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江湖行》沉水熏衣

10、霜林渡

　　西出海南城，一径都是官道，一路上水声时近时远，始终隐隐可闻，显是沿湘水一路而东。那两匹马脚程甚快，到第三日黄昏时，果如弥生所言，见到一片枫林。
　　彼时落日西沉，道上商贾渐少，远处江上也只有几条小船尚在穿梭。那一片枫林叶子仍是青绿，只霞光下染上三分艳红，从大道旁向南厌战，几欲没入那漫江红霞。

　　青石矶，霜林渡。

　　仙道笑想，这渡口主人倒也风雅。然这湘江之上渡口多如牛毛，自己往来两岸这些年，却也没有留意过这一家。
　　其实人在江湖，错过的好景又何止一处。
　　他这边正出神，流川倒是干脆，缰绳一提，便向那枫林而去。
　　仙道也不在意，马头一转不紧不慢跟上去。那枫林之中只一条数尺宽的小道，并不容二人并行，仙道便一直落在后面。行得越深，便有些阴暗起来。他从后面看过去，恰可见几缕金红的光线从头顶的五爪叶片中透下来，落在流川一身深紫色衣裳上，斑驳成一番五色光影。他发梢随着马身起伏不断起落，映着暮色显得甚是柔和。
　　仙道又笑，心想前面的人要是知道自己用柔和这两个字来形容他，肯定免不了要送上白痴二字。
　　岂料天才就是天才，嘴皮子的反应比脑子还快，仙道听见自己的声音慢悠悠懒洋洋无比优雅地说道：“流川呐，果然很适合这个‘枫’字呢！”
　　一瞬间，他觉得流川的背影似乎征了一下，不过下一刻天才马上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他面前的小孩用全身上下连刚才还柔和的发梢都写着“你是白痴”的气势回过头来，看了他足足一弹指的时间，然后说了一句令他感动不已的话。
　　“我原谅你。”小孩显然是用了相当的忍耐力。骄傲地抬起下颌，眨一下眼，然后回过头去。
　　当然，心里忘不了加上三个字——“的白痴”。

　　仙道初是一愣，然而终于在听到那句顺着风传过来的低不可闻的小小嘟囔时，忍无可忍地
　　大笑出来。
　　“切，你以为你笑得很白痴头发梳得像扫把我叫要说你和‘彰’字有什么联系么？”小孩子回头之后终于发现自己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撇撇嘴，忍不住说出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 * *

　　枫林尽处便是湘水。时值五月，桃花汛已过，江水也眼见得涨起来，水势急湍，南岸有一处开口，水声轰鸣，想来便是青石矶。这边岸上小小一段码头，本已甚是破旧，在这昏沉暮色之中，滔滔流水之下，兀自更显单薄。
　　码头迁延上岸，连着一座同样破败的凉亭，亭后几间矮房，想来是船夫休息的所在。
　　天色更暗，渡口早已没了客，凉亭中却燃着灯。
　　那灯笼挂在凉亭一角，破了纸，江风之中烛焰明灭无常，让人疑心它下一刻是否还能亮起来。
　　这渡口本就透着三分凄凉，加上此刻天已近全黑，周围树影阴森，只这一点烛火忽隐忽现的，更添一分诡异。
　　仙道不语，心想弥生这次倒真是出人意表，他微微偏头，借那点烛火可见流川也是稳稳地抱剑在胸，眼睛里却倒是要亮得燃起星来，一时间便禁不住笑意漫上嘴角，策马上前，举剑往那亭柱上徐徐扣了几声。
　　未几，那亭后矮房吱呀一声，半扇门打开来，烛光亮时，果然便见一老丈住着拐踱出来。那人眼见七十有余，骨瘦如柴，背亦驮得厉害，倒似那江风再大些便能将他卷跑了去。
　　老丈见着二人，忙抱拳笑道：“哟，二位公子久候了，老头子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未曾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二人回礼下马，那老丈便自顾自蹒跚着去摘那灯笼，一边自语般道：“这天一黑啊，江上雾就大了，那些个臭小子也不知道躲到哪里灌黄汤去了，还不给我滚回来。”
　　他提着灯笼往江边走，话音落时倒真有摇橹声近，接着一阵水响，过得片刻，几个船夫打扮的中年汉子扛着一艘不大的渡船过来，感情就是他口中的臭小子了。那船虽不大，浸了水,几个普通壮汉抬着也显得深为吃力。走在前面一身水靠的汉子正要开口，便被那老丈跳着脚抢白一番道：“哎呀我这船去年才新上的漆前年换的龙骨大前年刚刚置的舱板，风里来雨里去，是结结实实。怎么着就被你们这几个混小子给整漏了水啊，可怜我老骨头的棺材本啊。”
　　他越说越是激动，眼瞧这就该捶胸顿足了，那水靠汉子显是着急，开口欲言，脚下一步便跨的大了，后面的人没能跟上，肩一空，船便立时砸将下来。
　　“哎哟我的船哪——”这一声哎哟真是伤心欲绝，他本走在那水靠汉子之前，左手提灯，右手拄杖，这时急着救船，手上忙乱，脚下一个踉跄，反向那船摔去。
　　船倾之时，仙流二人尚立于亭外，均想这渡口处处透着诡异，那老丈也定不是全无武功之人，是以抱定主意作壁上观，这一滑一摔，方觉情形有异，身形甫动之时，那灯，却倏地灭了。
　　暗夜，长剑出鞘之声。
　　接着，便是死寂。
　　暗夜之中无星无月，只有江风渐冷，卷着水流激荡之声袭来，犹如万马奔腾当中夹杂厉鬼夜啼。
　　良久。
　　“哎哟，嘿嘿，两位公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先先先先收剑如何啊。”声音打颤，却还带着三分笑意，正是那老丈。
　　“流川？”
　　“没事。”
　　仙道左手入怀取出火折来，迎风晃燃，不禁哑然。
　　原本作势要倒的老者此刻全身成一个大字，提灯的左手被仙道扣住脉门，右脚前跨，右臂直伸，手中拐杖正勉强支着那要落下的船头。而脖子上，则架着流川的剑，他反手持剑，右手边，正是那水靠汉子，尚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那老丈右臂已然开始发抖，显然保持那样一个姿势支撑重量绝非易事。
　　“哎哟，中川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抬啊，哎哟笨啊！”
　　看来中川正是那水靠汉子的名字，想是刚才吓得傻了，被吼得一愣，才慌忙重新扛好船头。
　　虽然那烛火熄灭的时间过于诡异，但偶然也在所难免，况且从情形来看，那老丈确实并无恶意，仙道与流川对视一眼，笑道：“一场误会，前辈莫怪。”说罢放手，流川也还剑入鞘。

　　灯光又灭。

　　正当流川收剑，仙道回手，老丈收杖回身之时。
　　那一点微光突灭。
　　暗夜，死寂。
　　身后袭来的风冷得仿佛是要杀人。
　　——或者，杀人的不是风，而是风里的风声。
　　急雨一般密集而犀利的破空之声，连成一片要人性命的寒风。

　　没有人能够听到风声里的风声，何况，是在三个人刚刚放松警戒的时候。拉满的弓一旦松弛，便不可能在下一瞬间重新拉开。

　　杀人的风声，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