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城夜》筱夫人

1、楔子

　　连日的阴雨使古老的宫城弥漫着经久不散的阴冷，梁檐上的神兽也眼色森然。皇帝的病情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即使是问鼎天下的帝王也难以逃脱生死的大限。除去太极宫外黑甲簪缨的卫士，他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内侍。纵然他的后宫中有着数量众多的妃嫔，走到了生命尽头的皇帝却拒绝了任何人的求见。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也不过是终日惶惶，哀叹未能诞下一个子嗣罢了。
　　就在这个雨夜，宫城迎来了身披黑色斗篷的访客，手持密令，一路畅行无阻，直到来到太极宫前，直到遇到了不良人统领王振。王振此人不信口头的旨意，他只信皇帝姬云凯的密令。攻下商鞅关时，曾有蔡国公举国来降，可王振拒不开城，直到皇帝八百里加急送来一道手书。如今面对眼前这两个身份未明的人，王振同样选择拦下了他们，说："王上旨意，谁也不见！“
　　“是吗？”斗篷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淡淡的却不容置疑，”你把这个给他看看吧。“说罢，她一把从颈间扯下自己的链子扔给王振。
　　王振不由自主地接过来，这是一弯极好的翠，水头清澈，一端镶银镂花，似是佩带了多年，已经快绿透了。看着看着，王振神色一变，皱眉道：“你们等着，我去通报一声。”
　　客人仍立在雨中，瓢泼的大雨顺着斗篷上的衣褶流下，在地上升起蒸腾的雾气，斗篷却连同靴子都整洁如新。王振压下心底的不安和疑惑，转身径直走进了大殿，手里的翠带着女人身上特有的香气和淡淡的暖意。香气似有似无，像深山里幽静的花，清透带露。
　　清透的花。
　　王振心思有些飘忽了 ，以至于他把翠奉给皇帝的时候还有些不舍，还好皇帝并没有发现。握住翠的那一刹那，皇帝原本浑浊的眼珠里射出精光，竟重拾了几分当年云中虎的光芒。他摩挲着这枚弯玉，就像一个老女人摩挲自己祖传的祖母绿镯子，胸口的衣襟有些敞开了，晃动着隐约的绿芒。顺着绿芒王上，皇帝枯瘦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银链。王振终于想起为什么那弯翠玉那么眼熟，和皇帝颈间挂着的是同一个式样。从来都是精钢裹身的皇帝身上有如此饰品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大概世上从来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情，流传在大夔坊间巷里的传说也有所依据。多年来像一匹孤独野狼的皇帝也曾有过似水柔情，在少年落魄的年纪里拥过一个女孩，许她白头偕老，无上花嫁，许她如梦佳期，生生世世。但这世间风云莫测，花开花又落，流年偷换，当年的云中虎也已经老了，那个本该伴在君侧的如画少女更是早已淹没在街头巷尾的传奇之中。
　　“宣。”皇帝的声音打断了王振的思绪。王振不得不收敛心神，走出殿外去请那位客人。他亲自将她引进皇帝的寝宫 ，又默默合上殿门退了出来。不管多么好奇，王振毕竟跟随皇帝多年，都说伴君如伴虎，他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是自己不该知道的。
　　比如现在。
　　王振至死都不知道，客人步入殿内之后，不发一言行至皇帝的榻前，静静地立着。皇帝也不说话，整个大殿死一般静寂，只有七宝莲花灯漏里的水滴滴滴答答地响，和着殿外刷刷的雨声。
　　自上次见面已经是十年过去了，这期间沧海桑田，两人之间已经是隔雾如隔山。昔日在街头替人厮杀为生的少年已经是九五至尊的皇帝，而当年那个白衣簪花的少女也已经看遍了千山暮雪。
　　最终是女人打破了沉默，毕竟她此行带了一件珍宝，来见大夔的君主，声音好似飘在云端：“听说你要死了，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谁？”
　　女人摘下自己的帽子，从斗篷下拉出一个容色似水的女童。女人看着皇帝说：“你的女儿。”
　　皇帝攥紧了手里的翠饰，抬头紧盯着女孩的面庞。他知道这是他的女儿，那纯黑的瞳仁无疑源自他的血脉。原来他以为胎死腹中的孩子已经平安长大了，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和他的眸色。虽然只是一个女孩儿，无缘帝位，但苍天也算是待他不薄了。
　　突然，皇帝爆发出一阵长笑，说道：“空造杀孽，必折福寿。上苍待我，何其幸之！何其幸之啊！”然后他看着女孩儿，“来，孩子，你坐下。”
　　女孩安静地坐在皇帝的床沿。
　　她把头埋在皇帝的膝间，埋在丝滑的锦被之中，油尽灯枯的老人身体里好像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是要随时冲破着残破枯朽的身躯。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皇帝不可能再康复，否则母亲也不会带自己来见他。
　　“霜烈，你记着，”皇帝缓缓地，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你是我姬云凯的女儿，不当自囚于闺阁之中。”
　　姬霜烈抬起头，和她的母亲一同看向皇帝，面上虽然一派风平浪静，心底却是风波骤起。皇帝笑了，想将脖颈上系着的半环翡翠解下来，给女儿带上。但他久病，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屡试不成。女孩儿的母亲走上前来，轻轻地摘下来，戴在了女儿的脖子上。然后皇帝缓缓滑了下去，无声地倒在迎枕上，面向床帐内侧，不再去看两个女人，方才起身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听到了霜青，他孩子的母亲的声音：“烈儿，给他磕三个头，谢他生育之恩。”紧接着是衣料窸窣的声音，他知道是霜烈起身、跪下，行叩拜大礼。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叫过一声父亲。
　　十多年前，当他知道霜青死于腹中的是个女胎时，他看了一夜的雪。那个孩子，如果活着，平安长大，他必会视若珍宝。那之后每一年的小雪，他都会在青霜殿里静静坐上一夜。
　　十多年后，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终于见到了这个孩子。她如同他期望的那样，活着，平安长大。他建立的王朝终将崩离瓦解，他在昌王编著的史册上也注定千夫所指，这个孩子以及她的后代，将会带着他的一部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