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归》焉山客

3、第 三章

　　李嘉然一路疾驰，雨丝斜着飘，溜进脖颈，赶回家时身上还是湿了不少。他将摩托停在门口的雨棚下，几步跑进屋，洗了个澡。
　　穿着衣服出来，于海燕已经打完麻将回来，看见他擦头发，一边将钥匙撂在桌上，一边问﹕“又上外边野去了？”
　　李嘉然知道她又要数落自己，含糊地应一声﹕“嗯。这不回来了吗。”
　　于海燕眼角微挑，脸上虽笑着，语气没刚才好，“对，反正你也大了，我和你爸管不了你，随你怎么野。只一样，你离那个徐诚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人，别到时候把自己搭进去。”
　　李嘉然摸摸脑袋，“知道了，我有分寸。”又靠过去，手捶着于海燕肩膀，笑着说﹕“我这不都听你跟爸的吗。过段时间我走了，看你还唠叨谁。”
　　于海燕听到这里，神色软了些，扭头说﹕“好了，待会儿你爸该回来了，我做饭去。想吃什么？”
　　“你随便做吧，我什么都吃。”
　　李嘉然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忽然想起什么，走到厨房门口，问正在洗菜的于海燕﹕“妈，你认识我们镇子东边街道口的水果店老板吗？”
　　于海燕回忆了一阵，说﹕“那不是桂芬吗，我刚嫁到这里他们家就在那儿开店了。”她扭头看李嘉然，甩甩手上的水，“怎么了，你问这个干吗？”
　　“不是今天碰上了吗，随便问问。”
　　他还靠在厨房门口，两根手指转着手机，像是不经意问起，“那你知道她家还有个外甥女吗，和他们住在一起的？”
　　于海燕眯着眼睛想了片刻，“有点印象……那姑娘叫什么来着，我见过几次，长得白净又秀气，模样也好看。哦，我想起来了，姓叶，随她妈姓，叫叶灵。”于海燕陷入回忆里，动作顿了顿，“唉，那姑娘也可怜啊……”
　　李嘉然心头一紧，手上的动作僵住﹕“她怎么了？”
　　“叶灵小时候啊，她爸爸犯了事跑了，后来被警察抓住，现在还在牢里边呢。她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出了事以后一直精神恍惚，根本照顾不了叶灵。两个人靠着叶灵舅舅的接济过了几年，后来她妈还是走了……唉，她舅舅真是厚道人，把叶灵接过来跟自己家住，对她像亲生女儿一样……”
　　于海燕说着瞅了李嘉然一眼，见他颓着脸站门口，半晌没说话，问﹕“怎么了？站这儿干嘛，收拾收拾桌子，一会儿吃饭。”
　　李嘉然静了许久，揉揉眉头，喃喃道﹕“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话音淹没在厨房传来的炒菜的兹兹声中。
　　他转头看外面，雨水积在石板的水洼里，灰蒙蒙的天际压着几片乌云，深绿的树叶摇曳在视野一角。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吹动他的发梢，他的衣角，李嘉然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始终是那抹瘦削的身影，她立在台阶上，看着自己，眼里或喜或悲的情绪里，藏着木讷和静默。
　　一颗心忽的乱了，仿佛怎么安放都不对，来来去去都是她。
　　李嘉然第一次感到无力。从前也小打小闹谈过几个，但不过都是少年人的冲动和不安分使然，过了新鲜劲，自然好聚好散。
　　但这一次，他真的把握不准，根本由不得他。

　　李嘉然抱着球坐在木椅上，汗珠顺着额头淌。
　　旁边峰子坐下，啐了口唾沫，骂着﹕“妈的这帮混蛋没一个有本事的，全他妈耍阴招！”抬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水，看见李嘉然不说话，手肘推了推他，问﹕“想什么呢？”
　　李嘉然没理他，目光落在球场对面的木椅上，那里空无一人。
　　叶灵今天没来。
　　接连下了几天雨，今天终于放晴。李嘉然上午就抱了球跑出来，喊出峰子和其他几个玩得好的哥们，一直打到下午，她也没有出现，
　　李嘉然一阵烦躁，沉默地喝着水。
　　峰子忽然捅捅他，声音低了许多﹕“喂——你说，那个小丫头怎么没来啊？”
　　“我哪知道。”李嘉然语气不善。
　　峰子却像没听出他的情绪，摸着下巴，凑过来﹕“我跟你说，那小丫头……”他对着李嘉然一阵耳语，李嘉然起先没在意，越听拳头攥得越紧，横他一眼，语气梆硬﹕“你听谁说的？”
　　峰子挑挑眉，“我姨住她家隔壁，昨天听她说的。”说罢笑笑，“你说这小姑娘模样长得这么好，怎么就精神不正常呢。我听说啊，精神病这个遗传，好像她妈就这样……还有，她那个表哥，听说也跟她关系不正常……”
　　李嘉然越听脸越阴沉，手捏着塑料瓶，瓶子被捏变了形。
　　峰子还想继续说，李嘉然拧着眉毛打断他，“你他妈天天闲着没事干是吧！就会干这些嚼舌根的事！”说完，咚一声扔掉水里的瓶子，起身去了厕所。
　　峰子一脸莫名其妙，咕哝道﹕“有病啊，冲我发哪门子的火……”
　　李嘉然回来时，满脸水迹，语气还算正常﹕“我有点事，待会儿你陪他们玩吧。要是不想玩，就回去。”他还沉着脸，望着球场对面摇曳的香樟树。
　　“干嘛去啊？”
　　“有事。”
　　李嘉然懒得废话，撂下两个字就骑上摩托车走了。
　　摩托车一路疾驰，没二十几分钟就到了叶灵家。
　　李嘉然却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停在，他下了车，倚着一棵树点了一根烟。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看见叶灵坐在水果摊前面，手里捧着一本书，恰好有人过来，她放下书。中年妇女似乎在询问价格，叶灵的嘴唇轻轻动，神情柔和，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刻意的殷勤和讨好。那女的还在东挑西拣，叶灵也不说话了，安静立在一旁等。
　　李嘉然沉默地抽完这根烟，只剩最后一截，他深吸一口，将烟头扔掉，迈步走向她。
　　叶灵送走中年妇女，余光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抬头，看见李嘉然站在水果摊前。她一愣，问﹕“有事吗！”
　　“有事。”他点头，指指前面，很正经的模样，“买水果。”
　　“那你挑吧。”她递过一个塑料袋。
　　李嘉然接过，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一瞬。
　　他低头挑着苹果，随意地问﹕“多少钱一斤？”
　　“两块五。”
　　他点点头，又问﹕“怎么没去球场了？”
　　叶灵一怔，避开他的目光，只说﹕“太热了。”
　　“那之前呢，之前不经常去吗？”李嘉然低头挑着水果。
　　“……舅妈不让我跑太远。”叶灵说了实话。
　　阳光透过街道尽头的树叶一层层透过来，阵阵热浪袭来，她的脸颊微红，额头渗着细小的汗珠。对面铺子的老板娘坐在门口招徕顾客，旁边的小孩舔着手里的冰棍，路上走过三三两两行人，没人注意到这边。
　　李嘉然停了几秒，抬头看她，“还想去吗？”
　　叶灵沉默着，摇摇头﹕“不去了。”她的声音低下去，“去了也没用……”他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叶灵语气低下来。
　　“叶灵，”李嘉然喊她的名字，深吸一口气，“别傻了，他不会回来的。”
　　叶灵猛地僵住，都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这些，只是盯着他﹕“不，他会回来的。”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李嘉然，目光空洞，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她的手似乎不知如何安放，来回在衣服下摆摩挲，最后紧攥着衣角，喃喃道﹕“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他不会骗我，不会抛弃我的……”眼珠木木的，像是不会动一般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李嘉然走过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很软很凉。他放轻了声音，蹲在她前面细细看她﹕“你看看我，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叶灵看他半晌，木然摇头﹕“不知道。”
　　“我是李嘉然。”他缓缓念出自己的名字，像是诱惑她一般，语气放得很轻，“我叫李嘉然，木子李，李嘉诚的嘉，然后的然，知道了吗？”
　　叶灵看着他，神情依旧是木讷的，很久才点头，表示知道。
　　李嘉然笑笑，一只手揉揉她的头发，继续蛊惑她。
　　“来，跟我念，李嘉然喜欢叶灵。”他一字一顿地念，声音轻柔至极，眼里藏着不怀好意的笑，像是最和煦醉人的春风。
　　叶灵像清醒了一些，眉头轻轻皱起来，没说话，只是看着李嘉然。
　　李嘉然轻笑一声，低语﹕“小姑娘不好骗啊……”他转头看看四周，街道上人来人往，依旧没人注意尽头这间小铺子。
　　目光移回来，他收敛了笑意，定定地看着叶灵，缓慢地说﹕“李嘉然喜欢叶灵。”一字一句坚定而温柔，像跨越千山万水，抵达她的耳边。
　　知道了吗，你现在知道了吗，我的傻丫头。
　　我不管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不管你心里曾经住着谁，不管你现在或以后会不会爱上我，我希望你知道——李嘉然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他看着她笑，手指摩挲她的手背。
　　叶灵眼珠动了动，忽的挣脱了他的手，说﹕“你走吧。”她猛然站起身，准备往屋里走，似乎又觉得不对，折了回来，坐在原来的小凳子上，翻看她那本旧书。书页停在她早已看过的地方，她没管，只是低头装作看书的样子。
　　李嘉然站着看她，许久没动，末了笑了一声，摸摸下巴，走到水果摊前。他随便挑了几个苹果，从兜里抽出一张二十，放在叶灵前面。
　　叶灵没抬头。
　　李嘉然凑近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明天带你出去玩。”
　　“不——”叶灵的话被他的手掌截住，他轻轻按着她的嘴，挑挑眉，温柔地威胁﹕“我在桥那里等你。不来——我就找你舅妈聊天。”
　　叶灵拧着眉毛，不说话。
　　他看着她要生气的模样，收敛许多，声音低沉似耳语﹕“就带你去玩玩，我保证没有别的心思，真的。”
　　说完，他拎着一小袋苹果，手指飞快刮一下叶灵鼻子，趁她皱眉之前说﹕“走了。”
　　叶灵没有表情地看着他离去，手指无意识摸上鼻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度。灼热的热浪阵阵袭来，她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低头翻书。
　　没有风在吹，但是书页在不安地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