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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出渊(四) ...

  •   “来此之前我已做了准备,没想到如此轻易地被你识破,难道……”上官婉儿苦笑着拂开额前几缕长发,露出一片嫣然红梅。
      李凤儿微笑道:“上官姑姑的梅花妆宫中尽人皆知,不过泄露你身份的并不是这朵梅花。”
      上官婉儿皱眉道:“是什么?”
      “泄露者却是你袖中香囊。当日张易之遣人送来信物,我便发现上面附有异香,恰与这种香饼的气味相同。”
      李凤儿续道:“当年离开长安后我们一直潜居塞外,就是为了躲避李氏宗族。此番李老头愿意冒着性命之危回到东都、再入深宫,是因为看到了他当年……留下的信物。从头至尾出面的人虽是二张,但我猜测是你指点了他们,如何找到从宫中失踪几十年的神秘人物,甚至……那关键的信物一直保管在姑姑这里。”
      “好罢……的确是我,将李郎中的信物交给了张易之,其实我骗了他们……陛下因病移驾迎仙宫长生殿后,频频遇上一些诡秘之事。张易之起初找来道士作法,过了几日陛下仍说有异物出没,他们便想再找个修为高深的来,永绝后患。”
      李凤儿“啊”了一声。又闻上官婉儿叹息道:“还有一事,我受人之托必须转告你——夜色未尽时,陛下便将太子、相王等等诸位召至迎仙宫,宣布了太子监国的诏令。太子继承大统,恐怕就是这几日了。”
      李凤儿冷笑道:“告诉我做什么?武太后当初想给自己加个更高的封号时,我和李老头远在漠北的黑沙城,可从没想过回来拦着她。如今她又做出种种要还位李家的举动,与我们有何干系……”
      上官婉儿缓缓道:“这是陛下嘱托,陛下说你身为李家人,自会明白他的用意。”
      李凤儿皱眉道:“且慢,你说的这个‘陛下’,怎么听上去不大像武……啊!!”
      上官婉儿来不及回答便惊愕地看到,李凤儿像被人从背后拉了一把,突然从窗边坠落。
      “姑姑,乞儿哥哥……”兰生端着热气升腾的饼笼和石冻春,一步跨过门槛,正好看见李凤儿蓦然消失的画面。他吓地尖叫一声捂住双眼,手中托盘等等也掉落在地。“乞儿哥哥……乞儿哥哥摔死啦!”
      “小心,没伤到吧……”听到兰生的哭声,上官婉儿取出丝帕为兰生擦手,却闻窗外传来李凤儿的朗朗笑声。
      “兰生,给你的礼物!——”
      话音刚落,二人便瞧见一只黄雀摇摇晃晃地飞了上来,飞进屋子里,停在那张矮桌上。上官婉儿定睛一看,却是一只做工精巧的木甲,她不禁笑骂了一句:“小子,真不知是人是鬼!”
      兰生破涕为笑,小心翼翼地上前逗弄着黄雀。那木甲鸟嘎吱嘎吱地在桌上走,张口却是半生不熟的官话。“多谢款待!多谢款待!”

      李凤儿飞也似地逃回来时,三桥附近的人群已散了不少。他远远望去,很快便认出颓坐在岸边的铁杖老人,心中火气腾地一下冒了上来。
      “李老头,李郎中,李太史,你我快八十年的交情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今日我有两件影响终身的大事,必须和你好好商量,其一……求求你下次召唤我之前先报个信,你让我爬到九层楼的窗沿上!九层!我,大头朝下,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变成洛阳令桌上一桩无头公案。你若想摔死我,不如当年摔给秦王看,说不定让你连升三级!”
      对方没有接话,李风儿近前一看老人面色铁青,皱眉道:“你……身子不舒服?”
      铁杖老人摇摇头。
      李凤儿又道:“你方才上桥了么?”
      铁杖老人点点头。
      李凤儿抓住石桥近岸的那截栏杆,双眼紧紧盯着老人,见老人的视线再次垂落,落在手中一个金丝银线织成的荷包上。少年心中不明所以,正欲开口询问,他脸上忽而露出诡异的笑容,然后俯身冲着桥下大声地呕吐起来。
      老人因这惊天裂地的动静回过神,叹了声气。“果然还是个孩子。”
      “孩子?李老头,幸好你没跟过去,你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就要折在洛水边了!”李凤儿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我从楼上摔下来了,好,是摔下来的,我这一身本领难道白练了?在洛滨坊的墙头刚刚站稳,我再看桥上,该处决的人都已命归黄泉,那些金吾卫终于在动手把另一辆囚车里的……拉出来,听旁人说是二张昨夜伙同羽林军将领意图谋反已被斩杀,今日还要将他们的尸体枭首示众。枭首之仪倒费不了几时,可是……待仪式结束,监刑的官员卫兵都撤走后,我看到那些翘首以盼的百姓……他们疯了……”
      老人耐心地看着他,李凤儿停下来思索一会儿,最后委婉地完成了转述。
      “……李老头,咱们在黑沙城见过突厥人的阔斧大刀,可相比之下,远远不及那些人手中五花八门的短刀、菜刀……我真是生平头一次后悔去看热闹,一看便看到了大戏……”话音刚落,他又弯下腰干呕起来。
      老人淡定地笑道:“自去年九月起,洛阳城上阴云密布一百五十日。昨夜二张被太子党斩首,今晨便见金乌高升,城中百姓群情激奋,无不欢呼此乃天道归正之相……”
      他顿了一顿,又道:“咦,我方才听过路人说及一桩趣闻,张氏兄弟曾将活的鸡鸭关在铁笼子里用炭火熏烤,生生烤熟了再取来吃,他们说二张如今也变为他人腹中的……”
      李凤儿感觉喉咙里又有些东西要喷涌而出,随即摆手道:“够了够了,我瞧你有心‘说笑’,那便是没事了?”
      “无事倒是无事,可我还有个疑问……”老人微笑道:“……我几时让你去爬什么九层楼了?”
      李凤儿惊异地看着他。
      老人接着道:“先前我说路上人多让你跟紧了,你到洛滨坊去做什么?”
      李凤儿奇道:“李老头,这……不是你让我去的?你还指了条路,让我从积善坊绕到洛滨坊,说那里有一座九层楼阁正适合居高临下观赏洛水两岸……”
      两人相对沉默了好一阵子,老人一拍大腿,惊呼道:“大事不好了——”
      李凤儿对他突然爆发的戏腔见怪不怪,阴着脸道:“怎样?怎样?”
      “我们上当了。”老人懊丧地说:“凤儿,这几日你一直缠着我,说想自己到城里逛逛。我还觉得奇怪,让你别乱跑时你答应的如此干脆。原来打从我们入城以后,我看到的不是你,你看到的也不是我啦!”
      见少年神情疑惑,老人在脚边沙土里划了个倒八字,“你那位假师父,何时让你去洛滨坊的?”
      “唔……应是转过修文坊之后。”
      老人延了两笔,让那倒八字从下方合了起来,然后指着底下一点道:“这一点,是修文坊。”他又分别指向那一撇一捺。“从修文坊开始,我们便各自被人引向岔路,毫无察觉地踏入圈套之中。”
      李凤儿思忖片刻,道:“……幻术?”他旋即摇头。“天下大才汇于两都,我想秘术一门也不例外,有人在此布设幻境,难道不怕被城中的卧虎藏龙识穿甚至破坏了吗?”
      “据我所知,有一人做得到,以他修为之高罕有匹敌……但眼下无法证明这圈套与他有关。”老人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我倒以为,未必全是幻术……”李凤儿正要措词反驳,蓦然想起他在九层楼再次见到兰生时,兰生还记得自己的装束,自己却用秘术让兰生误以为给他糕饼的是个乞丐……
      现在想想,难道兰生也是幻觉的一部分?难道整座九层楼都是被人精心布置的陷阱?
      老人即刻解答了这个问题。“你方才说,洛滨坊有座九层高楼?”
      李凤儿点头道:“不错,据说是潞州商人置产。”
      “自神尧皇帝立国以来,多次诏令两都里坊禁止修筑高楼。倘使有人违反禁令却无人敢于问责,那不是宗室贵族便是当朝权臣。何况洛滨坊频临洛水之畔,隔岸便是洛阳宫,上位者无论姓李还是姓武,都不会容许有人能从里坊楼阁窥见禁宫。区区一个商贾,任他在别处何等富庶,来到京师怎敢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事?”
      少年“哇”了一声,气愤地捂住耳朵。“我还送了东西给那小孩,原来那时我一直被人监视着,他们肯定在背后说我是个傻子!”
      “什么小孩?”
      “还记得里坊大街上和咱们说话的小孩子么,穿蓝色衣裳,约莫五六岁的样子。”
      “那个孩子……你在幻象楼阁里见到了他?”
      “九层楼里的事……说来话长,回头我再同你解释。”李凤儿气恼地回答:“现在已近午时,咱们在天津桥早就待过了三刻,从原路回去么?”
      铁杖老人讶然道:“快到午时了?!”得到少年肯定的答复,老人沉吟片刻,道:“我们暂且不回去了,今晚就在城里住。”
      李凤儿奇道:“为什么?难道……”他低头瞧了一眼,来时看见老人握在手中的荷包已经不见了。“……喂!你手里的东西呢!”
      老人一抖袖子,神情甚是无辜,“修秘术不是修长生不老,别想那餐风饮露的好事。你把糕饼送给了那孩子,到晌午还没吃过东西吧?”
      “我才没想过,若修行秘术是为了做那辟谷的神仙,我现在便要自废武功!”李凤儿拍手道:“听说南市有家新开的饭馆,做糕饼的手艺不让凤仪楼,咱们就到那去,先来一大盘……”
      他嘴上说着,脑中却骤然忆起自己在九层楼和兰生吃吃喝喝的情景。如今更难以细想,一整幢楼阁都是幻象,他欢欢笑笑中咽下肚的,真是那甘美可口的金笼酥和葡萄浆吗……腹部翻江倒海之势又起,少年的脸色立时青了。
      老人已转过身,没能瞧见他有苦难言的神情,而是笑呵呵地举手招呼着——拔足向集市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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