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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06.10 ...

  •   (贰)

      谁为邹铂写个生,有几个点不能不抓:一个坐在轮椅上盯着你,神色始终有些不耐的少年。遮住下半身谁也想不到他没有行动能力,光洁的脸蛋配了双狭长的眼睛,眼眉有些近而显得有压迫感。鼻子长得很好,嘴唇很薄,它几乎不怎么上扬,难得勾起来总有几分讥诮。

      配上腿一看就有些糟了,很难评价这样一对组合。在应该神采飞扬的年纪长了颗好胜的心,到了纨绔子弟的标准和也有鲜衣怒马的资本,人家都在上房揭瓦,偏偏他只能空坐。十四五岁,人生刚走完五分之一,前程就覆上浓重黑影,任何人一见他都会生出张口结舌的遗憾:同情又想安慰,但怎么说话都有不腰疼之嫌。

      杨过断臂创了黯然销魂掌,依旧抱得美人归,你想拿先人的故事鼓励邹铂就错了,他不肯当自己是残疾人士。腿还在,这是他和身残志坚的区别;但他却不能走,离朝气蓬勃又差了点儿。邹铂看人的眼神,让人有点空落。

      如果墨水还多,把福临也画上。白面薄皮,长眉细眼,手脚伶仃。他和他的名字一点都不相配,人生单薄得无依无托,萧索的希望期许在渺茫未来。他们的关系就是一个对焦一个虚化,你不需要知道邹铂身后站着谁,福临的存在感就是角落处的影子,没有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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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里人知道他们形影不离,邹铂不来上课,福临也是不来的,落下的进度他只能靠自己补回来。

      邹铂床头有铃,一个通福临房间,一个喊楼下佣人。基本上邹铂占了他所有时间,陪吃陪玩陪上学,总得等邹铂累了躺下,福临才回房间看会书。等他学会按摩,不管多晚给邹铂按完腿再回去睡成了每天的功课。邹铂不上学在家睡懒觉,福临就早起自习,他是靠勤奋拼成绩的学生。

      邹铂聪明又懒,解数学大题只给敷衍的步骤,有时只扔个结果,背写科目能省则省,一到测验就缺席。福临文科不行,缺了老师讲课,理解难上加难。邹铂心情好会给福临讲英语题,他这种聪明脾气急的人不适合当老师,遇到学生笨点就着急,福临只好做出全听明白的样子回去继续啃。

      他没钱去补习班,一切靠自己。邹家肯供应吃喝,在那么贵的学校交双份学费已经谢天谢地,他对学业得郑重其事,以后才有机会上大学,最好能上好点的学校,将来工作后把钱还给邹家。一笔笔邹家替他出的费用福临都记着,数字已经很惊人,他们还给他零花,可他没地方用钱。平时穿校服和旧衣服,要么买地摊货,此外没什么开销。

      福临总和邹铂同进同出,旁人觉得他像邹铂的小跟班。福临把自己当作邹家拿薪水聘的保姆,他能忍受邹铂时晴时雨的脾气不是因为邹家给了他衣食无忧的生活,而只是因为他爸,他对邹铂有点同病相怜。这话当然不能告诉邹铂。

      邹铂习惯了要风得风,可还是有违心的事情。出车祸前他一向很受女孩欢迎,与轮椅为伴后,女孩们都被他吓退了。偶尔有胆大的接近示好,也很难适应邹铂的坏脾气。失去行动能力对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伤害无法估量,原本逼人的青春渐渐在轮椅上蒙尘。福临从未见他对谁上心,直到遇见了岑幸。

      岑幸是上一届的学姐,福临跟着邹铂在学校同她打过照面,那时她已经是高中生了,偶尔回初中部看看社团。回想起来,邹铂对岑幸的态度和对其他人很不同,他对她格外有耐心。

      耐心这东西在邹铂身上是极度稀缺的,尤其在初三他最为暴躁的一年。他生气了才不管你是谁,吼哭过许多女孩子。邹铂身边不乏漂亮姑娘,岑幸不见得比她们出挑,可他对岑幸就是例外,那倾听的模样与平常大相径庭,简直可说是温柔——这个词与邹铂又是多么不相配啊。岑幸和这个总在风暴中心的学弟相熟,见识过他以前不可一世的模样和现在兴风作浪的德行,她同他谈天,和其他人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些话题,也许从她嘴里说出的话都有特别之处,邹铂从来听得很认真。

      动辄摔东西发火的暴躁青少年怎么会乖乖按时社团报到,怎么有耐心这样听前辈说话?岑幸是有魅力的,笑起来眉眼弯弯,总让人愉悦。即使都裹在宽大校服里不施脂粉,她在女孩中也是特别的。邹铂高处不胜寒,不长年累月揣摩他气性,说话永远搔不到他痒处,宽慰的话无非是那些,换个人邹铂早不耐烦了,可他还是一脸专注地看着她。

      福临后知后觉地明白,这都是因为说话人是岑幸,邹铂才愿意接那些即便颇为无聊的话茬,聊天才能继续。多少次有人言语间触动了邹铂的神经,按平常他早拍桌子翻毛腔了,要不就是耐性告罄翻脸走人,只要岑幸在场他就能一脸温和地坐下去,这邹铂式的委婉别无分号,太阳打西边出来才能有幸见识。

      每回岑幸告辞后,邹铂就开始花式折腾,好像刚才憋坏了。他干涸的耐心难得冒头,一转身又变了脸,变回那个喜怒无常的大少爷。福临几乎要怀疑之前都是自己的错觉,邹铂唯一的真面目就是一座活火山。

      活火山对喜欢的女孩子也会柔软,会提早准备生日礼物,为送什么讨她欢喜而苦恼。而没过多久他听说一个坏消息,在下一次遇见岑幸时验证了——她挽着一个男生的手。迎面相逢的时候,邹铂神色如常,还和两人礼貌地招呼,直到他们笑着走过。

      福临一直推着他沿走廊往前,走出边门,走过花坛长廊,再走就会与邹铂最恨的操场狭路相逢,他没喊停。像在病房,邹铂疼得顾不上看换台,他的眼睛还望着前面,但已经出神了,心里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邹铂这样要雨得雨,当然也会不顺心。如果他还能跑,一定上窜下跳地去挖他心爱的墙角,但他断了腿,好像断了追求谁的力量。他只能泄愤般地捶打没知觉的双腿,它们不能送他到心上人面前,只会从她那里带来他最不需要的垂怜。他自认不输任何人,但还是输了。

      福临听见那个房间砸什么砸得震天响,好几样主人精心布置过的东西未露面人前就摔了个粉身碎骨。无论它们身上曾被隆重赋予了什么寄托,都因希望猝然破灭而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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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晃到十月初,福临难得地告了两天假。邹铂睡到日迟,颇觉无聊,也不想去上学。他心情不好,因为这天是福临爸的忌日,也就是出车祸满一整年。

      前天福临跟他说要回老家去,邹铂从漫画里抬起眼睛看他:“你老家还有人么?”“没了,就我一个。”“那你扫墓就好了,回去干什么?”

      福临说,替他爸回去看看。既然就他一个,又能替他爸看什么?墓地在市内远郊,白天就能来回,去老家镇上就奔波得远了,邹铂不怎么乐意,应了声就不说话了。

      福临走了,他没人说话。邹铂把游戏打得震天响,仔细想想福临这个人,没有爱好没有个性,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闷得要死,一整天也不吭一声。福临已经把他的习惯摸得很透彻了,邹铂越来越适应他在身边。但他却很不了解福临,他是很难得才提要求的,邹铂没理由拒绝。

      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一天游戏,下楼和金毛玩。金毛越长越壮,隔些时候喂一大块生牛肉,邹铂在轮椅上弯腰摸着它狗头,看它吃肉狼吞虎咽,喉咙呼噜呼噜响。它是陪着他长大的,但是他已经没办法和它一起在草地上疯跑了,它大老远跑过来往他身上扑的时候,邹铂差点接不住。

      他习惯身体的差异了,可总想起从前,跑、蹬、踹、踢的感觉还在体内温存,越长大曾经短暂的距离越漫长。邹铂把佣人都打发走,金毛虎头虎脑地奔出去咬住半空中他扔出去的球,又乐颠颠地叼着球跑回他面前,他从它嘴里拿出球往远处的上空抛去,晚霞染红了金毛跃起时身后的那片天。

      邹铂眯起眼睛伸手丈量落日,漫天余晖给脚下的每一株草叶镀上金,正是艳阳与日暮的间隙,霞光万道,而他难得孤身一人。邹铂想给福临备个手机了,他有点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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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临是第二天晚上回来的,昨天他去扫了墓,接着回老家看看。房子空关着,老邻居来除过草,总算看上去不像废宅。没电没水只好走远路去公厕,晚饭在镇上小店潦草解决,其他时间都在打扫家里。

      虽说是家,其实也找不出几件像样家什。房间早已空落没人住,残砖断瓦护住的只剩些积了灰的锅碗瓢盆,但他还可以在这里想想爸爸和奶奶。出租屋换了一茬又一茬的租客,他再没回去过,只有老家的房子,那些死物还能唤起一点点童年的印象,人的气息已于时光中消散了。

      福临和衣在旧被褥里捱了一晚,睁眼到天明,在邹家这一年小心做人低头做事,少有时间留给自己想家。邹铂的任性妄为、邹家上下异样的神色、寄人篱下的委屈无处可诉……每天一睁眼飞快洗刷完自己就去伺候邹铂,哪怕什么也不干也要站在一边,倒不是邹铂会给脸色看,而是邹家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知恩要图报……

      这一年刮风下雨落冰雹也没睡过一天懒觉,邹铂房间的那道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响了,稍微误了几分钟这位少爷就不高兴。哪怕邹铂睡到下午才起,福临的生物钟也雷打不动,上学日七点准时把邹铂的早饭端进房里,邹铂吃完他就端下去,叫不醒邹铂他就下楼去帮忙,有些佣人给他活干,有些让他回去歇着。给邹铂按摩也是这样学会的,邹铂不喜欢外人碰他。

      没人教,福临是自己懂这些的。从病房搬回来,在邹家的第一个晚上他一整夜合不了眼,天刚蒙蒙亮就起身下楼。他没法消受别人的恩惠,非要把自己抽成陀螺忙得团团转才安心。身体一忙,心里就没空胡思乱想,勤学也是这样逼出来的,他最好一刻不得闲。

      可能这就是命运,只能比差。如果注定孤苦无助,没有漂泊打童工已经不错了,现在吃住不愁,念的学校很高级,成绩也在进步,每个月有零花,邹铂最近不怎么闹脾气了,受旁人的白眼也没有刚来时候多……他过得挺好的。福临把被子裹紧,上面有一股经年的霉味,借着月光他能看到以前奶奶在上面打的补丁。天气好的时候奶奶喊他细伢子,把被面上的线拆了,被套洗洗晒晒再套被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太阳的余温很香,都是奶奶一针一针钉的……福临攥紧被角,肩膀颤抖,哆嗦着手指去够那他小时候怎么也解不开的线头,奶奶粗糙的手指穿梭几下就能解开……他把手塞进上下牙咬住,像很多个夜晚在邹家一样,终于能放开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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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临推门进去,邹铂歪着身子在床上打游戏,眼皮也没抬:“我要喝水。”福临闻言过去接了杯水,习惯性兑温的,邹铂摸到杯子才抬头:“啊,你回来了啊。”

      福临书包还背在肩上,风尘仆仆的,一进家门就来找他了,邹铂很满意,一扬下巴:“那个给你。”福临拿起来才知道是新款手机,立刻又放下,回头看他。

      邹铂兴致勃勃地点着手机盒的方向:“打开啊,sim卡已经装上了,我给你挑了个靓号,我的号码也存了,以后有事就打这个电话,不要关机。”福临怔怔地想拒绝,看邹铂高兴的样子又说不出口,邹铂已经一把把盒子打开教他怎么开关机了,这手机多少钱?他都不敢想。

      “你把包放下啊,来坐这儿。”邹铂拍拍床。福临知道好意被拒他一定会生气,还是硬着头皮说了:“这个太贵了我不能……”

      邹铂揿按键的手一顿,用力抿了下嘴,这基本就是山雨欲来的兆头,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笑起来宜喜宜嗔,一发火可不得了,福临很怕他这样。

      这回邹铂圆睁着桃花眼瞅了瞅他,倒没生气,手上动作继续:“生日礼物也不行么?”

      轮到福临愣住了:“啊?”他爸忌日和他生日是前后脚,这事他谁也不想说,也决定再不过生日了。他不清楚邹铂怎么知道的,还给他准备了礼物,当下鼻子就有些酸。他使劲吸了口气,邹铂已经把手机递过来了:“这是你□□号,快起个名字。”

      邹铂才不管他怎么想的,福临永远拗不过他,于是十五岁的时候福临有了第一部手机,用自己的企鹅号加了班群,手忙脚乱地通过了一大波班里同学的好友申请,邹铂在旁边指点:“有些备注没写清楚的不要加……”福临本没有存在感,这都是因为邹铂在群里喊了声祝福临生日快乐,还发了条动态,邹大少爷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很多人的心。

      那时候触屏手机还不流行,WiFi尚未普及,诺基亚还在称王称霸,福临的生日礼物和邹铂给自己新买的是同款,邹铂给他充了两百话费,买了一个包短信包流量啥都包的土豪套餐,福临看得心惊肉跳。

      回房间以后邹铂不停地在□□上轰炸他:“喂,你头像快换一个,好傻”“喂,作业借我抄”“喂,你老家在哪儿啊”福临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回复他,邹铂打字飞快,根本不用看九宫格,时间长了键盘上的字母都模糊了,说十句福临才回一句。

      他躲在被窝里打字,回复着同学的祝福语,邹铂问他是不是睡着了,福临忍不住笑了笑。又想到昨晚还在老家咬着被角哭,忽然觉得自己很没心没肺。

      他爸忌日也就是邹铂出车祸的日期,只要他一天在轮椅上福临就一天不想过生日,不想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邹铂。可能上天也觉得他身边的温情太少,所以突然决定给他一些慰藉。至于日子就别太挑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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