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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叁·金枝 ...

  •   众人各怀鬼胎,依旧落座饮酒,温之翰又殷勤劝了杨昭几杯,杨昭竟照单全收,显见得心情极佳。正揖让间,忽听身后细碎脚步声,山门中缓缓走来一个女子,也不说话,只向杨素浅浅施了一礼。

      杨昭回首看时,只见她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天青道袍,不施粉黛,眉目天然如画,肌肤润白如玉,一举一动袅娜轻盈,恍若画中仙子临凡。杨昭自幼生在宫闱之中,各色佳丽看得多了,如此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人却是第一次见到。

      他骤然想起,当年随着父王南下平陈,曾有将军闲谈间讲到,陈后主叔宝有妹二人,生就绝色荣光,令人一见,平生难忘。后来陈室皇族被胁迫北上,其一宁远公主为皇祖父杨坚所收,现居宫中为贵人,深受宠爱,其二乐昌公主便为杨素所纳,却自入了越国公府便销声匿迹,外间再不闻其踪迹。

      杨昭思量间,温之翰已经站起身来,不看那女子,径朝杨素躬身一揖道:“哎呀呀,大人国公爷的小星竟是这般佳丽,咱走遍了天南海北,也算是阅美无数,竟没见过这等倾国之色!来来来,我等一同举杯,贺大人国公爷洪福!”

      杨素淡淡一笑:“说的是,为‘倾国之色’干杯!”说罢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乐昌公主静静听着,面上平静无波,只眼圈红了红,慢慢行至杨素身边,提壶替他斟酒。却不料刚斟了一半,一抬眼看见了坐在杨素对面的“德鲁言”,不由得浑身一震,登时忘了手中酒壶,那杯早已溢满,她仍未察觉,任由浅绿色的酒液流淌出来,撒了满桌。

      “德鲁言”早已泪流满面,索性慢慢揭去了掩口的假髯,起身朝乐昌深深一躬,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席上所有胡商都住了声,你看我我看你,茫然不知所措。唯独杨昭心里清楚,这“德鲁言”正是前日在东市贩卖残镜的徐德言,怪不得那日初见,就觉得这徐德言眼熟,原来此人就是江南有名的才子,戎昭将军徐陵之后,乐昌公主在南陈故国的驸马!

      杨昭那时只有十二岁,奉父命陪同尚书令杨素接手南陈府库,曾于交接账簿时见过徐德言一面,彼时徐驸马正当风华之年,虽然是亡国贵戚,却依旧带着一身卓尔不群的书卷气。谁料十年后再见,徐德言竟已在命途蹉跌中消磨得黝黑苍老,乍一看去无异于五六十岁的老人。

      年轻的晋王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徐德言只对他提到当年发妻因战乱被掳为官奴,辗转分发越国公府,为杨素宠幸,却从未说过这位发妻就是乐昌公主。杨昭也没有想到,乐昌会为郑氏夫人所不容,被杨素悄悄挪到城外的终南山道观中居住。当年对镜描眉、临窗赋诗的神仙眷侣,如今一个朝不保夕,一个是国公爱妾,人生境遇兜兜转转,竟在这个尴尬的场景中再度相逢,怎不叫人感叹命运的反复无情?

      杨素眼观众人神色,心里早就有数,微微眯起双目,嗔道:“贱婢,见了晋王还不下拜,却为何尽做这凄苦之色?”他这一声突如其来,吓得乐昌和徐德言都是一抖,乐昌忙不迭丢了酒壶,使帕子去拾掇桌上残酒,想起杨素的话音,又觉得不对,弃了帕子,不顾满地狼藉,就要跪倒。她在陈国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就是到了杨素身边,也每常待之以礼,不曾颐指气使过,今日乍然变色,寄人篱下的压抑夹杂着亡国愁绪,齐齐涌上心头,不免珠泪满腮——又不能放声,只在喉中呜咽。

      杨昭心头也是一软,他为帝室之胄,瞧着乐昌公主神情,胸中自然也有物伤其类之意,忙起身虚扶一把道:“公主不必伤怀,老公爷宅心仁厚,必能......”他原要说“必能成全你夫妻”,想了想没有出口——这公案里头丝萝藤缠,牵连着灭国毁家、功臣罪奴的无数恩怨,如此看来,杨昭原本打算由温之翰出面拿钱将人买下、转送原夫的计划便只能作罢了。

      他这里感伤,乐昌公主却已收了泪,仍是盈盈一拜,柔声道:“贱妾谢过殿下。”她转向杨素又道:“贱妾是畸零之人,蒙国公不弃,许奉箕帚,已是妾之大幸。而今贱妾只有一愿,请公爷俯允。”

      杨素面上刀刻似的皱纹丝毫不动,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讲!”

      “惟愿国公宽仁,允许贱妾将这一半残镜归还故人,”乐昌殷切道,“多年心愿既了,贱妾便专一侍奉国公,再无旁羁。”

      此言一出,众人个个讶然。他们设计安排这局,便是为了徐德言夫妻完聚,不料乐昌忽出此言,倒让他们始料未及。

      杨素也是一脸不解:“你不想旧梦重温么?”

      乐昌摇摇头:“贱妾半生荣华,享尽人间富贵,原道这一世尊荣再无更改。却不想顷刻间大厦倾覆,完卵无存骨肉飘零,这才晓得万事皆为前生宿缘,不是人力所能撼动。如今天教我来到北地,入公府为妾,那贱妾便当自安天命,不复另有他谋。”她自怀中取出那另外半面铜镜又道,“这铜镜之盟,乃是我同前夫临别之时,唯恐天人永隔,因此洒泪相约。今日见他安然无恙,我便了无遗憾。”说罢将残镜双手奉上,伏地静待杨素发话。

      乐昌公主本就有沉鱼落雁之貌,便是哭也哭得楚楚动人,看得满座人等都跟着鼻中一酸,唏嘘不已。众人尚在喟叹,那徐德言已经离了席拜倒,口中呐呐道:“蒙上天不弃,德言能与公主重逢,已经是意外之喜。今公主为贵人所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德言身无片瓦遮头,怎敢再生妄想?望大人善待公主,莫要让她再遭离乱之苦,德言愿终生远遁,不复踏入大兴城一步!”

      这对夫妻分明是万般不舍,却处处为对方设身处地考量,乐昌是怕惹恼了杨素,逼得他痛下杀手,因此拼命表白自己别无去志,那徐德昌却不忍让公主随着自己受苦,只盼她能余生安乐,免遭屠戮。杨昭听得万分感慨,却不好再说什么,只微微侧头打量杨素。

      越国公依旧是面沉似水,只是目光不似方才那般锐利,他似乎也被徐德言夫妻的一番话触动,只是舍不得公主,一时不能决断。

      霎时间席上安静非常,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失去了言语,更无人知道应当如何解围。杨昭暗暗悔上来,他倒不怕杨素生了怨心,只是今日这事断难完满收场,若不能使乐昌公主夫妻重聚,那么这二人别后必然遗恨终生,这又岂是杨昭当初定计的初衷?

      山风吹起,茂密的银杏叶簌簌有声,被阳光晒得泛白的一面上下翻飞,晃的人双目刺痛,忽然一阵木樨香气无端飘过,一抹鹅黄色的倩影不知从哪儿化出身来,俏生生立在树荫下,朝着杨昭笑道:“殿下有心,我不去寻你,你竟寻到这里来了!”

      杨昭尚未答话,杨素却已经认出来了,这是那日在宫中为皇后除妖的,姓叶的姑娘!

      他瞅了一眼愣怔的杨昭,按说晋王与这姑娘极熟识,当不至这样惊讶,为何至今仍是一副猝不及防的表情?

      杨素与杨昭俱不发话,席上便更无人敢出言,一众胡商窃窃私语着,看那姑娘款款走近,朝大家团团一揖道:“众位既然是晋王殿下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这里枯酒无味,小女子的别院就在不远处,斗胆敢请众位客人到寒舍一坐,别有琴筝佳人相伴!”

      温之翰听得跃跃欲试,看了看杨昭,没敢动。这里杨昭已经回过味来,忙起身拦道:“姑娘盛情,本不该辞,只是我等回城还有他事,不能耽搁,这就要走了。”

      胡商们满腹狐疑,却也不能驳斥,只得干笑着答应,纷纷起身。唯有杨素端坐不动,抚掌笑道:“殿下,今日本是休沐之期,就回了城里,也没甚要紧的公事。有道是相请不如偶遇,叶姑娘如此热心,我们就这样走了,不好吧?”

      “你不知她......”杨昭急了,才要说话,身后柴绍拉拉他的衣襟,又悄悄指指跪着的徐德言夫妻。杨昭迟疑了一下,举手向温之翰一行抱拳道:“既如此,本王同老公爷去小坐片刻,你们且请自便。”

      温之翰咽了一口唾沫,想想也无如奈何,只得带着胡商们辞行,“叶碧”也不甚拦。忙乱间,杨昭给柴绍使了个眼色,那柴绍见机,也随着众人一同去了,顺手还带走了徐德言。这里杨素也扶起乐昌公主,同她交代了几句什么。

      杨昭趁他不备,一把扯过“叶碧”,悄声问道:“你来作甚?”

      “我么?”顶着叶碧皮相的婵娟看去一派悠然自得,只双目死死盯着他身后的杨素,“放心,不是为你。我答应过那小蹄子,暂时不动她的人。”

      “那你是为了......”杨昭顺着婵娟的目光看去,突然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道,“帮我一个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叁·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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