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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稚子 ...

  •   君子曰:
      “信不由中,质无益也。
      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
      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
      行之以礼,又焉用质?”
      ——《左传》隐公

      乌头白马生角之时,便是归家之日。
      凛冽寒风中高高举起的朱鸟幡猎猎作响,精美的指南车由十二名驾士前呼后拥,萧钧琰坐在金顶象饰的象辂里晃悠悠地向城门行驶。他们将要路过大片农田,穿越荒漠戈壁,淌过溪水河流,去一个陌生的国家。

      赤方位于大陆的正北处,国土横贯鸦江与南越边境交界,民风剽悍。当今陛下赤耀治国有方且尤为好战,近年连番出兵攻打赤方周围的小国,大有荡平列国之意。
      南越尚文,历代雨水充足人民安居乐业无过多天灾倾轧,远离战乱好多年,安逸的国家养出的兵力自然不足与赤方抗衡。虽赤方近年征战耗资颇具劳民伤财,然不是没有一鼓作气攻打南越的可能。忧于此,朝中数名大臣联名上奏请求宣帝遣质子于赤方,以求和平共处。宣帝子嗣不丰,膝下仅一子一女,皆为元后所出,皇子決已被立为储君,自不可为质。元后已逝三年有余,宣帝每逢忌日依旧哀痛不已,其他妃嫔也无所出。故而质子人选只能在诸王世子并郡王中挑。
      先皇最小的弟弟,也是如今仅存的直系宗室贤亲王,有两子一女。长女萧茯漪双八年华,眉如黛眼如铛,求亲的冰人踏破了亲王府门槛。
      长子萧裕之世子已及弱冠,精武艺通兵法,俊朗不凡才识过人,颇得宣帝赏识。王都中无数闺中女子的理想丈夫,但一年前被任命为南越赤北国境之城部都尉,掌兵马民政,如今驻守边关雁门城。
      幼子萧钧琰已值舞勺,不似其兄长在为国效力,作为亲王之子又身份高贵,十四岁也不算无知小儿。故此,除贤亲王及亲王妃一系的官员之外,都提议以萧钧琰为质。
      宣帝初次闻言大怒,抚袖离去。奈何架不住三番五次朝臣的逼迫,边关也却是形势告急。终于在贤亲王也退步赞成的情况下松口。随即御赐封号为靖安。
      在下令到靖小郡王启程离开都城这段时日,各类赏赐源源不断地流入亲王府。宣帝和太后也频繁召贤亲王及萧钧琰入宫,更是在朝中提拔亲王门生及姻亲。此番隆宠真真让王城中无数人即便知道真相也要心生羡慕了。

      萧钧琰掀起侧边车帘望向前方的指南车,指南车本乃帝王仪仗,用于此颇为不合礼数,但是皇帝哥哥执意为他加上,说是等送他到了南越边境再让人驾驶回来。其上的小木人一直稳稳指往身后,是南越的方向。
      他们现在正路过一片庄稼地,三三两两的男子妇人在劳作,见到这声势浩大的车马仪仗,飘扬的旗帜与标识,无不恭谨地立于路旁行正式拜礼。
      这些人可能一辈子没到过王都华陵没见过大官,更别说见陛下,深深埋下的头发有些散乱,抬起来的脸上皆是岁月刻下的痕迹。对于跪拜一群连认都不认识的人却无半点不甘,他的车前飘扬的是南越旗帜,车上是皇室才能使用的东皇太一标志,于是这群人跪拜,因为他们是南越的子民。
      钧琰从出生就是被祝福的孩子,哥哥姐姐的宠爱,母亲的慈爱父亲的难得温柔,都给了他一人。萧钧琰,钧取大钧之意,即天与自然,琰为美玉。他带着美好的祈愿来到这世上,也同样没有辜负这些祈愿,南越都城无人不知贤亲王幼子七岁一首诗震惊四座,小小年纪便能出口成章,日后恐怕能有不亚于贤亲王的文才。
      因为他是皇室中人,就算无军工无建树不用辛苦劳作也能锦衣玉食。十四岁之前他除开每日读书习字画画,便是赴宴玩乐。如今也到了他为这南越付出些什么的时候了。
      “主子,可是累了?”一直骑马护在象辂周边的秦汾眼尖瞅到主子撩开帘子在探头探脑。
      钧琰摇头,又迅速缩了回去。
      此一去,不知归期,不明回途。望家人保重,望南越国泰民安。若是他一人,能阻边境兵荒马乱,免人民流离失所,就算是幸不辱命吧。
      秦汾为主子一路上异常的沉默忧心忡忡。想着不知道赤方那皇室会如何对待主子,主子自小娇生惯养仆从成群,从未受过半点苦楚,这舟车劳顿定早已疲惫不堪,还是去赤方那阴寒之地。可如何是好。
      贴身侍卫满脸苦恼在想些什么,钧琰猜得到大半。
      前些日子,皇帝哥哥太后娘娘,父母亲和姐姐接二连三轮番上阵安抚他。
      姐姐连着几日不给父亲好脸,就为父亲在朝中一句赞同的话。钧琰反倒笑着宽慰自家姐姐:“约摸数年就能回来,到时候可要把姐夫和小侄儿给我瞧瞧。”
      而母亲每夜每夜揽着钧琰哄他睡了,就仿佛钧琰还是当年那个因为一根糖葫芦哭鼻子的小娃娃。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时,仿佛听到母亲带着哭腔的埋怨:“稚子何其无辜,何其无辜!”
      父亲和皇帝哥哥都怕他怨气难平,父亲是那种一向不怎么展现温情的大男人,也叹气说爹对不住你,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脸埋在衣襟,要怨爹便怨吧。
      皇帝哥哥揉揉他发顶保证一定在三五年内肃清朝堂接他回来。
      他怎么说来着。
      无国便无家。
      听到这句话,平日情绪不显山露水的父亲拍拍他肩膀,赞了一声好儿子。皇帝哥哥也用那能腻死人的温情眼神儿看他。说不知不觉我们的小琰都长这么大了。
      他早就长大啦。小院儿里槐树上的刻痕一道比一道高。只是往后再没有机会往上划了。
      临行时姐姐一边抹泪一边拾掇来拾掇去,末了亲手给他挂了个压衣服的玉坠,是南越人崇拜的太阳神东皇太一浮雕。
      他郑重其事地对父亲母亲行了拜礼,额头抵在手背,定了一阵,悄悄忍住眼眶快滚落的泪珠。
      “此一去,不过数年便能归来。请父亲母亲千万保重,勿要太过挂念儿子。”
      母亲和姐姐执意相送,一里又一里,钧琰劝了好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告别。最终挥别的地方离都城已有好长一段路程了。
      接下来漫长的路,只有侍女侍卫陪伴左右。

      接着走了几十日,路边的景象从繁华逐渐到荒凉,再从荒无人烟过渡,到走些时候便能看到外观简朴供赶路人歇脚休整的小茶摊。
      忽然前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远远地能看到弯道处大片尘土飞扬。
      “让人去看看怎么回事?”钧琰吩咐自小跟随自己的贴身侍卫。
      秦汾恭敬地领命。还没等命令传下去。钧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眯眯地又说到:“不用了。”
      “是!”秦汾拱手:“主子可是知道了什么?”
      “许是哥哥来了。”钧琰起身让侍女整理衣襟和发髻:“这儿离哥哥驻守的雁门很近。”
      果不其然,那人马在快接近钧琰一行人的地方慢了下来,扬起的沙尘徐徐落下,一身玄色戎装的英武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

      萧裕之已足足一年半没见过自家宝贝弟弟。
      现在暮冬季节,这地界儿处北边,天上还飘着小雪,小孩儿着一身儿紧窄的三重衣,棕黑外袍金红色镶边儿,露出白色里衣的领口。白玉簪配青黑飘带,正是人如其名如美玉一般。长途鞍马劳神让小孩儿脸上带着倦意,但是眼睛里头透出的喜悦和光芒让萧裕之一阵眼热。
      拨开伺候在象辂底下准备接小主子下辇的仆从,径直把弟弟抱下来,又拿过侍女手中的白狐毛滚边儿的披风。搂起来颠两颠,捏捏小脸,摸摸腰。从上到下看了个全后肯定地说:“瘦了。”
      钧琰摸摸脸颊上这段时日被母亲喂出来的嫩肉,闭上嘴没有反驳哥哥。
      “累了吧,去哥哥那儿歇歇。”
      “恐怕不成,赤方那边儿的使臣掐着日子等着呢。”钧琰知道哥哥心疼,但还是摇头拒绝了。
      “让他们等着。”萧裕之斩钉截铁的定下了这件事。
      还等什么,今晚就能跟香香软软的弟弟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了!
      萧裕之大手一挥,车队跟着军队向着雁门出发。

      去府邸的路上,钧琰好奇地观察边关的景象。他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头一回看到诗中所描写的大气磅礴的边疆风情。
      一座坚实的堡垒出现在眼前,顶上的牌匾经历多年风霜雨雪,斑驳的雁门城三字钉在上边儿。一股浑然天成的苍凉气息。
      萧裕之的世子府离平日理政处理军务的地方不远,但萧裕之一般很少回府,他嫌麻烦。
      前些日子得消息,朝中那些大臣撺掇着把自家弟弟送去赤方为质。萧裕之气得当场捏碎了双鲤鱼信件,木板碎块撒了一地,来送信的侍卫被萧裕之身上的煞气吓得抖三抖。
      萧裕之的手下还是头一次看到都尉如此称得上气急败坏的情态。
      然而事实以定,远在边关的萧裕之也不能冲回去跟那群人拼命。南越兵力不足,如若与赤方开战,强行征兵会有无数人妻离子散,仗一打起来又是苍生涂炭哀鸿遍野。
      弱小的代价。萧裕之无比清醒到。南越孱弱的军人拿不起刀枪保不住国保不住家,自己也保不住弟弟。
      不能寄希望于见钱见利如苍蝇见血一般的势利官阀,不能寄希望于赤方的退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身玄甲和手中的利刃,去为所爱之人拼一个太平盛世。
      为了钧琰,萧裕之及早地吩咐人去布置了府宅,平时虽不常用,但也一直有人打扫着,倒也方便。只是萧裕之又专门让绣娘医女做了钧琰自小用惯的药枕,还有许多细节之地都逐一稽查唯恐有差池。虽说明晓弟弟至多能在这儿待上一两日,萧裕之也完全没有放松。

      欢喜地带着弟弟在雁门城中四处走走看看,边关生活不易,街上的吃食及玩耍的玩意萧裕之怕是入不了弟弟的眼。于是两人上了雁门城楼上,苍雪覆盖的大地风光收入眼底,钧琰深吸一口气。
      “再往前,我可就嗅不到这南越的味道了。”
      萧裕之沉默地为弟弟理好被风吹乱的发丝,又掏出一块色泽饱满品质上佳的玉,拉起弟弟的手放进他手心:“这是哥哥求的玉刚卯。”
      护身玉被男子的体温捂热,钧琰笑眯眯的捏起来把玩,底部有一笔锋犀利的字——裕。
      “谢谢哥哥。”

      萧钧琰长途奔波,不宜在外多呆,萧裕之很快领着弟弟回了世子府。没有一点儿边关异域风情,一桌一榻的布置像极了华陵城的贤王府。钧琰惊喜万分,摇着兄长的手臂晃来晃去撒起娇来:“哥哥你真好。”
      从七岁过后就没享受这待遇的萧裕之受宠若惊之余又为弟弟心疼起来。在这里有自己为他布置考虑,到了赤方就没这么好的事情了。
      “哥哥对不住你,是哥哥没用。”萧裕之斜倚在榻上用指尖梳理铺散在药枕上的黧黑长发。
      房间氤氲着淡香,萦回环绕的烟雾从熏香炉中冒出。钧琰整个人舒适的罩在暖融融的被子里,滑溜溜的贡缎半掩着脸,迷颩模登地听着哥哥念叨,真不愧是父子,说的话如出一辙。钧琰张开手覆上萧裕之的手背,萧裕之很快翻过来握住,自小习武又从军多年的粗涩手掌握着钧琰。
      萧裕之感触自己弟弟细致滑腻的肌骨,轻柔地收紧,温情又缱绻。
      “莫说这样的话。”钧琰挪蹭了几下,小脑袋枕到哥哥腹部,这一世能投生为父母亲的孩儿,哥哥姐姐的弟弟,怕是不知道几生修来的好福气呢。
      “若不是我无能,也不会让我们钧琰落得为质的境地。”
      “哥哥又在乱揽责了。”从小萧裕之便是这样,钧琰不爱拘束在家里死读书,总是用尽一切办法想着出去游山玩水,萧裕之拦不住,就任由他乱跑,然后自己跟在后头护着他。每每被父亲发现,萧裕之也是站出去担责任,父亲也知道,奈何一家子都宠着这钧琰这小子,也每每都让萧裕之出去领罚,也是警告他莫要跟弟弟胡闹。然而下一次萧裕之还是会败在弟弟渴望的小眼神下。
      钧琰晃晃脑袋,萧裕之把另一只手搁在弟弟后脑勺底下防着他磕碰到。兄弟俩就这么躺在一起对对眼神儿,钧琰便知道自己是别想改变哥哥的想法了。真是笨。
      他也不丧气,翻身趴在哥哥胸膛:“那我就等着哥哥当上大将军,打败他们,接我回来。”
      “好。”萧裕之郑重其事地许诺。

      一定会带你回来。让你再也不受这流离颠沛之苦,保你安康喜乐,一世无忧。

      “睡吧。”萧裕之掩好被角,将弟弟整个人包裹得密不通风。握惯了冰冷无情的长枪利刃的手,此时用注满了柔情的力度轻拍怀中的小孩儿的背。
      睡吧。
      梦里有南越,梦里有华陵,梦里有家。

      萧裕之凝睇近在咫尺的脸,十四岁未彻底长开的轮廓,这个小少年浑身带着让人如痴如狂的青涩美,呼吸间气息相融。早就被蛊惑的男子颤抖地将嘴唇贴上这妄念已久的瓷白肌肤。
      失常的心率在黑夜中如雷声般轰鸣。

      睡吧。
      梦里有稚气未脱的少年,梦里有这世俗美景全都比不过的容颜,梦里有不能言说的妄想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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