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丢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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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今年褪下沾染了泥土的手套，从流水线下来，取了午餐，坐在垫了三合板的木箱上。拆开餐盒，里面是已经凉了的白米饭和午餐肉。旁边一位戴着浅色帽子的阿姨拍了拍她，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那边有微波炉。”
孟今年瞄见微波炉前排了一长队，感谢地笑了笑：“不用了。”
那位阿姨挑了一张干净的椅子，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盒剥好的红包丹：“要吗？”
孟今年摆摆手。
热心的阿姨没有显出屡次被拒的挫败，反而对她越发感兴趣。也许是因为她看起来是这群人里最年幼的一个。“还在上学？”
孟今年点点头。
“在水果厂很累的，怎么不去餐馆？小费多的话也很赚的。我女儿每周末就在洋人餐馆打工，翻台高的时候一天cash都有200呢。”
“那挺好的。”孟今年含糊地应着，咬了一口午餐肉，罐装特有的咸味溢入喉间。她拧开矿泉水，喝了好几口。
“你在哪里读书？我女儿是xx大学的，读电脑，哎，不是电脑，反正就是和电脑有关的。她自己选的，我们也不懂。”
孟今年凝视着阿姨的手，有些黝黑，布满褶皱，却强有力，是一双能为女儿遮风挡雨的手。她心底涌上一丝苦涩，语调更冷了：“我在隔壁的大学，读人类学。”
“人类学，将来能干嘛呢？我女儿说电脑好就业，以后去大公司，”阿姨喜气洋洋，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光明的未来，很替她高兴，“她虽然打工，但是学习没有耽误，每个学期都拿奖学金。”
孟今年点点头，没有接话茬的意思。
人类学归属一类无法看到直接效用，且很难阐释的学科，尤其是在被日新月异的科技统治的时代，数据，代码，人工智能，多么光鲜亮丽，财源滚滚。
孟今年当时在选择的时候，难得的脑子一热。或许潜意识里，她迫切地想要退出这个世界，单纯做一个观察者。
那位阿姨仿佛终于觉察出她的沉闷，转过去和其他人聊天。
孟今年看着手机刷出的关于高考的新闻，又抬头望向工厂的屋顶，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用黑色盒子罩住的蜗牛，永远停留在了原地。
距离她随着母亲初次踏上这个陌生的国度已经两年了，而如今她只剩下自己。
以留学生的身份，只能四处兼职毫无保障的工作，拿着最低的工资。她上一份工作，在一家市中心的烧烤店，她负责备好一碟碟切得精致的肉片和蔬菜，还要在打烊之后冲洗所有不锈钢的烧烤夹子，清扫地面和厕所，更换卷纸。凌晨两点换下脏污的工作服，从店里出来，走路二十几分钟分钟便能到达租的地方。白日里繁华的街道在层层叠叠的灯雾里变得迷离，橱窗里的橡胶模特衣着被夜色镀上华丽，表情淡漠审视着所有对它屈膝的失败者。对面街道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则是人头攒动，一些是青春洋溢，另一些是无家可归。这一段路其实还算安全，她只偶尔遇见过喝醉的男人，冲她吹口哨。那时她就加快步子，提醒自己下次不要穿裙子。
她租了一个巴掌大的阁楼房间，摆了一张她自己买的床垫，桌子和小书柜都属于房东。她的两个大行李箱挤在墙角，经常穿的衣服叠在上面。因为总体隔音很差，她总是尽快地冲完澡，缩回自己的小天地，打开电脑，插上耳机。
明明身体散架一般，她却睡不着。或许是因为太闷热。房东住在通透的一楼，傍晚通风后就凉爽了。阁楼被炎炎包裹了一下午，像将烧未烧的茧，将她紧紧勒住。她看一些老电影，《末代皇帝》，《十二怒汉》，《辛德勒的名单》，《霸王别姬》，《恋恋笔记本》。一层薄薄的屏，将她从团团热气里暂时拔了出来，去往阴诡的清宫殿宇，积尘的名角妆台，又或是雨后草地，星辰旖丽。
她伴着这些背景音入睡。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她和小豆子相似，都是在懵懂之时突然遭到一击，痛得迅疾，余韵悠长。
那天清晨在酒店醒来，四处不见母亲踪影，电话也无法接通时，她知道自己被彻底丢弃了，丢在一个陌生的国度。
后来她在华人餐馆打工的时候，看见中文频道里的新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和贪污受贿，潜逃出国连在一起。
正是饭点，餐馆里人声鼎沸。
突然一阵眩晕，她努力揉了揉眼睛，那新闻已经播报完毕，进入一段欢快的广告。
讽刺的是，她突然松了一口气。好像在迷宫里跌跌撞撞走了许多，突然被一双大手拎起，低头看清了全貌。
如果那天她是被母亲丢弃的，那么这一天，是她放弃母亲的一天。
大学的四年里，她一直过着两种生活。白天在古意盎然城堡一般的教室里上课，夜晚在餐馆或者工厂行尸走肉一般工作。
图书馆成为了她的庇护所。她从图书馆借到《The Dawn of Everything》，作者挑战了传统认知里人类社会从原始到现代的积极演变。这本书描绘了考古证据下全然不同的图景：原始人并不野蛮落后，相反，他们似乎拥有更前沿平等的文明，用不同的方式集结，而非在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中二选一。
这另一种可能让她的想象自由地飞跃，短暂地忘记了作为一枚渺小螺丝钉的困苦。
对阅读的热情，使得她书面上的成绩很好，但是她不够积极参与小组讨论。和蔼的助教在课后找到她，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她犹豫片刻，问他，要如何申请博士。
她才大学二年纪。他没有嘲笑她的野心，用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问她；你星期五下午有空吗？我和几个博士生组织了一个座谈会，你可以来听听看。有芝士蛋糕和披萨哦。
她心里想，得找一个人顶她的shift。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丢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