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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回 凤归花厉乱,日度影参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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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日傅天浪晨起梳洗,又换了衣裳。旁人都知道,平时傅天浪若不出门或见客,都只十分随意打扮,穿家常衣服。如今和小王爷好了,竟日日起床都梳头,洗脸时,又想起来傅天略往日送的香膏,命人取时,见竟已存了两匣子不曾动用过,如今洗了脸,又更衣,吃过了饭,又见午后初晴,便又至院子倚竹抚琴。
午后,傅天略也来了,见傅天浪披着羽纱,长指抚琴,颇有玉山之风。那傅天略便笑了笑,正要和他说话呢,又有一侍童来了,竟也没叩门,径自就进来,打了个万福。傅天略看他脸生,却瞧他举止打扮,料定他必然是王府的人。果然,他开口便说:“小王爷问公子的安呢!”傅天略一听“公子”二字,便要生气,只道:“看来在小王爷面前是当惯了差的,叫了人,脱口便叫,难道你在那宁小猴儿、曹县男面前也这么叫来着?”傅天浪原来不曾在意,如今听了傅天略所言,方明白过来,不觉有些羞愤。
傅天略所言却是不错,那人叫宏宝,原是小王爷跟前当差的,也常为他与外宠报信走动,又只把傅天浪当作一般男宠看待,便脱口称“公子”。那宏宝忙赔笑道:“傅二爷忒多心了,傅老爷是什么身份?我只当他年轻又有才华,便说他是个佳公子,并无什么意思,爷们若不喜欢,就是小人该死,小人以后不叫了便是。”傅天略明知他是犟嘴,但又碍于他是王府的人,也不能怎样,便只冷哼一声,不再说话。那傅天浪心里难过,却也不好说,让人将琴拿开,又道:“我这二弟最是个多心的,肚肠却很直,有一句说一句,你别放心里。”宏宝却笑道:“傅二爷教训得极是。傅老爷却是咱们爷心里眼里第一人,因他近日跟老王爷当差,为的是太后太妃回京的事,实在抽不开身来,便让小人来传信。”说着,宏宝又取了一封信来。傅天略虽然失望,但仍笑着接过了,又令赏钱。宏宝辞了,请他吃茶,他说府里还要忙便去了。
傅天略到底不放心,又令金山跟着那宏宝,只道:“看他可有递信给其他‘公子’‘女子’的。”金山领命便去。
傅天浪却没这个心思,接了那小王爷的信,回房间里打开便看了,是一首《玉簪令》。原来皇后欲新谱此曲,已有了上阙,让几个皇亲将下阕填了,择优录取,题为咏竹,小王爷心念傅天浪,便想着傅天浪院子里的竹来写了一阙,都未呈回就先寄给了傅天浪。见洒金纸上写:“纱屉曳影,推看薇薇,玉树临风,斑痕未褪,忆潇湘妃子多少血泪,无处惹伤悲。”
傅天浪只道:“依我愚见,起句未免悲凉,血泪、伤悲之语不吉,且这词还须有些靡靡,才好在宫中演唱,到底还是改成了‘纱递醉影,推看蔚蔚,秀木林风,玉痕未褪,笑潇湘妃子多少泪垂,不够酒一杯’。”
小王爷收了回信,颇为叹息。荆钗笑问他:“难道是为了不如他,所以叹息?”小王爷却说:“我文采固然不如他,只是我们这两首词风格不同,只是因为心上人之故。他只道我快意潇洒,便写了‘醉影酒杯’之句。却不知道我写湘妃血泪,是惦念他命薄多愁,劝他少伤悲。并不为皇后的差事。”荆钗却道:“既然这也是他的心,你便顺他得意吧。”小王爷笑道:“那是自然。难为他想着。”
且说宏宝只去找个皇商商议事情,便回王府了。金山又去打听,便回了傅天略,说:“那宏宝去那种树家的那儿,讨了几根湘妃竹,说小王爷要种院子里。只有这个事。”那傅天略听了,沉吟不语。
那种树的皇商又回了小王爷,只道他要的竹子,不是没有的,只是若要最上等的,怕要过些时日,因如今好的都要送去径山寺栽种。太后要别居那处,兴建一座“日度宫”。小侯爷正是办这事的,正调弄得风风火火、赫赫扬扬的,知道小王爷要竹子,仍命拨了几株过去,只说“他既要了,自然要给,也不缺这么两个”。
日度宫已近修成,小侯爷又去寻了傅天略,要与他吃酒席。傅天略想着旁人总议论他只与曹姜吃,不与小侯爷吃,这话可笑,却也可怕,便应承了。傅天略便请了小侯爷至乐坊后头茜官的屋里吃饭。茜官陪席,又笑道:“都听说小侯爷现在办大事了,连大内几个的脸的太监都仔仔细细听小侯爷的调度,好生气派。”小侯爷笑道:“好笑,调度太监怎么就气派了?听起来,倒像说我是一个大太监一般。”傅天略又笑:“偏偏你最能说会道的。要摇唇鼓舌的,且到太后跟前表现去。”小侯爷也笑了,又说:“可惜曹姜不能逢上这样的大喜事,偏偏回边疆去了。”傅天略只觉得小侯爷提起曹姜来令人尴尬,却说:“不过几个月的相识,难为你那样想他。”
几人吃了一会儿,又散了。傅天略离席后,小侯爷却又悄悄靠近他,只道:“之前跟二爷商量过的话,可有什么想法?”傅天略使了眼色,几个下人又退远了。傅天略低声说道:“我只安心做本分生意,可不敢沾这样的事,你找别人去罢。”小侯爷却叹道:“你怎能安心呢?且听我一句,还须尽早打算,否则你们一家怎么样,还不是太后一时高兴或不高兴的事?之前太后在外,还能弄死个宠妃呢,如今回来了,更不得了,主上是个没主意的,若要荣华富贵得长久,还须奉承太后为上。”傅天略却道:“你让我奉承她,我焉有不肯的?叫我怎么样,天长日久的拜她,晨昏定省的跪她,就是为她洗脚擦地倒马桶都是可以的!唯独你说的这个,我实在不像话。”小侯爷却道:“那你至慢慢瞧着,看你安分守己做人,可能做多久!”说着,小侯爷便去了。
且说日子流水一般,眨眼已是开春。枯枝抽芽,阶下融雪,日日的看着,一天较一天生动起来,连着傅天浪的病也都好了不少。小王爷开始正经做事,也会忙了,小侯爷也忙没空作陪,便不似以前爱寻花问柳,时而得了闲暇,便多来看望傅天浪。傅天浪颇感他的好意。而像宏宝之流的,日久了看下来,也知道小王爷待傅天浪与别个不同,傅天浪也行为庄重,更消了轻慢之心。
这日二人吃了暖酒,又说了些体己话,晚上便宿在了一处。及至天明,黄莺脆脆的啼醒了枕上人。傅天浪缓缓睁眼,便看见一个挺拔之人系着腰间的玉佩,头发松松的披着,好似个名士。傅天浪笑着起来,手里接过那带子,挽上玉佩、璎珞,给小王爷穿戴起来。小王爷闻见他身上暖香,只道:“不知道傅卿是什么堆的,有这样的香气。”傅天浪便道:“还说我,倒是你,满身的这个香、那个香,想必是你不用心,随便伺候的人鞋子熏一个香、袜子熏一个香、外套一个香、里衣一个香。”说着,傅天浪才披了衣服,让小王爷坐下,一手拨着小王爷流云似的乌发,一手取了桃木匣里的沉香梳,给小王爷理起了仪容。原来他们二人相处时,不爱叫别人伺候,都是互相殷勤照拂,好似寻常恩爱夫妻一样。
那傅天浪边与他头发上抹桂花油,又边说着:“枉你平日还笑天略俗气,他还知道那个香与那个相宜,这香混着用了,若不好,还不如臭着。”小王爷对着镜,只看到傅天浪那白玉样的手扶着那乌云般的发,只觉陶醉,哪里想得起自己夸奖傅天浪还反惹一车子奚落的事来。他又笑道:“说到这个品味、体贴,谁都比不起你的。天略是跟你一起的,自然不差错。”傅天浪说道:“我只是让你素日留心些,想那太后是精细雅致人,你在跟前伺候,倒不可这样不顾小节的。”小王爷又握住了傅天浪的手,说道:“你自然为我好,我怎么不知道?只是我很俗,身边的也都是这样的俗人,如何能好?我看呢,还是得你日日在跟前,事事提点,你呢,素日也是个抑郁的,唯与我在一处时还知道说笑,既如此,咱们日日相伴,岂不最好?”傅天浪闻言,不觉神伤,他哪里是不愿意与小王爷同在一处,只是傅天略叫他不可入府的忠告言犹在耳,又怎能答应?再说了,纵没有傅天略劝他,他也断不肯以这样不清不白的身份入住王府的,一来惹人话柄,二来还于王府声名有碍,且自己的母亲还以罪妇之身在太后跟前侍奉,到底怎么都不合适。
小王爷哪里想得到这些,只求与傅天浪朝夕相对,不受相思之苦罢了,如今见傅天浪每每拒绝,他便寻思起因由来。他只一想,必然是傅卿怕入府后身分不明,惹人轻薄罢,于是他又说道:“前些日子,那卖树的皇商家里那个儿子,才寻了个极钟爱的男子,彼此宴请宾客,祭天拜堂,焚了黄纸,结为了兄弟,从此同食同居,街坊都传为美谈。若傅卿不弃……”傅天浪一听这个,更不像话,忙截口道:“小王爷说什么诨话?商人的举动怎么能学呢?您的身份何等尊贵,唯有那些郡王、亲王之类方配为您的兄弟,我这样的卑贱之身若存这个心,岂非是不臣之心、天大死罪!”小王爷见傅天浪义正词严却是脸容哀戚,便不敢再说了,又陪笑道:“我的头发又多又密,傅卿梳得手上累不累、酸不酸?我给你捏捏罢。”
小王爷心里也十分伤感,竟还跟小侯爷抱怨道:“怎么就偏偏我是这样的身份,若我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还能与他结为契兄弟,相爱如夫妻。偏偏还不能!”小侯爷笑道:“你这个话,叫人听了怎么说?做王爷的儿子还不乐意!”小王爷皱眉道:“你哪里知我的心?”小侯爷却说道:“我哪里不知道?只是你若不是王爷的儿子,当年怎么救他呢?所以合该如此。”小王爷便点头道:“这倒不错!且我父亲不是王爷,又如何能替他们父亲平反?自然是对的。只是我却不知道如何能让傅卿长久在我身边。”小侯爷却笑道:“这个也容易。”小王爷忙问道:“你果然有法子?告诉了我,真应了,我便感激你一生。”小侯爷忙让过了,笑道:“小王爷这话我又不敢当了。”小王爷却急道:“你这猴儿,快说吧!”小侯爷便道:“他心里总有个病,不过是因身份之别。你们家已平反了他们父亲,让两兄弟脱了奴籍还得了个家业,置身富贵,若你这春真能在太后跟前得脸,讨得了他们母亲的情,让他们不再是罪妇之子,又能够把身份抬回去了,自然就没这么多九折回肠、催泪心思了。”小王爷却觉得小侯爷说得也太难了,却又不是没有道理。若真把傅家复兴了,不仅他们两情之事,怕是傅天浪平日的忧愁也能解个大半,也不至于这么多病。
小王爷又想着为美人抬身份的事,因此当差越发卖力,琼王也道他长进了,心里高兴,却有时又说他:“现在我越发放心你做事了,你也别似以前一样说话做事不防头,别看咱们家赫赫扬扬,背后多少人眼红妒忌,或是有结新仇旧怨的,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你事事提防着些总没错。”小王爷答应了又去。琼王看他似是要出门的样子,又笑笑,说道:“刚说了你踏实,现在又要去哪儿逛去?多早晚回来!王妃还说今晚要为你做羹汤,别在外头宿花眠柳的,倒忘了母亲的心。”小王爷也暗道该死,只忘了母亲嘱咐了,不然他宿在外头,倒辜负了王妃一片心,也不敢说是寻傅天浪,只道:“原来是约了宁侯的公子,不过顽笑一会儿便回来了。”琼王便道:“你与他走动得也太近了些。”小王爷笑道:“我们不是相交多年了么,自然多走动了。”琼王却道:“以前是小孩子,也就罢了。如今倒不必过分亲近了。依我看,朝中当官的、父亲当官的,你都别理,倒还清静些。”小王爷心里不解,却又笑道:“又怕交的不是正经人,惹父亲生气。”琼王却道:“若在朝里交错了朋友,还不如跟些不正经的人厮混。”小王爷一时也都懵了,满以为琼王是说笑的,但看着竟像是说正经话一般,犹豫再三,便道:“最近有些乏了,也忙,我只去教坊吃杯酒罢。”琼王便道:“你去听曲儿散散心也好,只不要吃醉了就好。”小王爷答应了便去了。
小王爷坐马车到了教坊后巷,从侧门进了后院,往傅天浪所居的院落去。进门便看见那几棵青翠的竹,墙壁上绕着新绿的藤蔓,比冬天更有些生气。小王爷步到了阁楼上,叩了门,是云枕来迎,云枕又道:“怎么都来了?”小王爷笑道:“谁又来了?”云枕便道:“二爷也在。”
小王爷不知何故,居然有些怕傅二爷,小猴儿也笑他“竟像是腼腆妇人避让泼辣小姑子一样”。小王爷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只在炉子上煮着一壶药,生了满室药香。小王爷脱下外袍,循着人说话的声音去了隔间,便看到两个美人歪在炕上,哥哥手里捧着茶盅,弟弟手里拿着瓜子,二人正说着什么开春宴会的话。傅天略见小王爷来了,才放下瓜子,行了礼,又说:“小王爷来了怎么不说,小人有失远迎。”小王爷却道:“傅二爷别说这样的话,快坐吧。”傅天略便真坐回去了,小王爷只好在旁边拉把椅子坐了,但却也不介意,又笑道:“你们两个倒好,天天能在一处说话。”傅天略却说:“我最近也很忙呢,开春了,教坊又得想点什么新花样的招徕客人,且说你和小侯爷两位大客户,最近也都少来了,可叫人惆怅。”
小王爷便笑笑,说道:“说起这个,还真好笑。”说着,他因不把傅家两兄弟当作外人,又把今天琼王的嘱咐当成闲事一般说了,又道:“我竟不能和当官的做朋友了。”天略便道:“令尊是怕你受什么嫌疑罢,且你说话这么不顾忌的,若与有心人一处,不知能生多少事。就是今天这话,原也不该和我们说。”小王爷却道:“我和傅卿什么话不说?你又是他的至亲,没什么妨碍的。”傅天浪却摇头道:“朝野之事,还是别跟人说好。”天略便道:“可不是么,咱哥也不爱听这个。”小王爷便笑道:“傅卿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了。都是傅卿爱听什么,我说什么的。”天略受不得小王爷对兄长一副殷勤甜蜜的态度,只觉浑身起鸡皮疙瘩,又站起来,辞了二人。
傅天略与银山信步走着,竟不觉到了隔世院外。银山笑道:“既然到了门边,哪有不进去看看的道理?”傅天略虽然想进去,却犟着头道:“他还真是个菩萨了,过门就要拜的?”银山笑道:“自然不是,这原是当主人家的意思。”傅天略便让银山叩门,杏子来看门,通传了一下,便让天略进门了。
傅天略进去了,仍见屋内只有一个伏骄男,身着单衣,吃着茶。他见傅天略来了,便道:“才刚送来的水,你喝喝罢。”傅天略却笑道:“径山寺外要修太后的行宫了,怕你以后没得再喝那山上的雪水了。”伏骄男却道:“这谁又知道了?”傅天略坐了下来,又道:“你在塞外当那样的营生,可说说有什么奇闻?”伏骄男一笑,便道:“有呀。”傅天略便听。那伏骄男说:“那原是这样的早春……”傅天略便道:“你又编!”伏骄男笑道:“这个可不是编的,你听着就知道了。”傅天略便听了,那骄男继续说道:“一个冬天的,咱们兄弟都饿得慌了,寻思着得怎么开春发财呢。就在营寨里,兄弟们一个个膀大腰圆的,却啃大白菜的,怎么好呢,就是那个时候,那巡山的小伙计吭哧吭哧的跑了回来,说‘恭喜各位爷爷,咱们发财啦’。咱们都喜了,问什么样的,便说来了一个车队,为首的人,虽是个男的,又骑着高头大马,又佩着剑,但却妆扮得油头粉面的,必然是个绣花枕头,又是世家子弟之流,便要去劫了!咱们满山满坑的伏着,便果见一个车队,两个马车,十几口箱子,但看装饰都是大户人家,咱们便乐了。却有个伏我旁边的大兄弟摇头叹息。”傅天略便问道:“叹息什么?”伏骄男说道:“他都叹,说这个车队看着怎么没个女眷?我便正要宽慰他,却见车队住了,是要歇息,马车上走下来一个极秀气的少年,他又说‘那我要这个,谁也别和我争’!”
傅天略笑道:“那个少年就是我哥了?”伏骄男却笑道:“是你。”傅天略却道:“少来编排打趣我了,我又不是瞎子,他那会子分明日夜惦记着谁,我不知道?”伏骄男笑道:“因我说跟那大兄弟说‘不错,不错,我也喜欢这个’,那大兄弟倒也豪爽,说道‘大当家喜欢,那就是大当家的’。说着呢,你哥哥也下车了,他便说要你哥哥。且又说你哥哥如何的好,比他见过多少风流人物都好一万倍。”傅天略笑道:“辛苦他这样想着,却是一口没吃到。”伏骄男却也笑道:“你倒知道难为他。说起你,我也不是一口没吃着。也不见你说什么。”傅天略听了,一颗心快的跳着,却脸上冷笑,道:“癞蛤蟆还吃不上天鹅肉呢。谁又可怜他。”伏骄男便笑了笑,说:“自然,原没这个福,不如不想的好。”天略听了这话,倒觉得心口被堵住了一般,也觉得没什么趣味,便辞了出来,只回自己房里算账去了。
又是开春夕宴之日,因小王爷要回宫侍宴,傅天浪便只在家里静静的,傅天略知道他寂寞,完了教坊春宴之布局便回后院来,让提了好酒好肉,一边到了天浪阁中。云枕取了白瓷盘子装了一品肉、三品菜,又添了一壶热酒,置于桌上。天略便道:“今儿是春夕,还得吃好、喝好,也算讨个彩头。”便又命银山添了几品肉食。天浪执了箸,却道:“虽如此,但又吃不了,不免浪费。”天略却笑道:“正是要吃不完的,讨个‘年年有余’的彩头。且你看我这样的人,吝啬贪财,焉能浪费呢,咱们吃不完的,赐给下人,下人还吃不完,便便宜咱院里大黄、二黄,总不会辜负的。”天浪点头,二人说着闲话,又慢慢吃着,天略又让人在院里弹琴拉弦,吹些好听的曲调助兴,隔着纱窗听来,倒很雅致,只是听了几曲,就被外头的烟火声搅乱了。天浪闻声抬眼,透着水红的纱窗,还可依稀看得天边焰火灿烂的光影,便说道:“想必是为了太后回宫高兴。”想到太后回宫来了,天浪又有些惆怅,只道:“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天略笑着去安慰道:“她现日夜与太后一处的,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怎么不好了?怕是比你我的吃穿都好,也未可知。”天浪便笑了笑,又道:“也是这个理。”
天浪却又沉吟了一下,说道:“这说起来,我也曾从伏骄男那儿听了几句可怕的事。竟也应了琼王的嘱咐,看来还是让小王爷别与小侯爷相交的好。你也是。”傅天略却笑道:“我什么时候要亲近小猴了?我恨不得时时远着他才好。”说着,傅天略抿了口茶,又说:“只是伏骄男那儿跟你说了什么事?怕的你这样?”天浪暗悔,又道:“许是他浑说的,你自己问他去罢。我也不好讲。”傅天略却冷笑道:“他那肯和我说真心话。唯独哥哥的事,他还多留心些。才要告诉你别人都说不得的事。”傅天浪苦笑道:“你这些无由来的话,只会寒人的心。”天略也自悔失言,说道:“可不是我该死,我自然不是埋汰哥哥,我是说伏骄男罢了。”傅天浪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怪他?我正是说这个呢,他倒是对你不错的,有些话不跟你说,也是为你好。”傅天略十分不服,却只笑道:“咱们两兄弟在一块儿过节,说这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遂满了两杯酒,又对饮了起来。窗外仍是礼炮之声,打雷似的,轰隆了满城。
过了两日,太后便要离宫至径山修行。皇帝苦留,太后却推辞,又笑道:“径山就在京郊,也不远了,有什么说的,托个人就好。我有父兄在朝廷当官的,总怕人闲话娘家是外戚当政。这样倒不好了。你听我的,虽然心里不服,人前人后得在琼王面前妆出个柔顺的样子来,要比以往更听他的才好。”皇帝垂泪答应了。
因此,太后与皇帝便装出个冷漠的样子来,太后移居了径山,又有宁侯修好了的日度宫可住,里头奢华典雅,不输皇后中宫。且在宫外,来往消息也都方便。
太后回宫兼庆春夕这一场热闹,终于过了,小王爷便又闲了下来,本欲去寻天浪的,却宫里忽而降旨,忙的阖府跪迎。原来正是大封子弟的时候,宁府那边已先得了恩典,宁侯加封为公,称宁国公,因宁侯嫡子殁了,故让小侯爷袭了侯,封了“县侯”了,因他名“祁”,称“祁县侯”。本来都觉得宁公这个封赏太大了,却不想这琼王更是恩宠优渥,荣升了亲王,赐号为“尊”,称“尊亲王”,小王爷封郡王位,得了赐名“玉”,称“玉郡王”。因此,尊亲王便携了玉郡王一同入宫叩谢天恩。皇帝又让工部择吉日为各新封的侯爵兴建府邸,又说:“既然有家了,就得有室了。”礼部便又让呈交了各人的八字,备婚配之用。
玉郡王便颇为高乐,又往傅天浪那儿去了。他甫一进门,那些仆人便满满的跪了一地,都喊郡王千秋。玉郡王笑的不停,又道:“这是什么礼?”正这么样了,竟然傅天浪也出来了,只见他穿着新制的银灰长衫,腰悬青白玉佩,平日少见他这样装扮,如今一看,似画里仙君一般。玉郡王见了也爱之不及,正要上前,却见天浪猛的折腰,也要拜见玉郡王。玉郡王哭笑不得的让过了,又扶着他说:“你又凑什么热闹?”傅天浪却道:“以往不拜,原是为了你无封爵,不过是诨叫的‘小王爷’,如今得了赐名得了封郡,竟是个正经的的王爵了,便要拜的。”玉郡王又握住他的手,便道:“就是我爹回府也没你这个阵仗的!别人看见岂不笑死,说我才当个郡王就这样轻薄起来。”傅天浪却道:“也不为什么,只为贺一下。”玉郡王点头道:“这样就好。以后可别这样闹腾了,也不嫌累。”
二人进了屋,傅天浪便为玉郡王除了罩衫,掂在手上,又说:“如今天气虽然暖了,但春寒料峭,不仔细些又感着了,还是穿袍子的好。”玉郡王便笑道:“自然,自然。荆钗、佩环也都常这么说我。”傅天浪便道:“那还不听她们的。”玉郡王一把搂住他,笑道:“我听她们的做什么?只要听你的。”傅天浪与他说道:“你这话一套套的,也不知与人说了多少遍,才这样烂熟于心,脱口而出。”玉郡王握住他的手,笑道:“你也说酸话了?我脱口而出,乃是因为心里想的立时就说了,总不是你这样,在我跟前说话也要小心。我说你白费这个心力做什么?不如只与我好好的,不想那些烦恼。也有你的好处。”傅天浪但笑不语,又命人送饭来。二人用了茶饭,那玉郡王又道:“今上已下旨,让为我兴修宅邸了。父亲辞了,只说不必破费,只让修葺一下丛王的旧居,因此很快就能好了。我既然搬了出去,倒欠了个管家人,且分了出去,未免冷清些。”傅天浪便知他又要提同居之事,但如何使得,且这又勾起另一桩心事来,便道:“今上既修了府邸与你,管家人自然也要为你留神的。到时候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的,也不怕冷清了。不仅不冷清,怕还有得高兴。”玉郡王又笑道:“你为人和睦,这有什么?且我现在也安心了,并不会像以往那样一年纳八个的,只一起守着过日子,如何不好呢?”傅天浪又不语。玉郡王又说:“你不信我?你听我的,早趁着这个搬家的名头,屋里那些没名份的,我都散了。若是正经的收在屋里的,自然不能随意打发,你也是个有心胸的,不至于吃这个醋。”傅天浪笑道:“你倒说我多心,且不知我从不理论这些的。说起来,你那些歌人舞人,多少是从我这儿来的。远的不说,就是近的,秋花便是我说给你的。”只说到秋花,二人便又伤怀起来。
正想着如何化解尴尬,玉郡王又似想到什么,从腰间解下一个京绣的锦囊,从中取下一串红珊瑚串,那光泽喜人,红润晶莹,真似刚从海里龙宫捞来一般。傅天浪也颇欣赏,笑道:“哪里来的好东西?”玉郡王笑道:“也比不过你原来那串!”原来傅天浪当年抄没了家,剩了一件祖母遗物珊瑚串,幸没丢失,当年在王府为奴时也戴着。他当的是书童,不干粗活,便也不打紧,只是后来有次失足跌水,把珊瑚丢了。这使他颇为忧伤,王妃又劝他:“听人说,水里有不干净的东西,那红珊瑚又原是水里之物,怕是破财免灾呢!这是身外之物,没了便罢,倒是你祖宗显灵,才让这遗物生了奇效。谁又知竟不是老太太的心意?你若为此伤神,倒没意思了。又或是你以后命运果然好了,这灵物又自然归来,岂不是锦上添花。”傅天浪当时年幼,又念及亲故,听了王妃这言谈,竟也好了。
玉郡王笑道:“这正和你当年的仿佛一样,怕是同一条呢!我看,果然是你的命要好了,灵物便自己归来了。”傅天浪却道:“你也把我当小孩子哄了。”玉郡王便笑道:“并不是顽话。这个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傅天浪便道:“怎么来的?”玉郡王便答道:“这原是落凤滩的渔民捡来的,说是前些天落潮时显岸边的。彼时县长又来巡看,看了十分诧异,便送了给母亲。母亲又给了我。我看怎么水里无端冒上来了?岂不是你当年掉进水里那一串无疑了?”这故事倒新奇,又对景,傅天浪拿过了珊瑚,放在手心细细把玩,仿佛真是当年之物,不觉又惊又疑,又怅又惘,忆起旧时来了,只含泪叹息。
玉郡王看傅天浪面色惆怅、眼眶含泪,焉能不慌,忙道:“总是不好的是我,原要讨你的喜欢,凡教你伤心!真是该死!”傅天浪见他如此,不觉失笑道:“哪里就这样了。”既恐玉郡王忧心,傅天浪也少不得打起精神,强与玉郡王说笑,只又说道:“今春得封,你如今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了。今上封了个‘玉’字,甚合你的人品模样,不知道令尊给你改了什么字?”玉郡王便道:“父王说了,既有现成的御赐的字,且不必改了,让礼部把我在宗册里定了叫‘金玉’。”
傅天浪笑道:“也是你们正宗皇亲的麻烦,真正的名姓还得等封赐才能下来,不然还得只能跟着父亲的名号和排行叫。不然也没那么多琼小碗、棕大碗、宁小猴、狄二猴的!如今你也有个名字了,看谁还叫你什么丸子盘子的。”金玉却说:“还不如叫宁小碗,还亲切些,这个名字又是金又是玉的,都是傅卿平日嫌弃之物,我要叫这个没意思。”傅天浪忙道:“净胡说!这是御赐的,哪里能不好?休要胡言乱语。”金玉便笑道:“我也不过是在傅卿面前才这样说笑,傅卿且别忧虑。”傅天浪又说:“如今你们家越发贵重了,言行自然当越发谨慎才是。”金玉笑道:“倒和父亲一样口吻。”傅天浪见金玉仍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觉摇头,又问道:“宁小猴得了什么赐名?”玉郡王说道:“乃父为他拟了名字为‘祁’,上已恩准,并无赐名,故册上为柳祁。”
柳祁自东郊打马而来,取得两瓶好酒,与众人在教坊开了吃,教坊里的奴人也都改了叫法,不敢称他“小侯爷”了,只叫他“祁侯”。柳祁笑道:“这群奴才倒也知道得快。”与他一起的都笑着恭贺。也有个子弟,他的父亲刚因军功封了县侯,因他便称了小县侯。他也笑着谦道:“我哪敢?席上方有正牌的县侯大人呢!”众人都笑了,举着酒盅都敬祁侯。祁侯笑着谢过,又与人吃了一回,心里十分惦记那傅天略,想见他一面,便请了几个艺人来吹打,又叫人侍酒,他自己在席间悄悄走了出来,往后院去。如今他也要进院,竟径自就要入门,不似以往还等通报,只是也无人敢阻拦,守院的忙飞报了。
彼时傅天略正看账本看得眼涩,忽然听见门外有人传说祁侯来了。傅天略揉了揉眼,说道:“谁是祁侯?”金山笑道:“二爷懵了,不就是宁国公之子么?”傅天略笑道:“原来是他!得了个县侯呢,还没算得上正经的侯爷呢,就这样起来,真是服了。”金山笑答:“他当年还是个白身,也敢叫‘小侯爷’呢,可见一斑。”傅天略却道:“那声‘小侯爷’是人家逢迎着要叫的,他没得推辞,如今却是真的自己威风起来了。”
过不一会儿,那祁侯便笑着来了,傅天略笑着迎上去,先拜见了侯爷,又说:“不知道侯爷大驾,有失远迎了,请千万别怪罪。”祁侯笑道:“你倒会埋汰我,心里不知怎么骂我,竟然不说一声就进来了院子了,你心里不喜欢,是不是?”傅天略笑道:“县侯爷这样的人物,进咱们这么个小破院子还通传?只是侯爷驾到,先命人说一声,让我好收拾一下,迎接贵人,也不至于我这样慌慌忙忙的,不成个体统。”祁侯笑道:“果然心里骂我呢。”傅天略便道:“不敢。”
祁侯却道:“你如今也未必就怕我了,说不得还看不起我这个小小的‘县侯’。可见你是不知深浅的。”傅天略便道:“侯爷说的哪里话?我一个三流的教习,不被人看不起也就罢了,还能看不起谁人?京里我看着个个都是大爷,竟都是不敢惹的,只是躲着、让着罢了。”祁侯便伸手去捉他的手了,傅天略忙躲了,心里着实骂起了祁侯的祖宗来了。祁侯见他不依,脸上不但不恼,反而笑了:“我多吃两杯,唐突了。你别恼我。”傅天略笑道:“侯爷别胡说。”祁侯又说:“我来这儿,不过是告诉你,我有个名字了,你喊我一声听听。”傅天略颇为愕然,抬头看那祁侯,只见莲花灯下,柳祁那脸似玉一样,晶莹的眼珠子里全无半分醉意,都是傅天略的影子倒在里面。柳祁见他慌了,便柔声劝:“你只喊我一声,我就走了。”傅天略不解其意,柳祁又笑道:“绝不骗你。”傅天略便颇迟疑地喊了声:“柳祁公子。”柳祁闻言一笑,果然辞了就去。
见柳祁走了出门,傅天略方觉得自己失礼,便喊住:“侯爷略慢着点。”柳祁便住了步,回过头来看他。傅天略笑道:“这么晚了,天黑得很,怎么也不带个人?”柳祁笑道:“难道你不是不喜旁人知道我与你多往来么?”傅天略便笑了笑,扭头吩咐金山道:“取盏灯来,送侯爷回去。”金山便依言取了一亮堂堂的灯笼照着路,要送祁侯,祁侯笑对傅天略道:“难为二爷想着。”傅天略便道:“原是应当的。”便让金山送了祁侯出去。那银山站在傅天略身边说道:“平日二爷对这个小侯爷不瞅不睬、爱理不理的,怎么今天倒像是有点怕了他?”傅天略却道:“我也只觉得,他有他的可怕之处。”这么想着,傅天略又记起傅天浪所言的关于宁府的可怕之事,又暗道:“难道宁府的嫡子果然是柳祁害死的?”他这么一想,又摇头暗道:“他那时年纪才能多大?又是个没地位没人脉的,怎么就那样厉害了?再说了,他真干了这败坏的事,他父亲还能容他、认他做传人?”只是想着,早春的冷风扑来,冻得傅天略浑身发颤,忙拢了衣襟回屋里去了。
虽然宁府与王府走动疏远了,但柳祁仍有许多熟人在那亲王府里,好比尊王妃的丫头蕊儿,一年下来收受柳祁的赏赐多于别家,但因行事小心,王妃懵然不知。尊王妃因丈夫与儿子皆得晋封,十分欣喜,这天来酬谢了菩萨。虽带了浩浩荡荡许多人,进堂內时只携了萍儿、蕊儿两个。她一路上冷眼见这庵堂冷清了不少,颇觉奇怪,因问那住持。住持叹道:“咱们神道多修,近年来多人信了的是新教。连太后还要修新教的庵堂了,怎禁的平民?”王妃道:“原来如此。”便命蕊儿多赏几个钱与佛堂。
蕊儿、萍儿扶王妃至静院,伏侍她换下织锦衣服,卸去钗环,在后堂沐浴一番。及至尊王妃换上木簪与布衣,跪与神像前听经,入夜方起来至客房用斋饭。几个小尼姑抬着三笼饭菜至客房外停了,合掌拜见,蕊儿、萍儿上次取过了,至客房内摆好了饭菜,端好杯盘碗碟,一一停妥了,方请了王妃。尊王妃从隔间出来,见桌上布了足有十种斋菜,还未算饭后果品及茶酒,王妃便道:“我原是来静修还愿的,随便吃些就好了,何必这样。”蕊儿笑道:“这也是僧尼们的心意。”王妃却道:“请她们以后不必为我备这么多才是。”萍儿便答应了,王妃又笑着让萍儿、蕊儿坐下,与她一同用饭。二人辞了两句,仍坐下来了。王妃又道:“倒是这样一起围着吃饭才好,何必立那些规矩?”蕊儿只道:“如今在佛前,一切装扮不宜,只是太后赏赐的那串红珊瑚倒是可以一戴,又说红珊瑚有灵性,修行之用颇有益处。”王妃却道:“我这不是给了你们小王爷么?”蕊儿便笑道:“都说玉郡王已把那珊瑚串儿送了人。”
尊王妃又道:“才说玉儿沉稳了些,怎么又不知轻重了起来。”她忍不住又细问了,才道原来现在玉郡王已不沾惹那些什么公子、娘子的,如今唯独爱着一个傅天浪,二人暗通款曲,终日在教坊阁楼相会。哪天玉郡王在外过夜,必然是留宿在傅天浪枕边了。尊王妃又惊又叹:“居然是他!”蕊儿便道:“他这样的身份,白带累了爷的名声,怎么才好?”尊王妃却道:“你说话何必带刺儿损人?在佛前也不知口德。”蕊儿便不敢言语了。尊妃又道:“我看着浪儿从小大的,你说他身份不好、地位卑贱,那是对的,若说人品、性情,倒没得说。若不是这样的情形,我未必不容。”萍儿笑道:“可不是,我看这事王爷自然知道的,也没说什么,反而着实认真的让小王爷远着宁府。我看这风月留情的事,是微不足道的。他爱送什么物件,就送去罢,横竖府上多得是。”蕊儿笑道:“话虽如此,但这样终究不体面。又听说有人聘取傅天浪,都知道小王爷的呆性的,如何肯依?和对方闹起来,都是体面人,岂不无趣?”尊妃闻言,十分惊讶,说道:“谁要聘取浪儿?我竟从未听说?”
蕊儿便从箱笼里取出一个紫色的信件,说道:“这个是商华令家送来的,是商华令公要聘天浪,因傅天浪家中并无长辈,只是王妃看大的,故请王妃做媒的,因这两天忙着酬神事宜,还未呈给您。”尊妃接过信来,看了一遍,冷笑说:“商华令爱娈童、好男色,人尽皆知,家里纳了的男宠无数,如今竟说要聘傅天浪回去做内府之相,位同正室夫人,你说可笑不可笑?”蕊儿却道:“如今让他去取了傅天浪,不是极好?也免得小王爷惦记着,没个正形儿。”尊妃却道:“你刚刚不也说了,咱们玉儿是个呆子,若知道这事,怎么任得?怕闹起来,大家没脸!”蕊儿却道:“那该如何是好?娘娘若驳了回去,岂不是伤了商华令的脸面?他既有书信来求,必然诚挚,娘娘何不乐得做个人情?”
尊妃却摇头道:“这事我是办不到的,一来,我不知道他与玉儿的事还可,既然知道了,却推他去做人家相公,这样岂不惹玉儿怨恨?二来,天浪敬我,我也敬他的父母,如何能明知商华令人品不佳,还跟他说合呢?所以说,这事是做不得的。”萍儿却道:“话虽如此,但王妃纵然推辞,怕那商华令也不会罢休。倒是还是怕会和小王爷闹起来。”蕊儿却冷笑道:“那商华令是什么东西,凭他也敢?”萍儿却道:“小王爷与天浪的事,京中知道的人许多,商华令还敢送信到娘娘跟前,想必是不怕的。且咱们王爷什么作风?若知道小王爷要为争风吃醋闹起来,不但不助他,必然还要罚他的,怎么讨得了好?”
王妃苦笑道:“听你们这话,倒是答应了他好,可我始终不忍让玉儿、浪儿怨恨我。”萍儿却道:“小王爷咱们还不知道?素日不是见一个爱一个?且他向来是喜爱女色,对男色也是偶尔尝鲜,如今得了天浪,较尊重些,一来是他本来人品端正,二来还是打小的情分而已。依我看,咱们先令他快讨个才貌双全的夫人,他眼里又还有谁?”尊妃便道:“这也是在理的。”
正如此,尊妃回了府,快快令人张罗起这事来。皇后知道尊妃有早日纳媳的心,便做个人情,请了一众皇亲国戚带着女眷入宫,又请了尊妃及玉郡王。玉郡王只说:“这是女眷之宴,我一个大男人去做什么?”尊妃笑道:“原是为了让你演示你节前所谱之曲,教她们宴会时好张罗的。”玉郡王便没疑心,还带齐了曲谱进宫。且见皇后中宫內,坐了不少命妇贵女,穿着朝服,端坐在两边。玉郡王与尊妃来拜见了皇后,皇后便命赐座,又说道:“玉郡王既然要演示曲谱,还得到中央去才是。”玉郡王见厅子中央已放了一蒲团,他便带着丝竹乐器及曲谱,到了蒲团上,吹拉弹唱起来。那些贵女悄悄拿眼看他,却见这男子穿着蟒袍,却丝毫不显俗气,反而是满身的贵气,拨琴时更是姿态优美,举止潇洒,与俗人不同,不禁都颇为神往。
这玉郡王纵然是个呆子,也明白了宴会的真相,冷眼看着一众按品妆扮的女子,颇觉无趣。他原来是个风月惯客,什么美人没见过,哪里看得上庸脂俗粉,非得是秋花这般才色双绝的女子,才能令他神迷。且坐上这些女子又有身份的,不得做那女儿姿态,只端端正正的坐着,不敢多挪一寸,话也不敢说一句的,纵然有一两个相貌可以的,却也是没什么意趣。玉郡王便暗道:“怪不得我素来不爱这些大家闺秀。”
想到此处,玉郡王不觉无趣,便要回座,皇后却笑道:“我这儿还有个新谱,你来奏一番。别怪我劳累你,只是宫里的匠人如何比得过你?我才让你试试吹奏,看是怎么样。”玉郡王忙笑着答应,满口“不敢”,又接过了曲谱,手中取起黑漆龙箫,兰风轻送,便吹出一曲悠然乐章,曲风哀怨缠绵,如泣如诉,莫说座中之人都触动了,连玉郡王也为这旋律而倾倒,越奏越是入迷,又纳罕“这非皇后手笔”。正是箫声伤春,仿佛结起密密一团暗云,却猛然间帘外飘来一段轻扬之琵琶音,顿时那风流云散了,又似半天明媚,又像是半日起雨,虽然清新可爱,却又有几分忧思缠绵,玉郡王暗道:“必然是少女含情之作。”正值他一曲毕了,忙站了起来,对皇后道:“娘娘还说宫中无人可奏此曲,让我竟在这俗世高人跟前班门弄斧了起来,让某羞愧难当。”
皇后笑道:“玉郡王这箫艺是绝世无双的,怎么班门弄斧了?且我怎么骗人了?这宫里教坊确实无人可用,才为了此曲,劳烦了尊驾及曲作者共同演习。”玉郡王已料到此曲非皇后所作,乃是出自少女之手,此刻只道作曲之女文采非凡,琴技更是精湛,不让傅天浪,不觉十分的好奇,只往那绣满碧霞祥云的帘子望去,只盼望穿了能看得见斯人容貌。
尊妃笑道:“这话不明白,难道曲作者竟非宫人?”皇后笑道:“这曲非宫人所作,也非本宫之作,原是天华令之女所作。”玉郡王点头暗道,天华令是皇后亲族,据说其长女名唤黄芩,才名早已传遍天华五州,今日看来,所言非虚。尊妃便道:“怎么不唤她出来?让我也见见这个名满天华的才女。”皇后却笑道:“她是外眷,又无职无品的,即便是我的族妹,也不可随意入室的。”尊妃却道:“虽如此,但皇后宣召又有何妨?”
座中的女眷大半都明白过来了,原来这次宴会说是为诸女相看,到头来,不过是为了给皇后的族妹抬轿子,做衬托这朵红花的绿叶罢了,念及此都微觉有气,但又不敢不给皇后及尊妃脸面,都只能哑忍。唯有一个狄侯的闺女,名唤狄秋的,自少骄慢,受不了这气,脸上已有愠色。玉郡王原看过她,觉得她长相甚好,却端坐得泥塑一般,可惜只是木头美人,如今又看她脸露愠色,霞飞双颊,杏目圆睁,倒觉得不失娇俏可爱,不觉多看了她两眼。狄秋也正抬眼看向玉郡王,恰碰上了玉郡王的秋波,不觉心神为之一荡,醉了一般,脸上更是染得绯红,又添艳色。玉郡王方暗道:“看来闺秀羞赧、娇媚的态度,也是别有风情的。”
尊妃看着玉郡王秋波乱送,暗叹了一口气。皇后见玉郡王这个形容,忙让人宣黄芩进内。玉郡王听得黄芩进殿,心神便也飞了过去,仰着脖子等着,却见宫人拉起了绣云暖帘,内室便翩然走出一个美人儿,因她无品,便不必按品穿那僵硬厚重的礼服、戴那华美俗气的凤冠,只懒懒地挽了一个垂髻,只插了两根银簪,略做装饰,身上穿着曳地绸子裙,外罩水蓝色纱衣,更显得行动如流水漫漫,飘然如仙女下凡。玉郡王便暗道:“这气度颇有几分天浪的样子。”
玉郡王不觉占了一句:“玉容无端生云外,金目有幸识风中。”皇后打趣道:“这里是个金屋大殿,何来的云外风中?”玉郡王笑道:“黄姑娘从祥云帘子外来,我站在这室内香风中,怎么不对了?不对的是头两字,她虽是‘玉’,我却不是金玉质,只因我得幸姓金,才勉强对上了。”
狄秋看着玉郡王一心勾在了那黄芩身上,便十分妒嫉,脸上神色颇不自在,其长姊狄春忙以眼神制止,令她别在殿前失仪。原来狄家子息凋零,嫡夫人相继生了四个女儿,叹息自己命中无子,请那狄县侯休妻。狄县侯却是个痴情人,为了她的好,竟不肯将她休弃,反将一个侍妾休弃,让夫人抱养其子。虽如此,夫人仍郁郁寡欢,数载而亡。父亲长期在外,长女狄春姊兼母职,过三十而不嫁,仍在闺中照顾家务。圣上听闻她的事,十分垂怜,知她终身难嫁,便封她为诰命,以作恩赏。狄秋十分跋扈,却也唯听几句狄春的劝。
皇后让黄芩也落座。宫里的姑姑又笑道:“单是饮宴无趣,依婢子看,不如行个令才好呢!”众女又解了,知道皇后要让黄芩施展才华,虽然没意思,但仍笑着点头。那大姑姑便充当令官,只道:“咱们既然行令,便当行雅令,婢子却不识得这些的,唯有让娘娘来说说,该怎么行才好。”皇后笑道:“咱们也好久没有行射覆了。”有些女子闻言都觉得难办,射覆原是难行之令,座中许多女眷在家行令不过是击鼓传花而已,哪懂这个。玉郡王却没想到这些,他原来都与才子佳人行令,只觉得射覆是寻常的。尊妃也觉得太难为人了,却也不好反驳皇后,而狄秋呢,却恰好是个会的,更恨不得马上就行射覆,好让她露脸。唯独黄芩却摇头,笑道:“皇后好雅兴,但射覆不宜多人行令。不如这样,咱们只从签筒中抽取曲牌,让宫人奏乐,咱们依曲联句,岂不甚美?”皇后闻言便依了。
宫女取来一紫檀嵌螺钿竹筒,里头装着黄松木刻的曲牌三十支,请皇后抽取。皇后取了一支,笑道:“正是《小相思》。”令官又抽了韵,且令尊妃起句,尊妃心想,应以后人好应对为宜,便是起句平平:“半月弯,更漏将阑。”玉郡王便对道:“软语轻,竹笙慢,薄醉胭脂滩。”黄芩微微摇头,只道尊妃起句容易,玉郡王倒像要唱出艳句来,宫宴不宜,忙应声唱道:“正晓明、鲜衣少年,簪花长安。”只把刚刚玉郡王句中的喝酒人说成天明要科举得中的少年,免得此曲落成脂粉艳句。狄秋深知其意,故意唱反调,笑答:“功名浓,欢情淡,薄幸最是人间。”黄芩、玉郡王听了此句,都不禁多看狄秋一眼,却见狄秋故作淡泊,只拿着酒杯浅吟,目视窗外,并不看向旁人。其他的女眷又勉强附了下阙。
皇后便让人把联句写下,只看到:“半月弯,更漏将阑。软语轻,竹笙慢,薄醉胭脂滩。正晓明、鲜衣少年,簪花长安。功名浓,欢情淡,薄幸最是人间。 ”下阕则是其他人联的:“圆月满,长夜漫漫。孰人歌,孰人扮,酒醉人未散。如何看、酒饱饭足,玉醉倾山。小市坊,大酒馆,人海又是人山。”
皇后只暗道:“难为芩芩将这词从艳句中拉回,不想最后狄秋却仍是这么结尾,虽然此句不俗,但却是脂粉味太浓,毫无雅量。还引得后面那些没见识的都一味往俗粉里对。只是玉郡王是喜欢这样的脂粉气的,怕是更爱狄秋的手笔也未可知。”
那狄春唯恐狄秋强出头,又看其他女眷都无心于此,便笑着提议:“哎,这个不容易,恕我女子无才,都要力尽而亡了!还是莫再对了,我自己罚杯便是!”众人也都笑着应和。皇后也不愿为难,又看玉郡王仍有兴致,便笑道:“你们不爱写我也看出来的,下阕如此勉强。”狄春便道:“狗尾续貂,莫过于此,恳请皇后休让我们再献丑了!”皇后笑道:“我看令妹颇有些才气,倒不如让黄芩妹子、狄秋姑娘以及玉郡王三人分别写下下阕,谁写的好的,大大有赏,若不好就罚杯,如何?”皇后既然开口了,众人便都点头答应。大姑姑便点了一心字香,让三人于香燃尽之前完成联句。
三人倒是有才,又吃了点子酒,颇有诗兴,便都完成了。且看玉郡王之句:“酒台翻,流萤斑斑。点点灯,星星灿,任谁描银山。少状元、今朝入宫,明日归山。身浮云,眼关山,放马青崖栈。”皇后看罢,只说也符合玉郡王不爱官场爱风流的性情。
又看黄芩之句,乃依着众人的下阕写的:“更漏满,月华如缦。玉簪斜,螺髻懒,醒来客未散。昏惨惨、珠玉璀璨,尊里影残。色悬刀,温柔斩,多少魂归盏。”皇后点头道,总是不落俗套,初看靡靡,到底倒是劝诫酒色之语。
狄秋所言却是:“杯千盏,雅量海涵。为君醉,涂肝胆,相照不相谈。谁又叹、功名得易,知己觅难。相交暂,相见欢,脉脉如水澹澹。”皇后不想狄秋还有这等才情,却又觉得还是黄芩更甚一筹。
狄秋听了黄芩之句,明知自己不如,却道:“可她满口劝诫警示之语,太过贤惠,像郡王这么风流之人,必然嫌她老实巴交,倒显得我的好。”然而,玉郡王却颇觉黄芩气度、言谈颇有天浪之风,十分喜欢,只是狄秋所料又不是全错,玉郡王倒觉得从未见过狄秋这样的闺秀,也是很新奇。
宴毕,玉郡王与母妃乘马车回府。那尊妃笑道:“你今天看来,可有中意的,母亲为你问准了?”玉郡王但笑道:“我看今日的情形,母亲难道不是早已相准了黄姑娘?”尊妃摇头说道:“哪里是?我也是和你一样后知后觉,竟是个傻子,不知皇后早有安排的。既然皇后有了安排,这黄姑娘又是她族妹,又是这样的人品,我自然乐得顺水推舟。”玉郡王便道:“咱们家和皇后、太后家素来是尴尬的,怎么好娶她们家的表小姐?”王妃却道:“你竟然是个呆子!她们既然做这个亲,便是要结好的意思,咱们何必驳她们面子?且那个黄姑娘,模样、人品,那样不如你的意了?得了这样的还不如意,怕只有等天上掉下来个仙女了。”玉郡王便笑笑不语。那王妃却道:“我倒看出来,你又看中了狄侯的千金不是?”玉郡王却叹道:“若是她门第略低一些就好了!”尊王妃便明白,玉郡王欲纳那狄秋为妾,然而狄秋何等尊贵骄傲,是断然不肯的,故有此叹。
回府后,那蕊儿却对王妃道:“虽然如此,但狄小姐若真心爱咱们小王爷,未必不肯委屈些。若小王爷明媒正娶了一双大美人在府内,还顾得了什么天波天浪的?”王妃却道:“你没看见,那狄小姐最是个骄傲的,且若非皇后说亲的缘故,狄小姐乃是公侯嫡女,身份是比黄姑娘高贵的,如何肯屈居其下?”蕊儿却说道:“那倒容易,让她们二人做平妻,这不好了。”尊妃却道:“我看那狄小姐仍未必肯,即使肯了,怕以后后院不宁。”蕊儿却笑道:“既有了两个平妻,她们自然都各使手段要留住小王爷的,这才好让小王爷没那个工夫往外头逛去。”尊妃不觉觉得有理,且暗暗找人问去。皇后闻言颇为恼怒,只说:“这小小一个郡王,胃口倒是挺大的!”太后却道:“这有什么?他素来是这样的。且黄芩的身份说起来是不如狄公嫡女的,如今还算抬举了她。”且黄芩又没有反对,皇后这才答应了。狄春那边倒劝狄秋,道:“你这样的身份,哪里须要和别人两头大。不如找个正经人嫁了,做个当家大奶奶不好?”狄秋却不从,只要嫁给玉郡王,又说:“三年五载的看罢。”狄春苦劝不住,唯有开始筹备嫁妆。狄秋又说:“我们家的嫁妆可不能输给了黄家!”狄春苦笑道:“连原来我的那份都填送进去了。还有什么不足的?”狄秋方满意。
这尊王府也十分破费,要下两份聘礼,但是长子娶亲,也少不得花这个银子的,又逢玉郡王乔迁之喜,郡王府落成,各项银子都似流水一般倾泻,王妃每日过目的单子足有几尺长,也是看得头昏眼花的。另一面,玉郡王一开始得知能娶得双娇,实在是惊喜,回过神来又颇为烦恼,不知怎向傅天浪表白。
傅天浪如何不知道,这事一出来,全京城都沸腾,都说玉郡王喜迎两个绝色佳丽的事,一时上门道贺的、背后议论的,不止千千百百。那银山还问傅天略要否瞒着天浪,傅天略只冷笑道:“怎么?我是他亲兄弟,还要合着外人把他当傻子哄?”故众人不防,天浪很快就听说了。知道这事,天浪心口闷闷的疼了起来,半晌但笑道:“怪道这几天没了影,原来有这样的大事要办。我竟不知道,也没送个礼。”待傅天略来看他,他又与天略说:“咱们虽然富贵不及人,但礼数还是要到的,你做事最妥帖,竟想好包个什么礼的抬过去方是正理。”傅天略冷笑道:“他们府上什么没有?夫人还有两个呢!咱们还能送什么?”傅天浪却笑道:“你倒犯傻了!”傅天略却道:“我犯什么傻?你不是气糊涂了吧?”傅天浪便道:“当初又是你苦劝我,要跟他似寻常一般方好,又不能入他的府,我既不入他的府,还不让他娶妻,这是什么道理?既然要与寻常一般,他娶妻之喜,我岂能不贺?让人听见,像什么?”傅天略闻言沉默半晌,只点头答应:“我何尝不知?礼单我已拟好了,哥哥且过目罢。”银山便从袖中取出一卷礼单,交予傅天浪过目。傅天浪笑道:“咱们家倒是富贵,还有这么多宝贝!”傅天略应道:“咱们可不能失礼。丢不起这个人。”傅天浪又命云枕取了一对碧玉相思环,说道:“我自己不爱金、玉,这个倒是好礼,单子上不妨添上这个。”傅天略认得那是父母遗物,不觉潸然,仍苦笑答应了。
傅天略告辞,小厮们又回外间去了,傅天浪独自在内间榻上歪着,只觉得身心乏力,指尖发颤,浑身仿佛置身冰雪之中,脸色似灰一样。过了半晌,又听了有脚步声,分明是玉郡王。傅天浪心里发冷,嘴里发苦,没什么说的,便背过身来,只是假寐。玉郡王满心怯意,进了内间,见天浪已经睡下了,竟是如释重负,又步到他榻边,摸了他的手,不觉一惊,说道:“怎么这样冷?”便为他掖好了被子才出去。
他出来后,又说:“你们爷最近身子怎么样?”云枕答道:“还是老样子,刚才还醒着的,还和二爷商议了给您的贺礼单子。”玉郡王闻言心弦一颤,又道:“原来他知道了。”云枕冷笑道:“这京城谁不知道?都等着给郡王道喜呢!只是郡王好没意思,怎么这么晚才来告诉?分明是把咱们当外人了。”玉郡王惯了他没大没小的,竟赔笑道:“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最近又有这个大事、又要搬迁,便十分繁忙,没得抽空,其实心里时刻挂念着。”云枕甩了袖子就去,也不理他。玉郡王颇觉无趣,便径自回府了。
玉郡王刚去了,祁侯又来了后院,自然不是来看傅天浪的,是要来造访傅二爷的。傅天略知道祁侯又来,心里烦厌,但仍笑脸相迎。祁侯笑道:“你来迎我了。”傅天略笑道:“这样的贵客,自然要迎。”说着,傅天略命人看茶。那祁侯坐下来,又说:“我此番来,怕是又招你嫌了。”傅天略笑道:“这话不对!贵客令咱这儿蓬荜生辉,自然欢喜的。”祁侯又笑答:“那我天天来,你欢喜不欢喜?”傅天略十分不欢喜,但仍笑道:“怎么不欢喜?”
祁侯便笑道:“我倒这么想,却没这个闲工夫。”傅天略如释重负,方笑道:“那可惜了。”祁侯却道:“今天来是有十分要紧事要告诉二爷的。”傅天略不以为然道:“是什么要紧事,怎么劳驾您亲来了?打发个人来说也是一样的。”祁侯却道:“此事重大,来的人说不清楚,反倒误了。”傅天略这才打起精神,问道:“是什么事?”祁侯便答道:“原来那商华令求取令兄为内相,帖子已递到了尊王妃处了,请尊王妃做媒了。”傅天略一听,吓得脸不轻,却又定了定神,笑说:“你唬我呢!哪里有这样的事!且尊王妃现在忙着讨两个媳妇儿,怎么有空理这个?”祁侯却道:“原来是商华令求傅天浪,尊王妃才急着办这事,你细打听去,方知我所言不虚。”傅天略却道:“你分明胡说!商华令原来是商华的人,怎么就知道咱们大哥了?还抢着要取?”祁侯却笑道:“全因商华那儿自古就兴取男子为内人,且必要些卫玠一般的人物,方添得体面。故有此风俗,商华令一心爱好南风,不近女色,原来当京官的时候,偶见了令兄一次,牵肠挂肚,如今他承了商华令之职,当了这些年颇有威信,才得了家中长辈允许,是要正经来聘的,意思是不要辱没了令兄这样的人才。”傅天略见祁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心里也不禁信了八分,那紧张便到了九分,担忧又是十分了。
傅天略却道:“尊王妃也不至于管这个。”祁侯却道:“旁人也就罢了,那人是商华五州的司令,难道还不值得王府给个面子?且王妃又犯的着为谁与人结怨?倒不如顺水人情正理。”傅天略五脏如焚,脸色也不对了,忙道:“胡说八道,难道小王爷也不管了?”祁侯笑道:“玉郡王如今还要娶两个老婆,不知要怎么闹呢,怎么管的过来?再说,他亲母做的媒,他当儿子的还能为了个男宠拂逆母命?”傅天略冷眼一瞪,说道:“谁又是‘男宠’?都是子弟之交,谁又比谁高贵些不成?”
祁侯却笑道:“是我说的不好,只是外头人谁不这么觉得?若真高看你们兄弟的,怎么还有今日之事?你且看,商华令虽然一方之霸,但爬到京师来又敢求取哪一个世家子弟?你原是聪明人,这个道理还不懂?”傅天略被他说得无话,恼得快要冒烟,却也只能咬牙不语。祁侯又道:“即便今日之事能躲得过,难保他日。比如这个要取你,那个要灭了教坊,不教你们好好安生,你们又能如何?又说你们置身于此,家族之事还是无继的。以我之见,还是早早讨得太后恩典,光复门楣才是正理。不然到底仍是不明之身。”听了这话,傅天略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又是冷情又是清明的,半晌冷笑道:“绕了一大圈儿,到底还是为了这个事不是?”祁侯苦笑道:“我不是为你好?”傅天略却冷道:“生死是我的,不劳您费心。”祁侯只得悻悻而去。
银山便记起当日夜里,祁侯悄悄问了傅天略是否要讨好太后,傅天略也是这样断然拒绝,如今祁侯又重提此事,前来问询,不想傅天略仍是这个态度,倒也坚决。银山虽不大明白,仍劝道:“太后既然回京了,小侯爷又乐意搭桥铺路的,爷倒倔强?焉能不顾家族性命?”傅天略却冷笑道:“他哪有这个好心?既有好的差事,他自己及他那些心腹亲信无不揽了。如今他劝我之事,你道是什么?”银山便问道:“是什么?我也猜不出来。”傅天略却道:“你有八个脑瓜子都猜不出来的事儿!也是我纵有九个脑瓜子也不够掉的事!”说着,他只看左右无人,便对银山低语:“他竟要我选男人装成僧人往日度宫里送,献媚于太后,你看这能不能做?”银山原是个见过世面的,也吓得脸色发青,忙道:“这种事如何能做?揭发出来,难道不是株连九族?这小侯爷胆子也忒大的!”傅天略却道:“他啊,找我做这个,到底若有什么闪失,想着还能推我身上,他自己撇个干净!却是口口声声为了我,难道全天下的美男子都在咱们教坊了?他一个通天本领的小猴儿竟找不到人了?必然是不肯脏自己的手罢了。”
其实商华令对取天浪之事也没十足把握,他原是在教坊里见过天浪,心里不忘,经祁侯怂恿才起了这个念头。他如今因述职之故已然入京,只想一并把这事儿办成了,便花了百两银子请那蕊儿姑娘递信,又恐尊王妃不允。及至蕊儿告诉他竟然成了,他欢喜不已,又是念佛又是送礼的,蕊儿发了笔横财不提。但那商华令又恐天浪不从,只道:“虽然王妃出面是好,但傅天浪究竟不是女人家,又是个公子哥儿,若是不从,加上玉郡王的缘故,岂不讨个没趣儿?”祁侯却笑道:“我告诉你一个法子,你若果然办成了,他再没有什么不从的。”商华令忙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