看,尚有可为之处。
看罢了图画,九娘又扫一眼落款,却觉出些不寻常来。闺中女子也有学书的,不过多学卫夫人的簪花小楷。韩小姐用笔却是从柳,字体遒劲、筋骨结实,只以书法看,必然腕力过人,不像是她先前见的那副病病歪歪的模样。
九娘想到此处不由得失笑,韩小姐不过请她绣一件嫁衣,这韩小姐书画如何,为人如何,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赶忙收敛了心神,取了纸开始描要绣的花样。
三日后九娘又让小厮套了车去县令府上,这次未去正堂拜见韩太太,丫鬟领着沿游廊直入了韩小姐所居的西厢房。
韩小姐一见就请九娘坐下,看了图样后欺霜赛雪不见半分波动,九娘心下惴惴,问道:“小姐若觉得哪有不妥之处,只管指出来,小妇人拿回去修改。”韩小姐微笑道:“九娘画的已经极好,我没什么要改动之处。”
九娘便收了桌上的图样,告辞回去绣花裁衣。临出门时韩小姐道:“我知道慢工才能出细活,只是解元公开春就要入京春闱,九娘烦请多多尽心。”
九娘忽的想起七夕夜一个人来取嫁衣的王巧姐,又看眼前定嫁衣的韩小姐,心中滋味驳杂:“小姐可知,那解元公先前已与他人论过婚嫁?”
韩小姐脸上没有一丝半点地变动,声音疏淡一如既往:“哦?那我知道了。”
九娘原已经准备把王巧姐与宋大郎如何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又如何一并来布坊里定了绣花样子准备嫁衣的事情与韩小姐和盘托出。见韩小姐这般不动如山的对应,九娘一时竟无法开口,只得转身出了垂花门,回布坊做衣裳去了。
回了布坊,九娘也没有与绣娘们玩笑几句的心情,关在房门里就开始理丝线,理着理着只觉得这桩婚事也如同她手中的绣线一样彼此盘曲缠绕,千头万绪的不知从何处起。
这嫁衣是韩小姐出阁要穿的,韩小姐要嫁的是解元公。先前还有王巧姐也在坊里定了嫁衣,是王巧姐定了要嫁与宋秀才的。
宋秀才过了秋闱成了宋举人,成了平县前无古人的宋解元,身份不同以往,娶的妻子也要水涨船高。王木匠家的自是配不得了,就得县令府上的千金。
若是未及完婚就春闱得中成了进士老爷,只怕这县府小姐也不能匹配,要如戏文里唱得一般:“御笔钦点为状元,跨马三日游宫院,才将公主配良缘。”
不过话说回来,王巧姐与宋大郎虽然情投意合,还一起做了嫁衣,到底未过文定之礼,算不得宋家未来的媳妇。
宋大郎与韩小姐是县令亲自做媒成的一双姻缘,宋大郎不就王而就韩,只算得上不通情,却是合理合法。可惜了王巧姐一片真心实意,终是错付。
前些天坊里绣娘还在嚼舌王巧姐会不会重来做一身匹配身份的绸衣出嫁。纵是把布换成了绸,又怎能与贡给官家贵人的织锦缎相比呢?
九娘这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准备着韩小姐出嫁的嫁衣,外面韩府与宋家已经过了问名、纳吉、纳征。宋解元还亲去了天祁寺,让高僧请期,定了十二月初亲迎。
以高僧请期而不用先生,据坊间传闻还有一桩掌故:这解元公去州府赶考前就在天祁寺请了文殊菩萨法身,这才秋闱得中,一举夺魁。不管这传闻是真是假,自秋闱后天祁寺的香火更胜从前几倍,却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九月问名,十二月就要亲迎,这时间算起来颇为紧迫,可也是没有法子了。转过年来就是春闱,元日一过宋解元就要启程赴京赶考。
依韩家的意思是先办过了婚事,再让女儿与姑爷一并赴京赶考。有女儿带着丫鬟婆子一路上在旁服侍,照料姑爷定然比小厮用心。纵是今岁名落孙山,第二年便是圣上四十大寿的恩科,韩小姐多带些金玉财帛,就可与宋姑爷在京城赁一处小院住下,红袖添香在京备考,不必来来回回地折腾。
三月虽然不长,可韩家乃是县尊,阖县动员起来筹备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自是不在话下,唯一忧的就是韩小姐的嫁衣。
嫁衣为了针脚前后一致,历来只能用一名绣娘从头绣到尾,三月之期绣一件纹饰颇为繁复的锦衣,时机并不宽裕。韩家也是急的,不时地派得用的丫鬟婆子来布坊看一眼进度,只怕误了吉日。
几个婆子里来得最频繁的就是韩小姐的奶妈陈阿姆。陈阿姆与九娘都是陈姓,虽已经不是同族,到底听起来亲近。
有时两人同坐在布坊后的厢房里,九娘绣嫁衣上的纹饰:阿姆做小姐出门子要献给公婆的荷包,一边还闲聊些琐事。陈阿姆道韩小姐那里不需要她时时服侍着,她在这里也不过找人说话躲个懒,“小姐身边的丫鬟都不敢当值时悄悄谈笑,规矩大着哩。”
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也愈发熟悉起来,陈九娘有一次便问了陈阿姆王巧姐的事情:“那宋解元原来跟县南的王家已经要订婚了的,怎么又成了县令千金?”
陈阿姆名义上是韩小姐的奶姆,实际上韩太太放手不管,郑新娘又养不得自己的孩子,这韩小姐乃是陈阿姆一手养大的,两人虽无母女亲,却有实打实的母女情分。
陈阿姆脸蹙成一团道:“太太喜欢他青年才俊,就定了婚事。我们小姐是个性子闷的,心里不知道这么想,面上是一口应了的。”说着又拿了巾子抹了脸,“我们小姐,过得苦啊。”
九娘又问韩大人。陈阿姆道:“他不过是举人出身,年过六旬才候缺做了一个中县县令。县里出了这样一个少年英才,他是只有巴结的份。别说嫁一个女儿,就是把那老货自己嫁了,我看他都是愿意的。”陈阿姆又骂郑新娘:“平时妖妖娆娆哭得没完,到了大事上就一句话没有了。”
这些说的都是私房话,陈阿姆讲了,陈九娘听了。从一人嘴里出来到了另一人耳朵里,事也就算结了,再不足为外人道。手底下的活计才是真正要紧的。
如此紧赶慢赶,九娘终于在婚礼前夕绣完了这一件缠枝莲地凤穿牡丹八宝纹织锦缎嫁衣。
九娘送到县衙请韩小姐试了,韩太太是赞不绝口,让丫鬟封了一个红包给九娘,里面足有十两纹银。回了布坊以后,韩小姐又命陈阿姆送了三千制钱作酬。
阖县都等着这一桩难得一见的盛事呢,不止平县里的体面人,四方州县的乡绅,今岁得中的解元同年,都拖家带口的来喝宋韩两家的喜酒。亲迎前三日前宋府门前就开始人来人往,宋家新居的厢房,县衙的后院的厢房,都住满了各县的富户名流,好一煊赫热闹的景象。
这热闹也不是人人都能去凑一凑的,席位早定了,家里没一座进士及第牌楼的,都进不了宋家那新的四进深宅的正堂。他家这些城南的老邻居们,只能跟人吹一通破天的牛皮:自己也是跟解元住过一条街的,他家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还借过我家的米哩。
不过这些城南的住人也不寂寞,年关前还有一家也是要摆酒结亲的。那王木匠家的大女儿巧姐,也要成婚了,嫁给一个来平县收丝绸的布商,婚后就要跟那商人回松江,从此怕是再不回来了。
十二月初十,上吉,宜远行,宜嫁娶。
辰时天色微明,县衙门前就响起了鞭炮声,锣鼓舞乐声浪也是一层高过一层,从城北一直响到了城南,半座城都被红灯红纸红绢包围着,喜色满城。
韩小姐出嫁随了七七四十九抬嫁妆,田庄铺子金玉珍玩一应俱全,脚夫挑着从县衙里出门,一水的红木箱子满满当当地在街上晃,不知热了多少人的眼。
宋解元一身大红的官服,头戴红花,夸马游街,容貌俊郎意气风发入了多少女儿梦里。韩小姐在县衙跪别父母,被兄长背上花轿,盖头遮住了看不见韩小姐的面容,只见一袭正红的嫁衣绚丽如虹霓霞影,背上赤金的凤凰昂颈而啸,振翅起高飞,令百鸟臣服。
好一对无双璧人!
城东宋府早开了宴席,山珍海味流水一样呈上,又流水一般散去。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士人共吟却扇诗,童子齐唱贺新郎。醺醺然鲜花着锦,煊煊赫烈火烹油。直至月上中天,方才歌住乐停,只余袅袅余音。
城南王家也在同一日送了姑娘出阁,王老汉打了一应八件大小家具,用了好杨木细细涂了松柏油,雕了荷花莲子蝙蝠金鱼。王大娘开了嫁妆柜子用桐木箱子装了两箱丝绸,谓之“两相厮守”。
姑嫂小妹都在西厢里陪着新嫁娘,全福太太解了巧姐发上的双鬟,木梳轻拂过如瀑的青丝,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
云鬓簪喜上眉梢,双耳坠珠联璧合,嫁衣成火映着少女新嫁脸上羞涩的红霞,惹得满屋妇人嘻嘻地发笑。
新娘辞别父母转身上了马车,姑爷跨马在前,嫁妆随车在后,一行今日就要返乡。自此家乡成故土,异地作家乡,一去不归,天各茫茫。
今日阖府有两家热闹,九娘一桩也没有去看。
春姐吃了王家的酒,掌柜听了宋家的戏,回来都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何人去赴宴,何人在吃酒,何人送了什么礼,何人酒醉又在宴上丢了丑。九娘只是笑盈盈地听,也不多搭话。
掌柜说了许久嘴皮子也发干,仰头灌了一杯热茶道:“九娘你今天怎么不去看,韩小姐的嫁衣,惊了好些人的眼呢。”春姐不服插话道:“我做与巧姐的,人人也夸呐。”
九娘道:“嫁衣好与坏,又有什么要紧。不管是披锦绣还是扯了三尺红布,不过也是一件衣裳。这人哪,还是要看日子后来过得如何。”
正说着九娘伸手把茶盘扯了回去:“说的就是你们两头水牛,跑去吃酒不做活,今天的工钱都没有啦。下次再躲懒,让你们没钱过新年。”也不等两人如何故作哭号,九娘拖着茶盘转身就回后院歇息去了,明天可还要早起来做工的。
关于嫁衣的故事自此作结,至于日后何人登高拜相,何人金玉满堂,何人长命富贵,何人客死他乡,都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