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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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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值午后,日头却已经藏进厚厚的云层里,不再透出半点薄光来。天色黯淡,黑云沉沉欲坠,几缕凉风抹过树梢,像是在攒一场大雨。
荆如玉坐在树杈上,被层层叠叠的绿叶掩映着,只露得半张脸。他边上还蹲着个蓝衫的年轻男子,束着的领口滚了一圈的风信子的淡紫花纹儿。蓝衫打量了一下天色,又把目光投到不远处一条只可供两人并排而过的黄土小路上,心思颇沉道:“天将大雨,那林归兴许今日就在住处歇脚,不往这里来了。”
荆如玉低低哼了一声,轻蔑之意毕现。他嘲弄道:“没准儿是听说了咱们守在这儿要整治他,窝在被子里头不敢钻出来了罢。什么极南来的驯妖师,在咱们的地盘上吆五喝六、耀武扬威,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荆如玉是只修行千年的狐妖,因着一副顶好的皮囊,素来风流不羁、任情恣性。相貌好的妖精有什么古怪之处总是可以被体谅的,荆如玉亦如是。他脾性高傲,凡事总爱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眼睛还长在头顶上,尤其看不起凡人。他曾道:“此生只有凡人为我神魂颠倒的份儿,若我为凡人动了心,就甘愿不再享漫漫无期的天寿,和他耗尽不逾百年的寿命就入轮回,不在这世上丢人现眼了。”
不久前来了个驯妖师林归,让荆如玉那几个整日里爱惹是生非的兄弟吃了不少苦头。孤傲的荆公子一听这消息,立刻怒火攀升,一股气从胸口直烧到丹田,故而卯着劲儿也要给这姓林的一个教训。
不出半刻钟,果然下起瓢泼大雨,荆如玉浑身被浇了个透心凉,天青色的袍子紧紧贴在身上,路的尽头才徐徐现出个人影的轮廓。
荆如玉心里暗喜,执着折扇跳下树道:“阿翎,你睁大眼睛瞧仔细了,看看你荆哥哥如何给他点厉害颜色。”
蓝衫还未答话,荆如玉已然落至小径中央。另一头也是个年轻的公子哥,身着紧身黑衫,衫下绣了暗纹,风一吹就旋起华光。他撑起一把竹骨伞,脚下踏着鹿皮棕靴,从远而观,显得人身形修长、清爽随性。
林归显然是瞧见了荆如玉,步子却不加快,等逼至眼前,荆如玉已湿得宛如落了水的鸡。
荆如玉心里窝气,可依然端着架子,冷着一张脸道:“你便是林归?”
林归扬起脸淡淡在他脸上逡巡一圈,看水珠子从荆如玉下颔处一颗一颗淌下来:“兄台见谅,在下只有一把伞。”
荆如玉一噎,怒道:“少装模作样!”
林归握着伞又云淡风轻地扫了他一眼。荆如玉以为他被自己架势所慑,不敢开口说话,不由洋洋得意地“唰”地一开折扇,泼了自己一脸水。他迅速抹掉,在雨里故作潇洒地摇了摇扇道:“区区肉眼凡胎,也敢犯我狐族,你师父是谁,报个名儿来我听听。我倒想知道,哪个师父能教出你这样恣睢无忌的徒弟。”
林归坦然道:“未承百中之一,愧而不敢言先师之名。”
荆如玉见他势弱,乘胜追击道:“也罢,我便替你师父教教你不识时务是何下场。”
林归淡淡道:“你要与我动手?在下有在下的规矩,你若是赢了一切好商量,若是输了……兄台不妨斟酌斟酌后果,三思后行。”
荆如玉合起扇子,一敲掌心,抿起唇角谑道:“凭你那微末功力,也腆着脸在我跟前大放厥词,是什么道理?容让你三分,反让你自鸣得意了。”
(二)
炉上煎了春茶,炉芯燃着幽蓝色的火苗,荆如玉掀起壶盖,泡了五六瓣桃花进去,刚抬起头,白芷就冲进后厨,对着他道:“茶烹好了么?主上在园子里头等着呢。”
荆如玉心里道,那便让他等着,渴了喝两口湖水也能顶事,死不了人,口中道:“小白啊,你一盏茶的工夫前才来吩咐,煮个茶哪有这么快?你说是不是?来,吃个胡萝卜压压躁气。”
白芷露出一对兔子牙,发狠啃了两口萝卜,含含糊糊道:“这不是我们几个都忙的腾不开手么,只好麻烦荆兄弟了。”
荆如玉皮笑肉不笑,道:“应该的。”什么人喝个茶能让府上这么多妖精手忙脚乱?捶肩一边儿一个,揉腿两个,打扇一个,摆点心三个,奉布巾两个,捧清水两个,倒茶两个,喂食一个,念书解闷一个,守卫布放六个,传话一个,可不只剩下一个煮茶的了么?你林归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老子啊!
早知道代价如此惨重,当日便不该与这邪门的驯妖师动手。荆如玉一臂深深地后悔,一臂又恨这凡人眼光短浅,如此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不当神仙好好供着,反而牛马般地使唤。自他来了林归府上,没有一日睡过好觉,囫囵休息过又是给他端茶送水,又是为他揉肩捏腿。一府的妖净做小厮使,也不嫌罪过。荆如玉初来时日日都要上演一回“逃狱”的戏码,结果被提溜着领子拖回来,还得领一顿罚。
便是不言林归功力高深,荆如玉也是逃不掉的。凡是入了府的,林归都抽了一丝精魂封在纸中,林归握着他们的命纸发号施令,便能叫他们言听计从。
荆如玉把林归祖上八代问候了一遍,用银夹把桃花一瓣瓣捡了出来,偷偷从袖口掼出个小瓷瓶,拧开封撒了点粉末进去,又细细晃了晃茶壶。
你不叫我好过,我便叫你当众出丑。顶多挨顿打,小爷不怕!
荆如玉心一横,冷着脸把茶端到园子里头去。艳阳高挂,风拂草木,一院馨香。林归坐在园子中央的凉亭里,两侧是高不过人的葱绿灌木。亭里铺了软毯,毯上置了矮榻,林归外头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儿深紫宽袍,袍角落在毯上,里衣很薄,且敞着,现出棱角分明的锁骨。肩头压着两双白皙的手,小心翼翼地锤着。脚边跪着两个少年,倒是不在捏腿,微微揽着林归的衣角,以防他起身踩着。
荆如玉拾级入亭,面无表情地把壶子搁在榻前的小几上,转了身斜斜靠在一根柱子上抱起手。
林归正偏着头咬一块儿送到嘴边的芙蓉糕,淡色的唇小幅度地开阖了几下。荆如玉盯着,心道,这糕干巴巴的,你也该渴了吧,渴了倒是喝茶呀。
林归嚼完了点心,扭过头淡淡吩咐:“把茶捧过来。”
荆如玉暗自欢快,一个控制不住就像冲上前道“我来我来”了。
林归接过奉来的热茶,执在掌心中,垂眸望了一眼,忽道:“荆如玉。”
荆如玉心里一紧,佯作镇定,不动声色地出列道:“在。”
这是狐族的秘药,按说无色无味,林归方才也神情不变,怎的出声唤他?难道被他一眼就瞧出来了?
林归淡漠地抬眼,直把荆如玉看得在心里默默打了个哆嗦。
林归道:“户锦,把书给荆如玉,让他接着念。”
荆如玉接过书,心神不宁地扫了两行,随口念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远,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荆如玉一顿,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他从书上抬起头,林归正悠悠地转着瓷盏,盏上青花像是悬在半空似的。
林归漫不经心问道:“何解?”
荆如玉默默咬了咬牙,你都知道了还问个什么劲儿?
林归转头望他:“不说?想必是渴了,那就赏你喝了吧,你上前来。”
荆如玉泄气地拧过头,闷声切齿道:“君子不行暗事。”
林归道:“有长进,答对还是赏杯茶,你上前来。”
荆如玉:“……”他瞧着林归杯中的碧色,生生压了自己拔腿就跑的想法,跪坐在林归身前,夺过仰头一口喝干了。
不出一炷香的工夫,荆如玉就红了眼眶。林归似笑非笑地垂眼道:“怎么哭了?”
“……”荆如玉兀自忍了一会儿,泪水霹雳啪啦地还是雨点儿似的砸下来,没一会儿他又转为低声抽泣。
林归道:“狐族的东西,药性果然好。”
荆如玉脸上滚烫,埋着头本想狠声道:“林归,你这混账东西!”结果出了口,夹着哭音儿生生转成了怨妇腔调。他果断闭嘴,泪水止不住地淌,领间霎时濡湿了一大片。
荆如玉这边伏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从耳朵一直红到脖颈,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林归却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他从袖中取了只瓷瓶出来,转手递给户锦,淡淡道:“你盯着他,让他跪在这里把方才的话念二十次,念完了才许给他解药。”
户锦双手接过称是,林归面不改色地从亭子里出去回屋了。没了那么一大帮妖精,亭子顿时空旷起来,风送亭间,花影摇曳。
户锦不忍道:“荆兄弟……”
荆如玉边哭边道:“我念。我念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