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暗》张左思

3、泪雨霖铃

　　那一日他冻坏了腿，出不了天山，便一直住在那人的小木屋里养伤。木屋的内部被那人布置得简洁而温暖，虽然空间并不大，但是床榻、箱奁、桌椅一样不少，矮几上甚至有一张雕龙描凤的五弦瑶琴；火炉子烧的很旺，隔绝了屋外雪谷彻骨的寒冷。那人每天白日都要出门，入夜才会回来，回来时总是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些干粮野味，放在炉火上加热过，再给慕容灵吃，有一次，甚至带回了一碗还未凉透的银耳燕窝羹。
　　“你这些吃食，是从哪里得来的？”慕容灵吃着甜腻的银耳燕窝羹，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疑惑，问道。
　　“你猜。”那人对着他挑了挑修长俊秀的眉毛，便转过身去不再理他，坐到瑶琴前悠然地弹奏起来。绣满殷红血莲花的素白狐裘随着弹琴的节奏轻轻地颤动着，仿佛满目的花朵都活泛起来。
　　“……”得不到对方的回答，慕容灵有些窘迫，转而强迫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去听那人悠悠弹奏的琴曲。
　　“喂，你弹的，可是明皇所做的《雨霖铃》？”躺在矮榻上的慕容灵听着对方不紧不慢弹奏的琴曲，微微蹙了蹙眉。好好的曲子，怎地经这人一弹，变得如此懒散拖沓？
　　“请别叫我‘喂’，煞风景。”那人停下了弹琴的手，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慕容灵：“我可有名字。”
　　慕容灵听了对方的话不仅哂然：身居雪山的武林高手，说话却是这样孩子气么？他只能笑了一笑，从床榻上抬起头：“那，敢问姑娘芳名？”
　　不知道是不是慕容灵的错觉，他看见那人奇怪地笑了笑，轻轻嘬起嘴唇，说：“我……叫做，呃……小雪。”
　　“是我冒犯了，小雪姑娘，”他看到那人的表情，感觉自己的心莫名其妙剧烈地跳了一跳，震颤着自己的胸腔：“可是我所熟知的明皇《雨霖铃》一曲，是明皇在杨妃死后入蜀而作，蜀中落雨，打击檐铃，明皇不得安睡，夜夜思念爱妃，这才作了这首曲子。其弹奏之声，凄恻哀婉犹如断肠，并不如此悠闲恬淡……”
　　“我弹我的琴，不用你指点。”
　　这个武艺高强的丫头，还真是十分乖戾啊。慕容灵忽然一阵好笑，无奈地赔不是道：“在下哪里敢指点小雪姑娘弹琴？只是无意之言，姑娘何须放在心上。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待在下伤愈出谷，带些薄利上门谢罪可好？”
　　“带薄礼？就你，能带什么礼物给我？”小雪一撇嘴角，从琴案前面站了起来，自袖口里掏出了火绒火石，不紧不慢地将木屋四壁镶嵌着的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点燃。众多荧荧的烛火，让这大雪山之中的小木屋更显温暖祥和。慕容灵看着烛光摇曳中对方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一时间眼神竟是移不开了。
　　然而那个惊为天人的妩媚之人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眼波浮动，只是一边点着尚未点燃的烛台，一边用一贯清澈明亮的嗓音说：“哎，小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你问我？”慕容灵失态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我，我叫做慕容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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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灵的冻伤已经过了一月有余，好不容易可以下地行走。然而小雪却说，若得经脉畅通，还需半月有余，并叮嘱慕容灵不要运气练功，免得经脉阻断走火入魔。
　　不知为何，慕容灵心中却隐隐希望，自己的冻伤，永远不要痊愈才好。
　　那一日入夜时分，小雪挟了一身的寒气从外面回来，自腰间解下了一只竹箫来扔在一旁，两手环抱在胸前对慕容灵说：“外面江湖上传言昆山派掌门的得意弟子本领不济，被那天山狸鼠给杀啦！”
　　她侧过脸，看着慕容灵笑了起来：“你本领确实不济，不过也不至于被那三脚猫杀死，所幸是留了一条命下来。你那老师父倒很是担心你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昆山弟子？”话刚刚一出口，慕容灵便有些后悔。他虽不是名满天下，却也是有些名头的少年侠客。自己既是把名字告诉了人家，人家又怎会不知？他正恨自己失言，却见小雪重又拾起那只被她扔在一旁的那只箫管细细端详抚摸，一边说道：
　　“是因为你的‘昆山玉碎十三剑’。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何人啦。你对明皇的《雨霖铃》如此敏感，是跟它有莫大的联系吧？”小雪依然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箫管，并不朝慕容灵看一眼。然而，软榻上卧着的少年却陡然一惊，刹那之间一跃而起，神色说不出的惊愕慌乱。
　　“没有关系，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她把手中的洞箫顺手递给了对方，盛气凌人笑容忽然变得温婉柔和：“你应该是会吹洞箫的吧。我想听听，真正的《雨霖铃》。”
　　慕容灵接下了箫管。触手竟是冰凉如雪，斩不断的寒意丝丝缕缕从他的指尖渗入体内。她知道，她都知道……她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她是不是怀着目的接近他？他想怀疑她，想猜忌她，可是心却忍不住向她偏移……《雨霖铃》，她是要他吹出《雨霖铃》吗……？
　　他犹疑地将箫口抵在唇间，试探着吹奏出了第一个音符。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当今世上，此情此曲，唯他一人。
　　身边的小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五弦琴前弹奏，琴声与他相合。不复一贯的懒散悠闲之声，平添了几多哀愁。
　　慕容灵瞥了小雪一眼，然而只看见火光映衬下她柔美的侧脸。
　　头微微垂下，眉梢眼角细腻如画。
　　这是平生第一次，与人合奏这首《雨霖铃》吧。他的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慕容灵不觉间停下了吹奏。五弦琴前那个绝美的剪影变得模糊又明亮，瞳孔里发出光来。她没有停下手上琴声，修长的手指在五条盈盈闪亮的弦间拂动，如同拨动着星河。
　　“你怎么停下了？”忽然察觉到箫声止息，小雪停下了动作，侧过头抬眼看着慕容灵，眼珠黑白分明。
　　清俊的少年剑客没有答话，三两步近道了她的身前。小雪一惊，诧异地挑了挑眉毛，刚要说话，却已经被慕容灵一把抱在怀中。慕容灵低着头，下颔顶在小雪的肩头，手臂慢慢用力抱紧。他只感觉怀里的身体温暖柔软。
　　“你……功力比我，不知道高出了多少倍，是有意……，有意不肯闪开吗？”
　　慕容灵低声对怀里的人说着，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她。小雪仰着脸，俊美的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色，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眼神看得他心头一荡。仿佛不由自主地，慕容灵轻轻托起了小雪的后脑，低头吻上了她殷红如血的嘴唇。
　　然而他却没有听见，对方的胸腔里，一声若有若无深而绝望的叹息。
　　慕容灵什么都听不见，只是青涩却动情地吻着她。她是他第一个吻的人。十七岁的他，还不完全了解，什么是亲吻。终于，他羞赧地停了下来，脸上隐约有了红晕。
　　“是这样，”小雪深呼吸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狼狈喘息的慕容灵，声音清澈明亮：“你的伤已经好德差不多了，明天一早便离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