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夏∮雪

13、十三

　　妈妈不耐的敲门声及时将我们唤回神。
　　“乔楚，是不是热度又上去了？刚才听到房间里很吵嘛。”
　　霍向天放开了我。
　　我匆忙地回过身，开门。
　　妈妈狐疑地望着我们，“你们两个半夜不睡觉，在吵架？”
　　我摇了摇头，霍向□□后退开了几步，避开了与我直视的尴尬场面。
　　“既然没吵架，那就睡觉吧，乔楚你明天自己去医院行么？我给你钱，感冒发烧这种小病，去吊点盐水就没事了。”
　　我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妈妈转向霍向天：“你们同班是吧，明天记得帮她代个假，刚开学的，别给老师留下坏印象。”
　　坏印象，呵……我想象着老师得知我是个惯偷后的惊愕神情，忍不住地，扯了抹讽刺的笑。
　　“乔楚，好不容易进了高中就给我像样点。”
　　妈妈最后叮咛完，我合上了房门。
　　面前的人，身形颀长，橘色灯光昏暗的映射下，他整整高过我一个头。
　　我笑，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别忘记了，你自己也不过是寄人篱下，高尚有什么用？你连学费都是我妈给的，你凭什么欺负我？！”
　　连我自己都惊愕：我竟能说出这么刻薄的话。
　　他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这个动作益发刺激了我，下意识地，我反手又抽了他一记。
　　“你清高，所以你自觉可以羞辱一个比你鄙俗的人。可你忘记了，霍向天，你家已经垮了，你爸还在牢里，你身无分文，你连做功课背书用的桌子都是我的，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清高？如果我衣食无忧，我也愿意天天清高，把所有我不堪的人纷纷踩在脚底下，向全世界炫耀我的骄傲。”我冷笑，打人的手灼热地疼了起来。
　　力的作用果然是相互的。
　　霍向天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回了阳台。
　　我抹了抹脸上依稀的泪痕，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心疼，他是罪有应得。

　　次日一早，桌上的相机不翼而飞，连带着不见的，还有霍向天的皮箱。他初搬来时用来装载行李的箱子。阳台一下子空荡荡的，我的心瞬间也空旷了起来。
　　妈妈在饭桌上留了点心、钱和纸条，让我记得一定要去医院。
　　我知道我自打进了高中后，她对我的态度一下子有了很大的改观，可能是觉得我不再一无是处了吧。读书真是好啊，将妈妈久违了的关怀也召唤了回来。我的眼里一阵酸涩。
　　犹疑再三，我还是去了医院。
　　医生和妈妈说的如出一辙，吊了两瓶青霉素，我回家又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上学，立即有了精神。

　　戴玲说最近篮球队的集训很密集。大抵是这次联赛进了十六强，老师校董们都很器重篮球队，开出了一万元重金的奖励，篮球队教练受到激励，更是惨无人道地提高训练强度，很多球员都苦不堪言，因为夜训得太晚，宿舍被锁门，只能铺了凉席睡在了校体馆内。
　　萧俊这个热血分子自然不甘落人后，抱着大捆的凉席，让我和戴玲帮忙把他的衣服和漱洗用具搬到校体馆。
　　踩进校体馆，我远远就看见了霍向天。他和一个女孩站在篮球架下，女孩用毛巾温柔地替他揩去额际的汗，两个人相谈甚欢。
　　戴玲轻哼了一声，凑到我边上，不悦地：“不就是帮她把相机找到了嘛，感激一次就算了，至于这样天天缠着人家嘛？肉麻！”
　　她见我没反应，推推我的肩膀。
　　“乔楚，你帮我忙吧，我得把你哥哥抢到手。”
　　萧俊在边上挤眉弄眼：“你算了吧，王湘湘比你条件优渥多了！”
　　戴玲怒，跳脚：“我怎么不如她了？！”
　　“好歹比你机灵点，知道霍大班长喜欢高雅情调的东西，这不，早上还见着她请霍班长看音乐会呢！”
　　戴玲不屑地别开眼：“哼，霍向天才没那么好买通呢，再说了，他平时都不应酬的，怎么可能这次答应去！我看呢，这票是浪费人民币！”
　　“你懂什么，”萧俊俯身将凉席铺到馆内一角，抬头意味深长地扫了我眼，“霍班长最近心情低落，能散心的活动他怎么可能拒绝？”
　　戴玲目光幽怨地看向我，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简直要把人看化了般。
　　被化作一滩泥的我侧过头想了想，一笑：“告诉你们个秘密。”

　　于是我告诉他们，王湘湘的相机是我拿的。我这个自视甚高的小偷无意间牵了他们的红线，我是红娘，而不是霍向天的妹妹。他根本瞧不起我，我们掰得彻底，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玻璃碎了见过没有，如果再去碰它，就会有血光之灾。
　　萧俊沉默，望着我，眼睛里弥漫无尽的忧伤。
　　我心底不由哀嚎：能不能别这样看我？我不需要同情怜悯，我不觉得自己可悲。
　　人最可悲之处是迷失自我，而我清楚知晓着自己的所为所为，所想所有。
　　想要偷的，并不是那个相机，而是那女孩片刻的欢娱。
　　一个人，黑暗里步行太久，看到面前的一丝微光，会忍不住伸出手，牢牢地将其攥进掌心。理智告诉他，这是火把，这不是光，这会烫伤掌心。可他会掐灭理智，麻木知觉，死命地抓着火把，反复欺骗自己，那是光，那是温暖。
　　霍向天弄坏了那个相机，火把亲手将自己燃烧殆尽。

　　戴玲帮助萧俊把他的东西整理得当，起身，拎起我的胳膊，要带我出校体馆。
　　她说：“对不起，不该把你带过来。”她伸过手，轻轻搂上我：“我知道的，乔楚，我都知道。”
　　被一个神经大条的人安慰，就好比老婆婆给白雪公主喂苹果一样，你永远不知道到口的温暖和香甜是否销魂噬骨、断人心肠！这个比喻或许恐怖了些，可是，戴玲眼底的心疼却让我懵了：她是否真的知道？
　　扭过头看着萧俊，他投以我祝福的笑容。
　　果然，戴玲揉着我的肩骨，笑眯眯地问道：“是不是妈妈最近不给你零花钱了？乔楚，我看过很多青春期读物，我们这个岁数的女孩，最容易叛逆了。”
　　我倒。
　　萧俊大手将凉席拖过来，憋笑憋得很辛苦，仿佛在说，倒吧倒吧，我给你挡着，没人会看见你吐血身亡的丑态。
　　可惜，事违人愿，有个碍事的家伙大摇大摆跑了过来，道：“集训期间，无关人员请离场。”
　　萧俊不乐意了：“霍班长，乔楚是我们班的，她是来帮戴玲分担工作的，她也算无关人员么？”
　　霍向天指指远处的王湘湘，她真像一朵水仙花，站在篮球架下顾影自怜。
　　“喏，新请来的经理人，让来分担戴玲的工作。”
　　眼见着萧俊要发飙，我赶忙按住了他。
　　“没关系的，我这就走，反正，眼不见为净。”
　　赶我出场呢，谁比谁缺德？

　　依稀记得家中还留有霍某人的若干物什，放学铃声一响，我便冲回了家。
　　翻箱倒柜，硬是把所有标有他记号、散有他气味的东西收拾了出来。翻倒出这些东西的同时我立刻后悔了，大大小小的玩意堆进一个大纸箱里，张牙舞爪地列数了这相处不到一年间的所有的霍向天。
　　犹记得因父入狱时他的哀伤和自疚。
　　辗转几个星期后，替我复习赶考时的严谨和认真。
　　兜着围裙烧菜煮饭时，他会调侃我这辈子嫁不出去。
　　天冷，我开了空调被妈妈训败家，他还会刻薄我蠢，同时将那个消失了几年不见的热水袋丢给我。
　　没有收音机考试，他把自己的给我。
　　我做错题，他会凶我。
　　我老是偷吃他打工店里的冷饮，可是他总会在我快吃完了的时候，才喊抓贼。
　　……
　　这个人呢，不知不觉，已经在我的生命里划下记号，怎么可以轻易抹去……

　　其实呢，这样一想，他也不算太坏。他口不择言，可如果一个人的言语能够重伤另一个人，则说明这个人在那个人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寻常。我知道我喜欢他，可却不知道，竟然已经那么严重了。
　　我一个人负手而立，对着箱子不知所措，而房门被人推开，他大步地越过我。
　　我说：“你来干嘛？”
　　他微笑，笑容尖锐：“清理遗物，结果一进门，发现你已经替我收拾妥当了。”他弯腰，“我是不会道谢的。”说着，拎起我面前的箱子。沉甸甸的箱子到了他手里，仿佛轻如鸿毛一般。
　　情难自禁，我夺身拉下了他的手。
　　他甩掉我的手，将箱子抱在了胸口：“我的东西，我自己处理。你不必客套。”
　　冷漠而疏远的态度刺得我心口一阵阵的疼。化疼痛为愤恨，我呸了一声，抬头毫无畏惧地迎向他：“你滚，带着你的垃圾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跨进我家门！”
　　他轻笑，抱着箱子绝尘而去。
　　我奔到阳台。不久前，他还站在下面，与我两两相望，问我要不要一同去看他训练。
　　栽在盆里的仙人掌生命旺盛，久枯逢春，墨绿色弯曲的枝叶窜出一簇小黄花。我用手挥掉那碍眼的黄，却被刺扎破，血液一滴滴鲜活地跳出指尖。
　　霍向天，我受伤了，你有没有看见？
　　眼角瞥见一抹身影走出大楼，他没有回头望我，他没有半分不舍！
　　这个认知让我出离愤怒，我抱起了面前的仙人掌盆栽，霍地朝他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