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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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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宫里忙碌起来,整个西苑披红挂彩,一派热闹。
节日是从游猎开始的,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的正式狩猎,父皇命人为我准备了隆重的公主仪仗。一列白色的骑队跟在我身后,彩旌飘扬。我身穿火红色的骑装,携着特制的金色皮鞭,在队伍的最前列。
我扭过头去,笙在我身后侧,他身穿白色的骑装,一改平日的温儒面貌。坚毅而挺拔,却又不同旁人,即便在马背上,都透着飘逸。
贵族,大臣们早早已经聚集在人群陆续抵达猎场,我和父皇是最后抵达的。
我注意到笙扶我上马时,贵族小姐们看着他,窃窃私语。
笙密切注意我的情况。他教授我骑术仅仅半年,虽然是他精心为我选择的温顺马匹,却依旧格外小心。
因我年幼,且居于后宫,这便成为了我与贵族们的第一次正式会面。
猎场中,人群熙攘,彩旗飞扬,一派锦绣面貌。
父皇安排了简短的仪式,令我站在高台,接受文武权贵的朝拜。
虽然,从小我便见惯了折腰屈膝的卑微姿态,然而在我脚下的不是寻常奴婢,他们之中,有满腹才华的学士,有征战沙场的猛将,他们瞬间匍匐于地,如同层层巨浪袭到我眼前,而我被推到浪尖,我将战栗的双手交握在身后,藏在拽地的袍子下。一个八岁的孩子是否应感怯意呢?然而,我没有恐惧,只是皇权的崇高使我战栗,只是如此而已。
栖息在帝王的羽翼下,可以飞向五彩天穹。
贵族们吆喝左右,各自分途。霎时间猎场中彩旗招摇,只听得远远近近的狗吠。
阿侑策马来到我的身侧,一身猎装,精神焕发。
姑姑。他兴冲冲叫我。在外毕竟也知分寸。
他的手遥指远处一面山坡,那就是李世民,上次就是他猎得雪球的。
我顺着他的指示看去,一群猎手,策马奔驰,因隔得太远,不能细辨,只能恍惚看出挺拔英姿。
他成婚后,很久不见他呢。阿侑遗憾摆首。
你若没有勤练射术,见之无益。我故意用力揉揉他的头。
见他着恼躲避的样子,我更是高兴。
林子里妖风穿梭,一阵疾风,轻轻挽起的丝巾便从我颈间滑走,如一尾游鱼。
我急急伸手,回首时,丝巾已被笙接住。
他含笑奉上,我连忙接过来,索性用丝巾将脸拢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却不知怎么,竟不敢看他。
忍不住抬首看他时,他竟盯着我,我连忙低下头。
我们上山吧。他看我一眼,轻轻策马,我的丝巾在风中飞扬,全凭山风作主。
到了黄昏时分,人群重新聚集到皇帐前,一张张晒红的脸,前呼后拥。
酒宴已安置齐全,美婢如云,捧着陈年佳酿,等待着倦归的人们。
一整天的奔波,烈日蚀人。
在马背上奔波半日,落座后,众人兴致高昂。这个去抢隔桌的酒,那一个全不理会,兀自喝眼前的酒。
帐内人声鼎沸,一下子四面八方的粗言细语都涌出来,一改平日里的尊贵面目,个个如同嬉戏的孩童。
父皇也不理会他们,只是饮酒。
我坐在他的一侧,独占一案。侍女们在我的杯子里注满甜汁。
编钟声清脆起伏,舞姬们涌入帐内,腰间系着铃铛,舞动起来,叮咚作响。
帐内更添放逸、纵情的气氛,众人酒酣耳热。
吉儿,天色不早,你该歇了。父皇倾身过来,抚抚我的头。
让笙来接我吧,我也已厌倦了满场嘈杂。
少顷,我便见一抹白影入帐,向我走来。
刚准备站起身,笙竟被一醉汉阻住。
急匆匆去哪里,你不是乐师,今夜良辰美景,不如给我们弹奏一曲助兴如何?说话间,已抓住笙的手。
我跳起来,打翻杯盏。
是谁给你这样的胆?顺势抽出腰间的皮鞭,挥舞出去。
随着啪地一声,帐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见那人捂住脸庞,吃痛地缩起身子。
我不安地转身看向父皇,他的脸喜怒难辨。只是当母后试图站起来时,他轻轻蹙眉阻挡。
我于是毫无畏惧,拉住笙的手,越过人群,奔出帐外。
我们不停地走,我始终攥紧他的手。帐外,一轮山月为我们点亮路途,天地沉沉地入睡。
正月,父皇的第二次东征轰轰烈烈地准备起来,母后随驾,我和阿侑留在东都。
四月,消息传来,再渡辽水。
两个月后,灾难降临东都。
没有任何征兆,杨玄感起兵攻洛阳。玄感为杨素之子,以父功为柱国、礼部尚书,家世显贵。
大业九年春,父皇二征高丽,令其于黎阳督粮。然他滞留漕粮,而朝臣中多其父故吏,玄感以“为天下解倒悬之急”为号召,召集亲故,于六月三日率兵据城,置官属,造兵甲,征丁夫。
帝都洛阳被叛军重重围住。阿侑被推到了决策者的位置,他只有八岁。昨天,他不过是和我一起游乐的少年,如今,就肩负起数万人的生死。
像是有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当他任命将领,拱卫京都时,如此沉着安静,透过层层珠帘看他,隐然有皇者气度。
这就是我们的家庭,丝毫柔弱都不允许被呈现。我们享受极致的华丽生活,便不能逃避战争的阴影,不可潜逃,或生或死。
我当然也感到恐惧,当洛阳城外的战旗遮天蔽日,几乎可以燃烧天空。
但那一张张陌生的兵士的脸为了兑现忠诚的誓言,任鲜血浸润我们的门扉,我又怎能扶着栏杆涕泣不止。我能够做到的,就是站在阿侑身旁,用我的温暖驱赶他心头的孤寒。
命运不会抛弃我们的,我们是天潢贵胄。
日夜的交叠为何如此缓慢,我们每日望向辽东,深深企盼。信使出城多日,却一去不返,杳无音信。
粮草虽足,然而势单力孤。
今天,在群臣面前,祭祝神官占了一卦,大吉。我和阿侑相顾,眼里有深切的忧虑。
夜深沉,伏在丝枕上,我无法入睡,轻轻披上薄缕,不忍呼唤左右,她们已多日未成眠。
推开御殿的大门,我步入空旷的大殿。
龙椅在月光下失却了逼人面目,不过一张黄金椅。我伏在椅上哭泣。父皇。一声声低唤。父皇。
轻轻步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缓缓转过身子,在逆光中只辨出一个修长身影。走近时,才发现是先生。
先生。我忍不住哽咽与颤抖。
公主。你将手伸向我,把我从地上抱起来。
我紧紧环住你的颈,眼泪不可遏制,浸湿了你的衣襟。
要是父皇不回来,我们该怎么办?我泣,不成声。
许久,我的抽泣慢慢停止。你说:“公主不会有事的,我已安排人马,最迟明日黄昏可以离开洛阳。”
我猛然抬头,你要我逃走?
难道公主要葬送在此?
那阿侑呢?其他人怎么办?我焦急地盯住你。
可你的眼睛,没有隐藏,只有深深阴霾。
不,我不会离开的。我连连摇头。但,这战争因皇族而起,先生不该牵连在内。若有方法,先生请带荷香一起离开,代我好好照顾她。
你如果决意不走,在战争结束前,洛阳城没有人可以离开。你言语间的神色又是当初那个甫入宫廷桀骜不驯的乐人笙。
包括我自己。你站起来,恢复了平日里水泽般的温儒。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我也希望一切未曾发生,我还是天真的孩子,居住在黄金城中。洛阳还是清白的城池,没有被血污浊。天下太平。妇人,未曾失去丈夫;幼儿,不曾失去父亲。
然而,我所能见到的是疲惫隐忍的阿侑,诚惶诚恐的宫人,静默不言的笙,以及笼罩在帝都上空的大片阴云。
我只想再见父母,与所有面对离别的孩子一样。听父皇在雨檐下吟诗,看母后为我编制锦带,没有更多奢侈的念想,只是如此。
然而战争,从不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