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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辛卯年二月十六,我正在府院内与一众丫鬟调笑,惹得她们一个个面颊嫣红以手掩面咯咯乱笑。冬梅性子泼辣,又与我从小一起长大,言行就格外放肆一些,一手叉腰一手遥指着我,“少爷,你把这一个个的调的心花怒放花枝乱颤,是准备都纳了做妾吗?”

      我扑哧一乐,悠悠上前几步,拍下她指着我下颌的手指,“不枉公子我悉心教授多年,倒是会用成语了。”说罢,我又指着她身后的一众姹紫嫣红,“没事的时候多跟冬梅姐姐学些学问,别整日里只知道谈论公子我今天又俊郎了几分,服饰好不好看。公子我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也无需你们整日膜拜。”

      对我的身姿容貌,我还是颇有自信的。也怪不得这群丫头。

      “少爷——少爷——”管家刘伯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待我转身,他人已气喘吁吁的跑到我面前。刘伯一向是个慢腾腾的稳重老头,难得有事能让他露出如此急迫的窘态。

      我不禁皱了眉头,“怎么了?”

      他稍稍稳住气息,抬起袖角擦掉额上的汗珠,满脸潮红,“老爷让您去前厅一趟,有贵客到了。”

      “什么贵客?”我素来游手好闲,对府中事物很少过问,什么客会需要我去见?

      “下人不便多言,少爷您去了就知道了。”

      刘伯这么说,我就更觉奇怪,这倒激起我的好奇心,我到要看看,什么客还非得我去见不可。

      从后府到前厅要经过悠长曲折的数道长廊,穿过一片荷塘两从假山,日光从假山上叠落的石孔中穿透过来,一道道光柱映射在长廊上,影影绰绰斑驳一片。无意欣赏这一路别致,我只顾暗自寻思,富可敌国的沈老爷——也就是我爹,这般匆忙的到底是让我见什么人。

      一个念头突然惊现,吓得我一个激灵,脚步生生迟疑下来。

      他该不是要给我讨亲吧?前些日子,我闲来无事出府游荡,路遇一白衣素裹的年轻女子,在闹市街头被一油光满面的富家少爷当众欺辱。自幼饱读圣贤书的我哪里见得了此等场面,不问缘由便仗着学过几招三脚猫功夫上前对那富家少爷一顿教训,不敢说打得他满地找牙,却也让他那泛着油光的脸少说三五日都出不了门。岂料他没我想象的那般爱好,倒也不怕丢人,第二日便出了门,只不过是跟着州府大人来了沈府一趟。

      沈老爷富可敌国,众所周知,地方官员也会卖他几分薄面。州府大人与沈老爷素来交好,不好将我提堂责难,却也必须讨个说法。我这才知道,前日的事另有曲折。那白衣女子本是卖身葬父,刘州府的公子见她颇有几分姿色,就动了歪心思,答应替她好生安葬父亲,当即命了手下去操办。刘公子好色成性,色欲上来,哪里顾得上置身闹市,便当街动起手脚来。那女子虽说穷顿,却出身良家,卖身实乃无奈之举,何时尝过被人当众调戏,躲不掉便推搡起来。这一来便惹怒了刘公子,非但上下其手,更是污言秽语、拳打脚踢。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打了刘公子,放走了白衣女子。

      我当时只道是解救弱女子于水火之中,却不知还有卖身葬父一说。虽说刘公子的行径为我这等正义人士所不齿,可毕竟是那女子卖身在前,他们之间有这层交易关系,那便是救,也不该是我当日选择的方式。至少我应该先替那女子还上葬父钱。

      既然他们找上门来,那这笔钱是一定要还了,只不过,这笔钱是由沈老爷还,数目,自然也是惊人了。

      为了这件事,沈老爷将我关在思过堂整整一天,命人严加看管,不许进食,不许安眠。无奈沈夫人受不得她老来得的唯一一子如此受罪,便偷偷命人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将守门之人调开,又命了府里丫鬟送来食盒,全是我平日爱吃的。

      到了酉时,天色渐暗,沈老爷规定的受罚时间已到,我起身松松浑身筋骨,踏着大步踱到门前,却不料一推门,沈老爷竟立在门外。

      “爹——”我顿时嬉皮笑脸。

      沈老爷瞪了我一眼,双手负于背后,声音自带威严:“知道错哪了吗?”

      我有何错?心里万分不服,便低下头,用脚尖撞着一尺来高的门槛,默不作声。

      “哼。”沈老爷冷哼一声,“倒不枉读了几句圣贤。”

      这话似是在夸我?我猛的抬起头,看沈老爷依旧一脸严肃,很是不解,“那为何还要罚我?”

      “罚你有勇无谋,聊胜于无。”说罢,他老人家头也不回的走了。

      倒是刘伯上前来,轻言道:“老爷这是做给州府大人看呢,他疼少爷还来不及,又怎舍得罚你?”说罢,微微恭身行了礼,追着沈老爷走了。

      我爹疼我我是知道的,毕竟他是老来得子,我上面另有三个姐姐。虽说他整日里对我并无好脸色,可遇上事了,他还是我爹。要不然,他要真不想让我吃饭,任凭我娘使出浑身解数,又怎可能在他眼皮底下使什么调虎离山?

      这事算是告一段落,可两日后,我又惹怒了沈老爷。

      那日风和日丽,实乃游荡的好日子。可由于两日前才惹得无故事端,虽然沈老爷并未下令禁足,我也实在无颜再出府浪荡,便收了性子,规规矩矩抱着兵书坐在荷塘边的奇石上仔细研读。可巧那天红杏着了件艳丽新衣唤我吃茶,清风徐面,俏丽佳人,又四下无人,我便起了玩心,与她一番调笑。红杏嘴茬子厉害,丝毫不肯示弱,你来我往间说笑尺度便越来越大,我所不齿的污言秽语最终竟也冒了出来。不巧的是,沈老爷竟路过此地,在我们身后伫立良久,我和红杏都未察觉。

      “放肆!”沈老爷中气十足一声怒吼,吓得红杏还未转身双膝却已落地。

      “老……老……老爷”红杏跪着转过身子,已抖不成声。

      沈老爷未看红杏一眼,径直走到我面前,“啪”的一声,实实在在的巴掌落在我白皙的面颊上,接着又夺过我手中的兵书,掷于荷塘中,怒道:“你也配看这等书。”

      我拧着脖子,毫无惧色回视着沈老爷,倒不是因为他教训的有错,而是他把我心爱的兵书扔到了水里面。那里面有我日夜苦读留下的字字批注,他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给我扔了。我知道他不在乎,他一向不主张我读兵书,认为不过勇夫之道。他一心想让我子承父业,经商济世,如他一般名利双收。无奈我实在不是经商之料,更志不在此,数年下来,白白浪费他一番心血,学无所成。他只得作罢,不求我将来成为一代儒商,但求我不要整日惹事生非。

      沈老爷双目几欲蹦出火光,用手指狠狠戳了几下我的胸膛,最终无力的垂下手,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红杏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肩膀还在颤抖,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惊恐中缓过神来。

      我弯身扶起她,细声呼她的名字,“红杏……”

      红杏在我轻柔的唤声中渐渐回神,立即泪目,“少爷,怎么办,老爷一定会重重罚我。”

      我伸手抚下她的眼泪,安慰道:“没事,要打要罚少爷给你顶着,老爷不会拿我怎么样。”

      红杏煞白的脸色稍稍有些缓和,眸子里一片天真,已没了先前犀利泼辣的模样。

      “当真么?”她尤不放心的问道。

      我微微一笑,“少爷什么时候骗过你?”

      得到许诺,红杏终于心安,这才发现我面色难看,用手指着说:“少爷,你脸上印上老爷的指印了。”

      要搁往日,这丫头见我吃瘪早该笑我了,今日却无心再说笑,柳眉微蹙,诺诺道:“夫人见了又要心疼了。”

      “行了,走吧。还是想想怎么应付接下来的责罚吧。”

      见我如此说道,红杏明媚的面庞又耷拉下来。

      我这么说,带着几分逗弄她的意味。以我对沈老爷的了解,责罚最重不过一顿毒打。我这身子骨毕竟练过些许招式,挨几顿板子还不在话下,顶多也就是在床上多躺个一天半日。至于红杏,沈老爷好歹是个体面人,总不好对个小丫头片子舞刀弄棒。就算万一沈老爷心一横,对红杏同等棍棒伺候,这罚我就替她受了,大不了就再多躺个三五日。

      这么想来,沈老爷的怒火也就不足为惧了。我大可放心回房睡个安稳的回笼觉。

      谁料一觉未醒,绿柳慌慌张张闯进来,大声疾呼:“少爷,少爷,不好了。”

      我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坐起身,不耐的问她:“何事如此慌张?”

      “红杏姐姐要被老爷送出府了。”话未说完,已是泪眼婆娑。

      “你说什么?”我的觉意立刻醒了十分,这事可非同小可。

      红杏六岁便被卖进了沈府,如今正值二八年华。从她进府就跟着伺候我,已然伴了我十个春秋。因年纪相仿,又相伴长大,我与红杏之间少了一分主仆间的恭敬疏离,多了一份小儿女间的青梅竹马。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允许沈老爷将红杏送出沈府。除非红杏自己愿意。

      “红杏人呢?”我急切的问。

      绿柳边伺候我穿戴整齐边答道:“正跪在廊西偏厅哭求老爷呢。”

      得知红杏所处,我也顾不得腰间绸带尚未束好,便急急冲向廊西偏厅。迈入大堂,沈老爷并不在,红杏跪在堂前哭得梨花带雨,看得人好不心疼。可我顾不得上前安抚,在安抚她之前,我尚有些疑问。只因在我踏门而入之时,刘伯的声音早已传入我耳:“那也算是个好人家,老爷不会亏了你。”

      我大步跨到刘伯面前,“刘伯,您刚才什么意思?”

      话未落音,红杏已跪爬到我脚边,扯着我象牙白衣袍前摆,红肿的眼睛仍止不住的落泪,“少爷,您求求老爷,我不嫁,红杏不嫁……”

      “别哭了。”我蹲下身,掏出帕子给红杏擦拭眼泪,浑圆的杏核眼已不成了样子。

      “你等着,我去找老爷。”我直起身子,转身问刘伯,“我爹他人呢?”

      刘伯恭恭敬敬的答:“老爷回房了。”

      我怒气冲冲的穿过半个庭院,却在沈老爷卧房前不远处放缓了脚步。只因为我素来在我娘面前温顺无害,自小踏入这块地盘都是步履轻慢,十多年来习惯已然养成,此时也不例外。

      待我走到门外,正欲推门而入,沈老爷的声音传出来,“锦儿该成亲了,成了亲才能定下性子,免得这见天的闯祸。”

      锦儿是我乳名。因为沈老爷和夫人得子不易,自我出生便生怕我出丁点儿闪失,便给我起了这女儿家的乳名以求好养一些。

      “他一向不愿谈论此事,你就别逼他了,等他再大一点,自然懂得娶妻生子的好。”我娘的声音。

      沈老爷的声音高了几分,“你就顺着他,他如今这纨绔样子就是你给惯出来的。慈母多败儿,还真是没错。”

      我娘一向擅长以柔克刚,“你也别生气,这事还是由我来慢慢跟他说。”

      我站在门外,有片刻惊呆。原来我爹不止想把红杏嫁出去,还想让我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我愣了愣,先将自己的事推置脑后,解决红杏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我返回几步,刻意弄出响动,接着才喊道:“爹——娘——”

      沈夫人应声开了门,我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一声称呼道尽委屈:“娘。”

      沈夫人由着我如蔓藤一般攀附在她身上,宠溺的抚着我的后脊,又慢慢将我拉开,手指划过我面颊上沈老爷盛怒之下的杰作,心疼的问:“疼不疼?”

      能不疼吗?这清晰的五指印,沈老爷可是攒足了力气打的。

      我偷看一眼沈老爷,正端坐在泛着暗哑光泽的紫檀圆桌旁,一手置于膝上,一手握着细瓷描金茶盏,丝毫不看我。

      “不疼。”我言不由衷道:“孩儿有错在先,爹教训的是。就算再疼孩儿也得受着。”

      我一向不服管教,此番乖言细语倒是让沈老爷颇为惊讶,终于肯扭头赏我一眼,却深知我顽劣脾性,冷哼一声:“巧言令色。”

      到底是生我养我的亲爹,一眼便将我内里看个透彻。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惺惺作态。

      “爹,”我大步跨到圆桌旁,与沈老爷相对而坐,直接问道:“您打算怎么处置红杏?嫁人一说又是怎么回事!”

      沈老爷冷冷一笑,“不是伏低做小吗,怎么也不多撑一会儿?”

      我无暇顾及沈老爷的冷嘲热讽,“红杏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总多了一分情分在,不过说话随意一些,罚不至此吧?”

      “谁要罚她?”沈老爷端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吹开茶面的浮沫,放置嘴边轻呷一口,方道:“她已到适婚年纪,我将她许配如意人家,罚字从何说起?”

      我追问道:“何许人家?做妻做妾?红杏可否愿意?”

      沈老爷放下茶盏,看我一眼,道:“她一个使唤丫鬟,容不得她愿不愿意。”

      沈老爷的轻慢态度着实令我抓狂,不敬之辞脱口而出:“您这样跟逼良为娼有何分别?!”

      “啪——”

      顷刻间,描金瓷盏粉身碎骨,茶水溅落满地。

      一直未插话的沈夫人紧忙拉我起来,“少说几句,赶紧给你爹道歉。”

      无奈气性上来的我纹丝不动,宛若未闻。

      “你个逆子!” 沈老爷气得浑身发抖,“一个粗使丫头,胆敢勾引自家少爷,我留她做甚?!”

      “勾引这词就过了。”我对我娘在一旁的劝解置若罔闻,毫不退让的对视沈老爷,“我与红杏不过口无遮拦了一些。”

      沈老爷一拳捶上桌子,震的茶具叮当作响,“光天化日之下讲那苟且之事,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我心下道,又不是行苟且之事,何须这般危言耸听。

      我正欲还嘴,沈夫人急忙拉住我,厉色道:“锦儿,你先回房。”

      我娘对我很少有这般严厉的时刻,莫说我,即便对下人,她也是和颜悦色的时候多。

      如此一来,她倒是震住了我。气焰在她静默的注视下化为灰烬,我终于蔫了下来。渐渐心平气和,细致一想,允诺红杏的并未兑现,只得换了对策。

      “爹,”我拉下沈夫人攥紧我的手,径直走到沈老爷面前,恭恭敬敬道:“您若觉得有违纲常,那也是我调笑她在先,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等事孩儿无法坐视不理,既然红杏不愿意出府,我就得护她周全。”

      我的毕恭毕敬让沈老爷的火气也降了三分,只是依旧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护她周全。”

      我咬咬牙,横下心,“只要爹肯饶了红杏,留她在府中,我愿意即日起跟着爹一心一意学生意。”

      沈老爷不耐的挥挥手,“你不是那块料,就别再浪费我账簿了。”

      沈老爷说的账簿,由来是这样的:我曾于沈老爷开设的典当铺中跟着管帐先生学做账,典当铺的生意,无非是当日出当本多少、赎当进账多少、所赎物件与当初当本差额利息多少、满当物件卖出入账多少这种简单明了的流水账。可就这般简单明了,却也被我张冠李戴记成了糊涂账。账房先生是敢怒不敢言,沈老爷却是劈头盖脸将我一顿好骂。

      我本是横了心愿意终此一生做那我从未瞧得上的营生,本以为沈老爷会高兴,谁料他就这么一盆凉水当面浇下。

      “想让我留下红杏,倒不是不可以。”

      沈老爷话锋突转,犹如黑夜里的一只萤火虫,让我看到一点光亮。

      他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灵光,“她不嫁,你娶。”

      “老爷——”我还未开口,我娘已抢先一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说好什么?”沈老爷瞪了沈夫人一眼,“你就不想含饴弄孙,子孙满堂?”

      沈夫人摇摇头,“您这法子欠妥。”

      “妥是不妥,都比不上结果。”

      趁他们意见相左,我冷静的分析了形势:如若我答应,这成亲之前,挑选门当户对的人家、报生辰对八字测神意、提亲、议亲、定亲,怎么说都得些时日,这期间我有的是时间反悔,而眼下,红杏的事却是耽误不得。”

      思及此,我便有了主意。

      “成亲,我同意。”

      话一出口,沈老爷和夫人一阵错愕,惊讶之余竟相互握手哭天抹泪喜极而泣。

      红杏终于如愿留在府内,不再嫁与他人为妾。只是她被调去伺候沈夫人,不得再插手我的日常事务。而我,自然未逃过一顿大板。

      当日答应成亲,不过是权宜之计,事情既然已经过去,我便将这成亲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直至此时,我方才记起。

      我寻思着,沈老爷这办事效率当真丝毫不马虎,难不成就这几日光景,就找好了人家?谁家小姐如此不走运?

      刘伯已走出数步,回头见我磨磨蹭蹭,又折回来,问道:“少爷,怎么了?”

      “没什么。”我朝他一笑,“走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老爷一向拿我无法惯了,也不在乎多这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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