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城夜》筱夫人

5、神女有梦

　　第二日卫宣夜从神策军营回来时，阿兰若正在中庭练箭。她挽一把长弓，弦上三支箭，次第射出，两箭穿甲，一箭穿心。速度却很快，如若不是他目力极好，怕是会以为这三箭是同时射出的。只是第三箭准头差了些，他自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又射了三箭。阿兰若在这上面很是有些天分，一点就透，又试了一次，这才向他行礼。
　　“更衣，她们该见见你。”卫宣夜的目光从阿兰若月白色的窄袖骑装上掠过。
　　他语焉不详，阿兰若却知道他是指王府女眷，点头称是。她早就知道，卫宣夜的女人并不多，他也并不同她们亲近。唯有一名女子，人称玉书夫人，为卫宣夜宠爱，只是不知为何，多年没有子嗣。
　　玉书也的确出众，只一眼她便认出她就是卫宣夜的心底明月。美人如玉，书卷做魂，这样的女子金银那等俗物倒是配不上了。好在她准备的是一支玉钗，梨花白的料子，籽实细密匀净，雕作半开的兰花。玉书其实也在打量她，毫无疑问阿兰若是个美人，修眉联娟，双腮若雪。因为要见王府的女人，挽了堆云双鬟髻，两鬓各压一朵水红绢花牡丹，额前七宝琉璃珠子，唇点胭脂，眉黛远山。她轻轻扶起她的时候，广袖带起一阵风，却没有一阵香气。
　　阿兰若其实并不耐烦见她们，一一接受了她们的行礼便将人打发下去。正巧卫宣夜进来，一屋子莺莺燕燕顿时娇媚百生。卫宣夜的眼里却只有玉书，四目相对，玉书娇美得好比一朵聘婷清兰。
　　他来接阿兰若进宫，今日帝后赐宴，太子及嫡皇子作陪。这是阿兰若第一次见到名垂青史的静宇皇帝，这时候他还年轻，肤色玉曜，一副翩翩文士的模样。一顿饭吃下来，阿兰若觉得这位太子一板一眼，像是在和谁赌气。皇后吩咐人给他端上花雕煎蜜，他竟然在这私宴上对皇后用官称。皇帝的脸上升腾起隐忍的怒气，碍于阿兰若在场不便发作。
　　阿兰若看向太子，恰逢太子的目光也游弋过来。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彼此的脸。这时卫宣夜自广袖之下握住了她的手，阿兰若垂下眼，卫宣夜便只能看见她浓密的睫毛，准备放开她，却被阿兰若反手握住。不仅如此，她另一只手捂住心口，秀眉紧簇。
　　皇帝立刻出声：“徽柔怎么了？”
　　阿兰若轻声道：“禀陛下，无妨，是妾有些胸闷罢了。”
　　“连日车马劳顿，又行了一天的婚仪。”皇后温和地说，“大概是累着了，陛下，不妨让他们先回去歇着。他们新婚，也该说些体己。”
　　“徽柔回去吧。幽明留下，朕与你说说演武之事。”
　　阿兰若求之不得，又被皇后拉住，在御花园中漫步。不知不觉她们来到了皇后的寝宫，皇后亲切地叫人呈上新贡的橘果和姜丝蟹黄羹。
　　阿兰若叹息无酒，皇后立刻叫人端来一壶贝尔珠沁。这种酒清澈甜美，后劲十足，历来为昆族的女子喜爱。皇后的贴身婢女照雨替她们斟酒，皇后摆摆手道：“这酒太烈，还是算了。徽柔，陛下同幽明估计还要说好些话来，委屈你陪我打发辰光了。”
　　“这是娘娘的恩泽，妾感激不尽。”阿兰若一口饮尽杯中酒。同皇后这样的女子说话，显然并不会陷入一片沉默，那些空洞华丽的话题里却往往暗藏杀机。没有办法，她的长相与霜青太过相似，那可是连先帝也曾震惊的相似。
　　但是皇后果然好耐性，尽管她的话题时不时会提到云州，却不曾提过云州霜氏半个字。或许是年纪大了，皇后说着说着便有些困倦。此时照雨捧出一个盒子，放在阿兰若的面前。阿兰若打开一看，是一对翡翠莲花玉簪并玉镯。
　　皇后说：“这还是先皇后赐给我的，十几年光阴，一下子就过去了。我没有公主可以传给她这样的东西，就给了你吧。”
　　“太过贵重了，又是先皇后赐给娘娘的.”阿兰若看见簪身上刻着的几个小字，“妾不能要。”
　　“我年纪大了，戴不了这样清润的东西。你放心，先皇后一向宽宏，不会怪罪。”皇后说罢，吃了几瓣橘，就扶着照雨回了后殿。
　　阿兰若不再推辞，吃尽了蟹黄羹。她一向喜爱海味，还在草原的时候，博力格每月都会派人送来新鲜的海货。但是不到片刻，她就觉得有些头晕，立刻想到酒食不干净。不知道是什么，药力发作的很快。阿兰若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用力划过手臂，血顺着小臂留下，剧烈的疼痛带来神志的一丝清明。朦胧中一个男子走来扶住她，把她摁倒在榻上。
　　但她无力再去反抗，浑身酥软而无一丝力气。那人却闷哼一声，倒下不动了，原来是被人用刀柄击中后颈，无法动作。
　　“王振？”阿兰若顺着来人的力道站了起来，强撑着意识。
　　王振点头，草草替她包扎了伤口，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昆阳郡王已经被支开了。”
　　“好。”
　　皇后宫中竟然四下无人，格外幽静。王振扶她走僻静处，寻了一座几已废弃的宫室让她休息，等待药力散去。
　　其实阿兰若除去一双漆黑的眼睛同她的亲生父亲没有半分相似的地方，即使是那一双眼睛，也太过碧清而没有猛虎的光芒。
　　猛虎之血到底是缺了传承。
　　王振在角落里坐下，佩剑拄在一边。宫室里幽暗，雕梁上浮着尘埃和蛛网，却让他想起那个女人来。轻青玉色的肌肤，尖尖的脸，爱穿白绸衣裳披绿罗衫子，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站在云端的样子。他不曾看清过她清水滴滴的眼睛，只不住地回想起那青翠的眉和羽扇似的长睫。
　　那副模样，就像眼前的阿兰若。两个女人的脸重叠在了一起，王振心头好似炸开了一声惊雷，眼前人影无声，走马灯似的转。他慌忙别开眼，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
　　这一幕落在阿兰若的眼中，她却保持着沉默，是王振自己感受到刀兵一样的视线再度转过头去。两人的目光相对，好比剑客狭路相逢，王振首先缴械。
　　“殿下。”他拄着剑单膝跪下，手按在剑柄上。
　　“王振，先帝已经不在了，你为何选择跟随我？”阿兰若不解，“你只效忠他一人，对他身后的江山以及妻儿没有丝毫忠诚可言。”
　　王振说：“大都护临终留下遗言，要我对您效忠，直至死亡。”
　　“所以你为了他一句话，就奉上自己后半辈子的人生吗？”
　　王振觉得阿兰若意有嘲讽，却只能回答说：“是。”知道这样无法说服阿兰若，他试探道：“殿下现在能走吗？”
　　阿兰若眼珠一动。
　　“属下想带殿下去一个地方？”
　　“可以。”阿兰若扶着床沿站了起来，“不过你以后还是不要叫我殿下了。你可以叫我公主或者王妃。”
　　“是。”王振走到大殿正中的烛台处，这是一尊纯铜铸造的一人高的烛台，少女踏波，手持烛杖。王振在少女的眉心的额饰摸索，终于摸到了那颗珠子，用力一拧，轰隆声响起，原来这大殿之下是有密道的。
　　他扶着阿兰若走下去，阿兰若只觉入了一座迷宫。青石墙面里撒了金屑，眼前有无数金光在跳跃。“这是胤人的王族宝库，先帝攻下霜阳城的时候一个副将发现了这里。先帝便命大匠改造此处，设下新的机关，将随身的配件封印在此。”王振一边处理繁杂的机关，一边对阿兰若解释。
　　他们走过一条狭窄的长廊，一座座玄铁铸成的大门打开，最终却只是一间狭小的密室。石室十分干净，并不阴森，正中青石案上摆放着一柄长剑，剑柄上雕刻着云纹。王振却捧过另一把纤细的剑，解开束缚的红色丝绦，双手高举到阿兰若眼前。阿兰若拔剑出鞘，长剑上刻着“山河无恙”的铭文，虽是古书，但霜青教过她这几个字。
　　“前朝喜帝年间，天下大乱，将军卫隽携此剑北上御敌，最终守住了中原。喜帝赐卫家这柄剑，称卫氏三代五将，国之柱石。”
　　阿兰若听罢问道：“你说的卫氏，就是武陵卫氏吗？”
　　王振不明所以，点头称是。
　　阿兰若把剑递给他，说：“我们出去吧，你的事改日再说。”
　　直到望到昆阳郡王府的马车，王振才想通，阿兰若明面上的身份仍是昆族汗姬。昆族和名将卫氏，有着改朝换代也无法泯灭的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