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窗倦客

1、山间1

　　李柱是个本分的乡下人，老老实实种地，老老实实养活爹妈。若是没有意外，过个几年攒点钱娶个老婆养一堆孩子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但是这一天，他爹和他娘上山打柴遇到了土匪，人死了不说还被拔光了衣裳在树上吊了一夜。李柱找了一夜，天亮了看到却是自家爹妈牲口一样被挂着晃荡，一身的血都干了结巴在皮肉上。再本分的老实人见到这样的场景也会发疯，李柱愣是三夜没合眼打听谁杀的人，村里人都说看这杀人的手法定是山头马匪所为，都劝他人死不能复生，自己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那马匪岂是好得罪的。凭着胸腔的那点子血性，安葬好爹妈李柱离开了村子，村里人都知道，他这是去给他爹妈报仇去了，那年李柱十九岁。
　　李柱一去多年没有回来，村里人都说他死在外边了，也是，一个人单枪匹马的能报什么仇啊，怕是死了骨头都烂了。却不想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一村人都觉得稀奇，挤到他家那小破屋里边问东问西，你咋突然又回来啦？你爹娘的仇给报了？你在外边都遇到啥事儿了给咱说说呗。愣是你问得再多李柱就只一句话：回来了，以后也不会走了。村里人问多了没回声渐渐的也都不问了，私底下大家伙都在说，肯定是报过仇了躲回来了不敢声张。山间日子清闲，家长里短的话题日日翻新，渐渐大家都不提李柱的那点子过去了，也习惯了身边多了一个话少的李柱。
　　李柱回乡这一年，人都三十一了，没了爹妈家里又穷，族里说得上话的长辈又都不乐意管他，就一直这么单着。稀奇的是，讨媳妇的事别人不给他急，他自己更是不急。这天李柱上镇上赶集，该换该买的东西齐全了正准备走，却赶上了摸蕱（shao一声），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
　　人贩子在穷乡僻壤低价买来的女孩儿，在赶集这天一人套个麻袋拉到镇上来卖，要买人的可不能扒了麻袋来看品相，只能摸女孩儿露在麻袋口的脚挑拣，乡里管这叫摸蕱。十几个麻袋被抬了上来，一众人凑上前去，有给自家儿子买来当童养媳的，有买给自己做小媳妇的，还有家底厚实的大户买来回去当扫洒丫头的，大部分是纯碎凑热闹去的。三刻钟过去，十几个麻袋被摸走，当场拆的有笑有闹，边上看热闹的都好奇袋子里的女娃是好是丑，人群堵着路口一直也散不掉，李柱也乐得在一边瞅瞅热闹。
　　剩了最后一只麻袋因着女娃裹过小脚，许久没人愿意买去，来摸蕱的都是想着买个能顶事的回家干活，买个小脚的女人回去能干得了啥，供着么？没这富贵命却裹着双小脚，这女娃怕是没人愿意买了。没了热闹看，人群渐渐散去，日头西下，李柱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家，也挑起担子准备走了。那人贩子见人散了，眼见着人卖不掉还耽误下工又急又气，朝那麻袋踹了两脚出气，袋子里的女孩吭都不吭一声，这人贩子越发来了气竟狠命踹了起来。李柱瞅了眼女娃的小脚终是心下不忍，上前劝了两句，踹坏了不是更不好卖了么。那人贩子上下睃了他两眼，没言语，直接又给了麻袋俩窝心脚。李柱放下扁担，拎着半袋刚换的面粉过去，“好歹你这人是卖不出去了，半袋白面换给我吧。”
　　乱世能谋个平安已经难得，乡里人日子清苦，十天半月吃不到一顿白米饭都是常有的事。半袋面粉，算是李柱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用它换个没有劳动力的女娃娃，他也很是犹豫了一番的，看着黑夜里鬼一样脏兮兮披头散发跌跌撞撞跟着他的女娃他心下更是后悔。一个人过活虽然不易倒也自在，这多了一张嘴，如何是好……
　　女娃娃名叫玉儿，听名儿就知道，原先家里也是个富庶的，奈何她老子好赌，家底堵没了就想着卖了妻女还赌债。玉儿这般裹了小脚的卖去给大户当丫鬟是不行了，彼时他爹已经嗜赌泯灭了人性，竟想着女儿有几分姿色可以把她买进窑子里头，这以后接客挣的钱还能贴了家里。她娘不舍得啊，十二三岁的大姑娘，金玉般疼着养大的，眼见就能嫁人过好日子了，进了窑子一辈子就毁了。她娘连夜偷偷给她放出去，让她往山那头跑，跑了就别回来了。拼着求生的那股子狠劲，玉儿跌跌撞撞拐着双小脚跑了出去，没被卖进窑子却栽在了人贩子手里。
　　打李柱把玉儿带回家起，他平静的生活算是彻底画上了终止符。村里人好热闹，背后都议论说玉儿是他买来给自己当媳妇的，还有好事的说玉儿是他在外面勾搭大户人家的小姐后养的女儿，现在大户家不稀罕管这女娃，就扔给了他，说得有模有样煞有介事的。这些倒还好，也都是背后嚼个舌头，最不耐烦的是村里那些熊孩子，他一出去干活这些熊孩子就在路口堵他，柱子叔讨媳妇咯，讨媳妇咯，要喜糖！搁李柱这，这群毛孩子自然是不费事给轰走了。然而干完活回来就看见玉儿被堵在自家门口不让进，跑又跑不过，打又打不过，憋着一张红彤彤的小脸眼看着要哭。李柱咬碎一嘴的后槽牙，熊小子们还挺有毅力，这是赶着趟要比谁最能挨揍呢。
　　吃晚饭的时候，李柱看着玉儿收拾干净的小脸，琢磨来半天，心里叹了口气。吃完饭，李柱拦着玉儿歇会洗碗，给她讲了现在的难处，你不清不楚地跟着自己，现在小还没什么，再大些怕是是非更多。我孤家寡人的日子好打发，但如今多了你，就得好好规划一番了。他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做他的女儿，就按村里人的编的说法，她是他早些年在外面生的，现在回家认祖归宗，过些天打个野味带着找族叔打个商量，找个好日子让她入了宗谱跟他姓李，等个几年她大些再找个忠实的后生把她嫁了。二是做他的老婆，家里穷，以后日子不会好过，他也比他大许多，是个粗人，也不懂体贴人。
　　乱世里他能给她想的后路就这两条了，原先是铁了心想着让她做他的女儿，在外头那十几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他都遇到过，到了这个光景，他早就打消了成亲组建家庭的念头。但是她这双小脚和这性子今后怕又是受欺负的命，于是将选择权交由她自己，如果她自己选的做他的女儿，以后日子再苦，也不能赖他不是，谁又能管谁一辈子呢。
　　稀奇的是，玉儿竟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要做你老婆！”她说得很急，这让李柱有些始料未及，不自然地别过脸，李柱觉得自己耳根子有些发烫，他暗自唾了自己一口，没出息！好半天过去，玉儿见李柱没有回声更加急了，我不做你女儿！我要做你的老婆！
　　李柱心下纳闷，她看上自己哪点了？却也不好意思开口去问。但既然说到做老婆，之前他说的也都是大实话，家里确实是穷，穷人娶媳妇，讲究自然就少些。镇上裁两块红布给她做身衣裳，找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双双在自家爹娘坟头磕三个头，村中的长辈挨户磕个头，玉儿便算是他李柱的老婆了。
　　李柱渐渐适应自己有了老婆的事实，玉儿仿似在他们成亲之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以前畏畏缩缩的女娃子做了这个新家的女主人后多了几分气势和底气，她开始关注这个家里的一切，破屋里的一片瓦一撮布都是她的宝贝，她都能找到它们的用处。从前在李柱跟前大气不敢出一声，现在却经常使唤他做这做那。在李柱看来，家里那张破桌子摆哪里，屋顶的瓦片少两块这样的事管不管都没什么分别，却也依了她。山间日子琐碎，却也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