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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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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十里烟花。
夜色如常。夏夜宝蓝色的天幕直把这尘世间的繁华糜烂反村得越发明显。岸上姑娘与恩客调笑打闹,水上花舫明灯闪耀,就连河边垂柳在彩灯的映照下也生生透着一股媚色。河岸边的许多园子都花尽心思做足了门面,长相娇美的姑娘也含着甜笑,在自家园子的门口招揽着过往的男人们。由于此处产业密集,同行相争之下,必然会产生些摩擦,则会见到两家园子的姑娘站在门前进行不大文雅的辩论的景象。当然,这只出现在大白天没客上门的时候,待得夜色一暗,前一秒还泼辣尖酸甚至动辄打骂的女子瞬间便换上一副温柔恭顺的脸孔,只盼得能多多揽得生意,自己的私房钱能多存一点。说到底,也是为了生存。一般勾栏院的姑娘便是这么过来,直到人老珠黄青春不再的时候,下场又不知比这又如何。
就算是烟花女子,可也有阶层之分呐。心里忍不住轻轻謂叹,程七于笔锋转淡处收了笔,笑着对坐在屏风前的女子招了招手。女子长得很是柔美,脸蛋是标准的鹅蛋脸,发迹线处有明显的美人尖,额头光洁莹润,柳眉弯弯细细,一双翦水秋瞳漆黑水润,俏鼻小巧直挺,菱唇轻薄红润,一身雪肤更是让她看起来像个瓷娃娃一般惹人怜爱。若非生在这风尘之地...摇摇头,程七把注意力放到了桌上的宣纸上。女子也步止桌前,倾身仔细看着画中之人。看了有半盏茶之久,她又将画立了起来,仔细端详。这时,江风袭来,扬起女子轻薄的白色纱裙,单薄的身子在宽大的衣袂下显得更加柔弱,后面晕黄的光衬着,似是便要这般羽化而去。
程七在一旁看着看着,蹙起了秀气的眉。女子眉目间已有败相,不是病至膏肓,怕就是以心如死灰了吧。想到这里,程七心里生出一抹惋惜。女子名叫婉君,是式微坊老鸨在一个冬日的湖边捡回来养的,自小照顾着,情分便和真正的母女无贰,婉君人如其名,性格温婉柔顺,自小招人疼,许多姑娘都愿意和她玩耍解闷儿,也经常教她才艺,待得她长成,不仅容貌出众而且精通六艺,才学甚高,也甚得众多王孙公子文人雅士的追捧。
只可惜终归长错了地方。
“小七,小七。”
闻得婉君叫唤,程七回过神来,见她将吸饱了墨的笔递至跟前,于是伸手接了,等着按婉君的意思题字。等了良久,却只闻阵阵抽泣。也罢,程七放下笔,双手搭着婉君瘦弱的肩,柔声说了句:“若有来世,婉君万不可如此自轻。”然后整了整衣冠,收了画具,从来时的偏门走了出去。
程七走在八宝街的时候,仰头望了望天。月已上中天,满天星辰在月辉下黯然失色,明明灭灭模糊不清。正当程七看够了,低头往回走的时候,一线流光从天边划过,其亮度竟然比过皓月,只可惜十分短暂。
“死亡的光芒也是如此耀眼呢。”程七依旧低垂着头,嘴里喃喃地说着,轻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幽深的巷弄里。
郊外,一个单薄的身影垂了头在小径上慢慢行走,那人身上斜跨了一个大大的包,长而直的发随性地束在脑后。走到一条岔路口时,那人才抬起了头。月光所照之处,清秀的眉眼间透着一股忧郁,偏偏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的。雪白的衫子上沾染了些颜料,修长的指间也有些微墨色。
正是程七。
程七没有选任何一边的路,反而直直朝中间的草地直踏上去,任长得放肆的夏草漫溯在膝头,也不管夜露会否沾湿鞋袜。直直地走,进了一片树林,在一棵歪脖槐树下歇了歇脚,又开始走,约莫一刻钟後,出了树林,再往前几步,一座府邸便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座很大的府邸,青砖碧瓦在夜色下显得有些阴森。程七走到门口,刚伸了手去推门,门却“吱呀”一声慢慢地开了,门后并无一人。程七不以为意,径直走了进去,两扇高大的门又“嘎吱”响着在他身后关上了。
程七一回家便直接去了程二那里,果不其然又看到二哥被一众美人包围的场景。程二见是他,便屏退了众美人,对程七招招手,示意对方过去。程七暗自叹了口气,走过去为哥哥整了整凌乱的衣袍。这个哥哥啊,容貌才学逗姑娘制造麻,烦方面是一等一的,可惜是个完完全全的生活白痴。繁复的衣衫是怎么也不会自己穿的。
“小七好可爱,来,二哥嘴儿一个。”看着程七柔顺地为自己理衣服的样子,程二忍不住又开始恶趣味地逗弄,甚至伸手扣住程七小巧洁白的下颌,眼看着便要亲了上去。
伴随着“啪啪啪啪”的声响,程二张大无辜水润的凤眼,手掌也抚上刚刚被突袭的头。心里不禁咒骂那四个目无兄长的混蛋弟弟。
“二哥好阴险!”孪生兄弟程四和程五立刻异口同声地口诛他们的二哥。这两兄弟生得十分俊朗,额心都有一颗朱红的痣,那句嗔怪的责备和怨怼的神情生生给他们俩笼上一层妩媚。
“小七险遭二哥狼吻,一定很怕吧,没关系,三哥会保护你的。”程三搂紧了刚刚夺过来的程七,一脸不屑地鄙视经过刚刚一番抢夺又弄得衣衫凌乱的程二。程三相貌清俊,生得一幅儒雅之气,大掌轻拍怀中人儿的背,疼惜之色尽显。
“三哥别搂小七那么紧,会难受的。”面容最为精致却总是透着一股子邪气的程六也开口了。“小七,到六哥这来。”
“三哥四哥五哥六哥,”终于轮到程七讲话,“我找二哥有点儿事,你们能不能先正常一会儿?”说着,程七挣脱了程三,过去拉了程二便走。
怀抱一空,程三立刻由儒生变怨妇。“小七...小七竟然要那个大色狼不要我们......”泫泫欲泣的样子堪比秦淮第一苦情花魁。只可惜,他的弟弟们都不是那多情的恩客。所以。
“诶诶,什么我们,三哥你一个人抱小七抱得很开心吧,小七是不要你才对。”不满程三乘乱独抱程七,程四和程五又异口同声了。
“三哥啊,小七可是最讨厌别人未经同意动手动脚的哟,你自求多福吧。”程五也一脸风凉地打击。
然后,程三程呆滞状态哀怨地飘了出去。
那厢,程七拉着程二穿过竹林和回廊再推开和墙融为一体的暗门,进了一间陶土作坊。里面到处是随意摆放的人偶。返工将二哥的衣襟整理好后,程七拿出一幅画,说道:“二哥,麻烦你帮我按这个模样做一个陶土人。”
“她是谁?”程二看着画里栩栩如生的美人神态柔顺地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
“一个友人,”程七答道,“命苦的友人。”末了,又添了一句。
“嗯,什么时候要?”程二也不多问,立即开始准备了起来。
“明日辰时。”勤王府小王爷大婚迎亲之时。
勤王府的小王爷将在今日迎娶兵部尚书的千金。
这件婚事是南京城的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早在七日前,迎亲的队伍便很高调地前去京畿临安,走了一路,喜乐也就响了一路。大红花轿由八个轿夫稳稳抬着,在盛夏苍郁的绿色里红了一路。长长的阵容庞大的迎亲队伍就像蜿蜒在风尘漫天的官道上的红色的丝线。
或者,在某人的心里,是一道鲜红的伤痕。
卯时三刻,整个式微坊尚在沉睡之中。雕楼画栋的大堂在白日里显得十分寂寥,中堂两边的花坛里,墨绿的草叶上有着还未来得及蒸发的夜露,姑娘们的香房紧闭,一切都如平常一般安静,平和。
婉君此时已经醒转,怔怔地望了帷幔许久才懒身起床。呆呆地坐了一会子,如梦初醒般冲到桌案前。程七未带走的画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画中的她并不是她。或者说,那只是另一个她。还未识得情愁的她。曾几何时,她也如画中女子一般快乐无忧。
失神半晌,被一阵刺痛惊醒。掌心四个新月形的伤痕里整往外慢慢渗着鲜血。
红得,就像那日勤王府大红花轿。
辰时,一声尖叫将式微坊从沉睡中生生拉了出来。
鸨娘和一众人围在了婉君的阁子前,房内物事整洁如常,婉君却不见了!
程府。
陶土人在卯时初刻完工,二哥心细,还为陶胚上了一层白釉。谢过二哥后,程七将二哥刚刚完成的真人大小的陶土人搬到了自己房间,关了门窗拉上厚重的帘子,调好颜料后,程七开始在陶人上描了起来。
勤王府。
小王爷不在大堂,却往一处偏僻的院落走去。那是他额娘也就是勤王的侧妃生前的居所。院落整洁依旧,可见佳人虽逝,勤王也实在有心。
主屋堂上供有一副画像。是母亲仙逝的时候请程家的画师画的。程家的画师画工了得,纸上之人宛如母亲亲临,看得小王爷心里不禁酸涩起来。
“母亲,母亲,”小王爷低唤,“您知道的,儿子并不想负她,可是父王之命不可违,儿子却不能一分为二。。。。。。”
远远的,锣鼓声渐渐传来,小王爷转身,瞥见一抹象牙白的窈窕身影匆匆于门外闪过。
婉君!小王爷心里一惊,下意识追了出去。前面熟悉的身影不正是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脚下追得急了,女子自然跑不过他,还未及十步便被捉了双腕,下一瞬,被紧紧拥进一副温暖的胸膛。
婉君,婉君。小王爷在心里低低地唤,却不敢出声。他怕这只是一场梦,一出声的话,梦就醒了。
女子任由他抱着,也不出声。良久,才轻轻握了他的手。
“婉君...”他惊喜地低呼,松开了臂膀,将她转了过来。修长的手在眼前人儿白瓷一般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你的手,好凉。”他执起她白玉般的双手,轻吻白嫩的掌心和指腹因为长期抚琴而生出的薄茧,每一下都那么温柔。
婉君任他吻着,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
快乐无忧。
“来,婉君,我带你去见我母亲,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你才是能让我母亲唯一承认的媳妇。”他牵着她的手,走到母亲的画像前面。
“婉君,你愿意来找我,便是肯原谅我了,”他看着她绝美的笑颜,欣慰地说,“我们就在母亲的画像前定了终生,我发誓,就算她是刑部尚书的千金,我也不会让你委屈了分毫,定护你一生。”
婉君还是笑着,一如她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开始。
见婉君笑着,小王爷很是高兴,连忙扶了她跪下。
“母亲大人在上,儿子今日与婉君在此结为连理,誓与婉君相敬如宾不离不弃恩爱一生致死方渝!”他激动地说完,转向身旁笑望自己的女子,这个将他的心思完完全全绑缚的女子。“婉君,我们拜堂吧。有天地为证,你将成为我的妻子。”
一拜天地。街上狂风大作,差点掀翻王府花轿的盖顶,幸得轿夫经验老道稳了下来。却也足够造成一番不小的混乱了。
二拜高堂。天色渐渐阴了,浓云罩顶下,大红花轿的颜色呈暗色,犹如血液一般。
夫妻对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礼成。
程府。
程七把玩着手中的笔,望着门外的雨发着呆。
做梦啊,真的是件很好的事。不知道方才又有谁做了个好梦呢。
可是。
梦终究是要醒的。
有人在湖边找到了婉君。
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物事。鸨娘识得那是小王爷送的。婉君畏寒,他便送了这价值连城的暖玉给她。那时的她,笑靥如画。
而今,却是一副冰凉的躯体横陈在前。她掰开婉君手心,细细地抚摸指甲留下的伤痕,哭得不可自抑。
一众亲友正在堂上焦急地等待久不露面的新郎官,勤王脸色阴恻地遣了下人去寻。
终于在已故王妃的故居找到了。小王爷抱着一个白衣女子倒在堂前,笑容满面。小厮唤他,却没有回应。
探上前去,已然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