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炊口绍

8、2007.12.31

　　（捌）

　　手机啪擦一声在地上摔裂了，后盖掀开，电池板飞了出去。

　　邹铂摔坏过大大小小很多手机，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到了福临，直到刚才他们都以为窦珩生气不会很久，顶多吵一架就好了，可他连吵架的机会都没给就在电话里和邹铂翻了脸。

　　前几天还有说有笑……邹铂知道这次怪他没处理好，他也很少放下身段主动示弱，但现在凑过去的热脸结结实实被窦珩一巴掌扇回来，邹铂的自尊跟散了架的手机一样跌了一地，从没人这么抹过他的面子。他气急败坏地宣布窦珩是个傻叉，他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他再搭理窦珩一个字他就不姓邹。

　　福临无奈，气头上的邹铂谁也没法劝，放学就去买了新手机，回家一个人打了一晚游戏。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中午在学校走廊，和李妙有说有笑的邹铂与打球回来一头汗的窦珩狭路相逢，她不知道他们的事，还想和窦珩打招呼，他却视若无物地走过。福临觉得空气都要结冰了。邹铂也收起笑容面沉似水，扯着李妙的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天窦珩果然翘了晚会一个人去看游戏节，他们班的方阵里没看见他，邹铂则一脸不爽地坐在台下。福临知道其实他没心情看演出，换了往常他早拿手机和窦珩你一眼我一语地吐槽起来了，现在只是眼望着舞台出神，节目再花哨也提不起兴趣，两个小时一声不吭，等李妙上台才算是振了振精神。

　　三天过去，邹铂没再发过火，可每时每刻气压都低得很。好朋友和女朋友并不冲突，只是窦珩被忽视太久难免会爆发，邹铂又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说来没有大不了的矛盾，两个人却卯足劲儿谁也不肯退一步。窦珩铁了心绝交，邹铂也干脆不挽回，配合到底。

　　李妙在班里遇上窦珩很尴尬，她不希望因为自己影响两人的关系，怯怯地和窦珩打招呼，他倒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冲她笑笑。但当硬着头皮问他，你和邹铂……话刚出口，窦珩就摆了摆手，咱不提这事儿行吗？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李妙追上去接着问，你们是不是还没和好啊？是因为他来看我的演出吗？你还在生他的气吗？

　　窦珩没理，径自往前走，她快步跟着他絮叨。其实他知道错了，他这几天都特别不开心，你理理他好吗？窦珩？……

　　窦珩脚步一顿，停在她面前，女生特别为难地绞着手指。他正了正神色道，这事儿错不在我，我不会先低头，你别来劝我了，我也对你没意见，真不关你的事儿，你回去吧。

　　李妙鼓着小脸走了，这事只有他们自己能解决。邹铂憋了快一星期，终于破了自己再也不对大傻叉说话的戒，中午在篮球场堵了窦珩一个正着，恶狠狠地问他，你真要和我这样？

　　窦珩一脸无谓地站着，居高临下挑眉反问，我哪样了？

　　邹铂总算找着机会说话，机关枪似的突突突道，我做错了我不是都道歉了吗，怎么你了你就天天给我脸色看？窦珩表情不咸不淡，我电话里不是说了吗，甭道歉了，甭来找我了，你接着谈你的恋爱去呗。

　　我当然要接着谈，不就放你一回鸽子吗！你用得着这么斤斤计较吗？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说啊！

　　邹铂看他轻描淡写那样就来气，窦珩好像特别懂怎么激怒他，好不容易两人说上话，句句都在火上浇油。邹铂还是不明白，犹自冲他吼着，窦珩已经不想再聊，转身就回场上继续打球。

　　李妙眼看着快哭了。邹铂在轮椅上还想发飙，忽然哑了火，看着窦珩和队友们追着那颗球满场跑，没了窦珩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肆无忌惮地和他嬉笑怒骂，没了他窦珩却很快能找到其他人作伴。邹铂终于意识到这回窦珩或许是认真的，他是真心不想奉陪了，哪怕说不出一条像样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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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妙陪邹铂回去，福临站在场边看窦珩打球，趁着空当给他递了瓶水，又过二十分钟窦珩终于不能无视他了，叉着腰过来气呼呼道，你到底要干嘛！

　　福临轻轻拉着窦珩胳膊到一边，他天生有让人放下戒备的温和，窦珩一脸不高兴，还是任由他带着走了。福临拉他坐在场边长椅上问，你还要气多久才肯原谅他啊？

　　窦珩看着场上人来球往，撇撇嘴，明年！福临眼睛一弯笑了，露出两个酒窝，这可是你说的啊，今晚就跨年了。窦珩补充，我没说明年什么时候！我还气着呢！

　　他冲福临倒了一大通苦水。说邹铂少爷脾气也就你能忍，说改时间就改时间，从小就爱爽我约，而且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你知道吗？他低头跟你打个招呼就是天大的恩惠了！我是在乎这点事吗，我是气他不把别人让步当让步，不往心里去，谁都得让着他！福临认真点头，说你说的都对。

　　窦珩看他跟个面人似的，火气萎靡了一半。又把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抖了抖，邹铂人真不坏，就是大少爷脾气，没人舍得真恨他。他还说起上次在篮球场打架，你们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吧？

　　福临愿闻其详。窦珩说，那群人嘴巴不干不净的，说邹铂在轮椅上怎么怎么站不起来，车祸也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又说看不惯他拽得二五八万的还谈了个漂亮女朋友。我呸，这我哪听得下去？就动手了呗。你听过就当忘了吧，可不能让他知道。

　　万万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窦珩收起了刚才的恼怒，脸上是难得的严肃，他宁可说自己踩狗屎被邹铂嘲笑也不愿让他了解经过，用朋友忙着谈恋爱他吃醋这种想法去揣测真是太看轻他了。福临也立刻明白三言两语能激怒整天笑哈哈的窦珩，这些他复述出来的话肯定已经过删减，还有更不堪入耳的东西被略去了。

　　真相当然不能告诉被默默保护的邹铂，只可惜窦珩一片良苦用心没人领会，他为邹铂干了一架不想他知道，没心没肺的邹铂却为女朋友见色忘友，难怪忍不住要爆发。

　　他实在是个真朋友，只是邹铂不懂珍惜。窦珩手撑长椅，垮着脸说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才不计较这些，就是忽然想起来觉得这人特讨厌，背后说他也挺不磊落的，当面吵吧又得被他气死。

　　他跟福临啰嗦了一大堆，福临想他其实没那么生气，就是拉不下脸。末了窦珩再次板起脸放狠话，这次我可不会低头的！

　　福临回去问邹铂什么打算，没提这番长谈。邹铂哼哼两声，说谁怕谁啊，看他想怎样，我才不鸟他！他不知道前因后果，还单纯地在一个人生闷气，福临真心觉得什么都不知道有时也是一种幸福。对方稍微松点口这人就要得寸进尺的，不能告诉他窦珩怎么想的，还得让邹铂再挂心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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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在为邹铂操心呢，周末转眼就到了。上个月化学老师找福临谈话，经历过多次从拖后腿挣扎到慢步领先，他一向挺怕老师。不过这次老师十分和颜悦色，问他有没有兴趣做课代表，以及参加化学竞赛。

　　上高中之后福临理科很突出，最近测验都挺顺，前面两个女生经常来问题目要答案。只是课代表要收收作业什么的，他每天和邹铂同进同出有些不方便，福临委婉地解释了，老师没强求，但让他别错过竞赛，名也帮他报了。报名费福临自己能搞定，学校组织一批学生定期补习，过段时间就是省级预赛了。

　　邹铂也被物理老师找过，很多学生进高中后专心奔着竞赛这条路，就为争取全国一等奖的大学保送资格，结果他对竞赛和大学都兴趣缺缺。拼命读书集训太苦，有坐吃山空的家世背景，邹铂不怎么热衷挤千军万马的独木桥。福临知道有时间做题邹铂更愿意消遣，于是每周末他一个人去学校报道。

　　邹铂前面的女生阮黛也在竞赛班，时间一长福临算是有了第一个常交流的女同学，虽然话题也仅限于学习。全省人才济济，福临的成绩在校内不错，但没奢望真拿什么名次，他只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邹铂有漫画游戏，有在宠物店的狗，有女朋友，有钱有闲，有打屁聊天的窦珩，虽然最近绝交了……反正他怎么也不会无聊，但福临什么也没有。他的课余生活就是写写作业看看书，陪着邹铂散散步，对着阳台的植物发发呆，手机收件箱和最近通话翻开一看全来自隔壁的大少爷。

　　生日的时候邹铂送他一套新款电子设备，福临给他买了件衣服，是邹铂喜欢的品牌。他第一次知道一件衬衫都可以那么贵，福临拿攒了好久的钱买了件合他尺寸的冬季外套，邹铂坐轮椅出门也是行头笔挺的。

　　圣诞节李妙买了情侣装，之后邹铂就常穿和女朋友成套的衣服了。但他自己说更中意福临挑的那件，和她出门回来总抱怨女生事儿多。去一趟洗手间对着镜子要折腾那么久，口红怎么会有那么多颜色，不就深点浅点的区别么？哪儿浮粉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说纹的眉比自己画的好看就好看吧，反正我分不出。每天大把大把吐槽，福临看他也挺乐在其中的。

　　邹铂还和他说呢，李妙和她们班女生都觉得你长得蛮秀气的，问我你有没有对象啊？福临脸一红，邹铂自己把话接下去了，我当然和她们说你没有啦！不知道最近会不会有人私聊你啊，嘿嘿嘿。

　　福临都结巴了，你，你关心自己就好了，不要管我啊……

　　长得秀气……他从来没想过。从小别人都说他和他爸长得不怎么像，儿子总像母亲多一点。福临没见过他妈的样子，他也不希望自己太像她，一个从墓碑上被抹去名字的、毫无温度的存在。母爱是什么，福临从来不知道。

　　亲情，身在其中的时候知之甚少，只知享用。忽然从生命中抽离，被告知缘分已到尽头，只得在懵懂中匆忙长大，一路茫然对着心头那个剜空的洞。不觉得疼，只是每每想起都喘不过气。

　　福临下午结束化学集训班，留下和同学讨论了几道题，傍晚才到家。邹铂一听声音就从房间出来，问他怎么不带手机。福临出门忘收拾进包里了，它就在书桌躺了一天，拿起来一看十几通未接来电，邹铂居然给他打了那么多电话？

　　点开一看，有些是不认识的号码，从上午打到一小时前，福临正考虑回拨，邹铂房间的铃又响了，只好放下东西去隔壁。

　　回来他就忘了这事，直到第二天中午在学校，同学忽然喊他出去，说家长来找。

　　家长？邹铂正坐着玩手机，疑惑地望了福临一眼，他也一头雾水地站起身。

　　.
　　面前是个乡下妇女，皮肤黝黑，穿了件粉得扎眼的羽绒服。福临从来没见过她，妇女一口乡音，粗豪地揽着他肩膀，说着你娃有出息什么的，好半天他才从她的话里明白过来，这是老家一个久不来往的亲戚，八杆子刚能打着的那种。

　　他爸去世后，福临和这些远亲再也没有来往，没人关心他下落，逢年过节他都只是待在邹家，关上门拉上窗帘，不去看外面满天的鞭炮和烟花。如果有同姓亲戚愿意收留，他也不会在这里，可惜并没有。

　　妇女和他套近乎，说他爸出殡时候她也在，他爸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不应该这么早走，可怜他没爹又没娘。说她那几天也帮了不少忙，你年纪小都忘了吧？又说你在有钱人家了，他们对你怎么样，总归不如自家人吧，你要不要来大妈家住？

　　福临刚知道原来昨天那些电话是她打的，但不懂她突然来找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们只是懒得在意他死活，他究竟去哪了并不难打听。

　　这大妈绕了好几个圈子，终于问他知道村里可能要拆迁的事不？福临摇头，他每年才回去一两次。她立刻眉飞色舞地说起来，最近有风声透露政府要征用他们村那片地，福临他们家这一片的房子多半将被划进范围，几个邻村都没有要拆迁的动静，而这大妈的家正在邻村。

　　可这是件和她毫不相干的事。大妈自顾自说，你在别人家肯定不舒心吧，又不是亲生的，没欺负你吧！房子拆了你去哪儿啊？你还是到咱家住，你爷你奶你爹在天上看着，也不想你流落到外人家呀！你将来要给咱福家传宗接代的，赶紧回自家来吧！

　　三言两语就成自家人了，还搬出爷爷奶奶和他爸的辈分，福临顿时觉得很沉重。她张口闭口都说邹家是外人家，可唯独这个没有血缘的外人家在他无处可去的时候收留了他，而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拉关系的大妈，昨天打电话之前从没捎给过他一句嘘寒问暖。

　　邹铂左等右等福临一直不回来，转着轮椅出了教室，发现一个大妈扯着福临袖管说个不停，而福临愣愣地低头看她。

　　他赶紧上前，只听见她说什么自家、外人的。她背对他站着，邹铂在福临旁边停下，轮椅横贯在福临和大妈之间，抓住他的手腕从她那里扯开，大妈这才看见他。

　　福临还没来得及说话，邹铂自己开口了，他住我家，你找他什么事啊？

　　大妈上下打量邹铂两眼，见福临什么也没解释，觉过味来，这坐轮椅的男孩儿能替福临拿主意，他就是收养孤儿那家的少爷。她赶紧清了清嗓子，说我是这娃儿的堂婶，接他回去认祖归宗呢，你娃儿还小，回去吧，我跟福临说话呢。

　　邹铂连他爸都呛，和他摆长辈的谱根本没用。他一听认祖归宗就竖起耳朵，拉着福临问，你堂婶？哪来的堂婶，你家里人不都死了吗？

　　大妈脸色顿时很难看，邹铂也不等福临给他解释堂婶就是他爷爷的弟弟的儿子的老婆，继续说，福临在我家好着呢，哪儿也不去。

　　大妈就转了转眼睛，抬高声音道，细伢子不懂，我和他说正事儿呢，福临你自己拿主意，婶儿是为了你好。她一边煽情一边还拿起福临另一只手握着，你看看你瘦得！我儿子像你这么大壮实多了，你没好好吃饭吧，我就说了在别人家总归不是个道理啊！你爸在天上看你受委屈，他得多难受啊！你还小不懂，你这么下去肯定不行，听婶儿一句，你姓福！

　　福临都被她说愣了，邹铂听她要把福临带走，拉住他坚决不答应，大妈又拉着福临让他别听邹铂指手画脚，幸亏上课铃适时响了，邹铂硬是从大妈手里把福临扯回来。她一边追到教室门口一边喊，我昨天打你电话了，你存我电话了吧，回去婶儿再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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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教室坐下，邹铂皱着眉问，你哪儿冒出来的堂婶呀？她都跟你说什么了？福临说他家老房子可能要被拆了，她想让他去她家住。

　　哪儿那么好心？之前干嘛不来找你？邹铂不信，他觉得她看起来不像好人。福临一节课都在恍惚，他在意的是如果老家房子真被拆除，他就真的孑然一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