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城夜》筱夫人

3、结螭之喜

　　黄昏的时候，天边卷来大片的乌云，像洪水一样片刻便席卷了王帐上空。过了半个时辰，下起雪来，雪珠子打在毡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阿兰若在图莲的帐前翻身下马，卫兵一个替她牵马，一个给她掀起帘子，风灌了进去，原本昏睡的侍女冷得一颤，清醒过来，慌忙行礼。
　　“阿妈在哪里？”
　　“大妃还在休息，不过有话吩咐下来，让您一回来就去见她。”侍女低着头，有些慌乱。
　　阿兰若径直步入帐子，看见一张小榻上睡着疲惫的训芳，俯下身子给她掖被角。没想到训芳上了年纪，睡的浅，一点儿动静就醒了。她挣扎着起身，阿兰若忙摁住她道：“侍女都告诉我了，我这就去看看阿妈。“
　　训芳正准备躺下，屏风后面却传来图莲的梦语，还有在床榻上挣扎的声音。
　　阿兰若示意她躺下，快步转过屏风，扯开暗红的芙蓉帐子。她看见图莲一床被子把自己裹得死紧，一头的汗，面上胭脂似的潮红，心道不好，赶忙把她的被子掀开。

　　“阿妈，阿妈”。
　　图莲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在叫她，年轻的、女孩儿的声音。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带着焦急。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是阿兰若的声音，从梦中醒来，喘息不已。
　　“阿妈是梦魇着了吧？”阿兰若清秀的面庞上晕着笑意，轻抚图莲的手背，“让训芳姑姑给您备水沐浴，如何？”
　　图莲却神色朦胧，怔怔道：“霜青姐姐……”
　　阿兰若定了定神，更加轻柔地抚摸她的手背，说：“阿妈，是我啊，你的女儿，阿兰若.宝音齐力格.帕苏拉。”
　　图莲回过神，将一缕发笼到耳后，疲惫地说：“是你啊，来了多久了？“
　　“没有多久。“
　　图莲看着阿兰若，少女风尘仆仆，仍披着雪青色的斗篷，乌发散乱，只有一双眼睛在雪白的脸孔上黑得发亮。她理平阿兰若额前的发，问：“去见过你阿爸了吗？”
　　阿兰若摇摇头头，说：“还没。不过听人传话说，您要我一回来就见您。”
　　“没错，是有这回事。“图莲揉了揉眉心，扶着阿兰若的手坐了起来，”是关于你的亲事。你觉得……谁比较好？“
　　“昆阳郡王卫宣夜。“
　　“那个异姓王？“
　　”阿妈定是想让我的亲事能稳定大夔和汗国的关系，而又心疼我，不愿我囚于宫室之中。如此想来，唯有异姓王卫宣夜最为合适。“
　　“位高权重，功高震主，不是什么好事。“
　　“世间的好事哪里能什么都占全呢。何况衛氏滿門隨霜烈王南征北戰，打下半座江山，幾乎死傷殆盡，只留下一個小五，门丁单薄。霜烈王性情暴虐，当今夔朝皇帝用兵无数，如今他的手下并没有多少可用的将领，因此对昆阳王又用又疑，即使我不嫁过去，也会让他娶一个仕族女子。“
　　图莲一愣：“不是该娶个宗室女吗？“
　　“阿妈，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图莲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姬氏又何尝人丁兴旺，太祖皇帝不过兄弟三人，到先帝一代，又有兄弟四人和自己一个女孩儿。先帝无子，好在当今皇帝爱好女色，有子十一人，公主却夭折。如今夔宗室中，竟无一个适龄的女子，难道要让昆阳郡王去娶一个不足三岁的女娃吗？到底还是不放心，图莲又问：“二兄真会让昆阳得了你这个助力？“
　　“阿妈既然叫皇帝一声二兄，就更应该明白其中的原因才是。”阿兰若无奈地笑了，觉得图莲才从噩梦中惊醒，难免有些糊涂，“他是您的二哥哥，也是我的二舅舅不是吗？若非您嫁到了草原，我如今应该也是个郡主了。我猜皇帝虽然恼怒，但定不会拒绝这门亲事，说不定他还会下旨封我为郡主甚至公主呢。”
　　“没错，他一定会利用这件事笼络卫宣夜。”图莲右手摩挲着拇指上碧绿的扳指，心里也认同女儿的想法，只是觉得此事还要和丈夫商量了才是，便说：“这件事我会和你阿爸说，你先去换衣服吧。换好了，去见你阿爸。”
　　“好。”阿兰若应了一声，疾步转过屏风，回自己的帐子去了。
　　图莲却仍然觉得自己身体发虚，便唤来训芳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发了热。博力格闻讯来看她，她却抓住机会跟他谈起阿兰若的婚事。博力格本也有意同夔朝结亲，听说阿兰若属意卫宣夜，便同意了，表示接风宴结束后会和大夔的使臣商谈。图莲心里一块儿石头放下，喝了药，沉沉睡去，直到第二日清晨。
　　而昆族的国书和梁徇齐的信函一同快马加鞭送到夔都，蛇盘玉案后的皇帝眼角升起两道腾蛇纹，不发一言盖下了国玺，并昭告天下。
　　由此四方皆知，昆族的汗姬阿兰若要与大夔的昆阳王联姻。阿兰若的美貌称颂漠北，而世人皆知幽明将军卫宣夜姿容绝世，都称赞这是一对儿璧人。少有人明白，为何汗姬千挑万选，选了一个不曾向她求亲的昆阳王。于是勾栏瓦巷，浮想联翩，竟生生编出一段传奇来。讲昆阳王随皇帝出征漠北，身陷敌阵，集中生智摘下面具，令汗姬一见倾心，竟放他归去，极力促成战事议和，甘愿和亲。世人都爱才子佳人，将军红颜一见倾心，终成眷属的桥段，大夔的说书先生，传奇写手赚了个盆钵满。
　　故事真正的主人公却平静地出奇。
　　卫宣夜每日上朝，在军营训练兵士，回府便在书房读书，庭中练剑，每逢休沐，同三五好友一同喝酒，去猎场骑马。阿兰若每日写字、画画、弹琴、练习骑射。兴致来时，她也会下厨，做一顿手抓肉分给众人，挖出一罐酿好的桂花酒又嫌味道不够醇厚，重新埋了回去。
　　她唯独有点儿害怕见她阿爸。
　　博力格是个英明的君主，他看出阿兰若的婚事无论对于昆族还是对于阿兰若本人都是十分合适的选择，但他心里仍然舍不得。阿兰若每次看到他那双眼睛，都觉得阿妈说的不错。阿爸的眼睛就像两汪湖水，虽然里头泥沙多了、浑浊了，但仍然是湖水啊。所以有一次阿兰若没忍住，对她阿爸说：“阿爸我是去和亲，不是做枕边刺客啊……”
　　父母即使不舍，日子也就这样的，像女人的青丝一样，肉眼不可见的长长了。夔帝封阿兰若为徽柔公主，来信说希望她端午启程，这样正好能赶上中秋的家宴。博力格立刻就同意了。阿兰若已经准备的七七八八，嫁衣从成人礼之后也就在绣了，为了讨图莲的欢心，制成了大夔的式样，如今正好派上用场。纳彩之后，便可以启程。图莲却十分反对，好说歹说，于是夔帝只能妥协，拟定阿兰若留到七夕，参加重阳日的皇族家宴。
　　所以，婢女往嫁衣上绣出一双并蒂莲的时候，七月流火，图莲含着泪送走了女儿，嘱咐她“克恭克俭，肃德肃敬。”

作者有话说

　　话说大家给个评价呗，有啥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