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明唐藏唐』杀千尺》唱*

10、第十章

　　翌晨，唐誓骨在天光大亮时分才下楼，见陆青磷早已晨起，端正坐在一楼大堂中，正往浅口茶碗里斟酒。出于唐门的习惯，他脚步声很轻，明教却还是第一时间察觉，望了过来。
　　“休息得如何？”
　　唐誓骨抻了抻手臂，笑答：“精神抖擞！”
　　陆青磷颔首，“那便好，早点动身，这趟镖最好加紧护完。”
　　唐誓骨微觉疑惑，“有什么急事？就算我们动作快，琴镇命与刀侠士那边也不一定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找我们，你突然说加紧，莫非有什么事要办？”
　　陆青磷表情未变，唐誓骨却觉得他像抿着口气似的，周围空气都阴沉地积压成团。
　　“说来话长，之后解释。”
　　“等一下，那长话短说，给我解释解释，”唐誓骨抢在他结束话题前问道，得来一个疑问的注视，“之前没见你沾过酒，连西域男子不离身的酒囊都看不到，怎么突然就开始自斟自饮了？你说‘化痛之用’，那又是什么意思，古人借酒消愁，你借酒止痛？”
　　斟酒的动作顿了片刻，明教将酒壶搁置一边，“你自己都已说完了，解释什么？”
　　“当然是想问，你说用酒化痛，痛在何处？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唐誓骨几级并作一级窜下楼梯，一把夺过酒壶，一手气势汹汹地叉腰，“说完不负责任的话就遛了，知不知道会害人忍不住想半宿？”
　　陆青磷一脸耿直，“想这个做什么。”
　　唐誓骨被他堵得胸口一闷，“关心你你还不领情，你这个人……”咬牙切齿压低了声，“真怕你会孤独一生！”
　　“不必多虑，只要尽早护完镖，还能多落脚休息一日，不会有大碍。准备妥当了的话，我去唤醒老板。”说罢拾梯而上。
　　“喂！”唐誓骨喊了两声，见那人没有回头的意思，忿忿抱起了臂，移步账台，掏出几枚铜钱排开，“小二，来几壶酒带走，来最烈最烧的那种，最好能辣死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气死爷了。”

　　出了巴陵县，不远便至洛道境内。三人正午上路，一路疾行，赶在薄暮时分到了秋雨堡。据点中不少也是刚刚抵达的跑商的人，慈眉善目的总管在人群中间，正在逐个发放护镖奖励。万花小姑娘交了货物，唐誓骨递了她一个糖葫芦跟她挥挥手，小姑娘开心极了，“谢谢唐遇大哥哥！”
　　唐誓骨拽了拽旁边一身生人勿近气场明教的衣角，也塞给他一串糖葫芦。陆青磷瞅了瞅这和自己完全不搭的红艳艳的食物，又看了看眼巴巴的万花小姑娘，还有唐誓骨，不看也知道，兴致勃勃、幸灾乐祸、支持鼓励，其实就是喜欢看他热闹的眼神……
　　“谢谢青磷大哥哥！青磷大哥哥对我最好了！”
　　唐誓骨挥别小万花，追上来搭上他的肩：“你看小孩子多有意思！”
　　陆青磷面色冷淡，“你也很有意思。”
　　“？？？你怎么抢我台词？”唐誓骨不甘。
　　“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买了那个。”
　　“糖葫芦？上路前买的，不止那个呢，看你这两天酒兴大发，给你带了几坛以备不时之需，不用太感谢我。”
　　“……你是哪里来的银财？”
　　“这个嘛，昨夜从唐门接引人的药房顺的，也算为自己出口气了！”就算是没了功夫，那么多年在江湖通缉录上可不是白待的，还好这一手没落下。
　　陆青磷蹙眉，沉吟片刻才评价道：“不义之财，不取为妙。”
　　唐誓骨不以为然地一笑，“哼……江湖险恶，生杀在先，侠义在后。陆义士好歹是堂堂‘踏雪惊鸿’的人，这点江湖道理都不懂。”
　　唐誓骨不悦地别开了脸，听陆青磷声音如春水薄冰般徐徐响在耳边，“我当初离开踏雪，也不过因为不喜违背心中道义。”
　　“离开踏雪，不还是依然身处江湖。如果我是你，现在早就去找踏雪了，起码只身在外都不愁吃穿用度。”
　　“若我开口，踏雪是不介意施援手，我却不想承踏雪的情。”
　　唐誓骨嗤笑，“真不明白，既然心善，当初干嘛要加入一个杀手组织。”
　　陆青磷眸色深沉，“我也不明白，为何你会有这般想法。”
　　唐誓骨口上毫不示弱，“可能去一趟地府回来就突然开窍了，你很不满吗？”
　　“你的想法，我无权置喙，只是有些惊讶。”陆青磷道，“但仔细想来，从前你也并未与我深谈过，或许是我太过想当然了。”
　　从他语气深处听出了几分落寞，唐誓骨心中也不畅快起来，拿出酒囊拍开瓶封，“算我多话了，好么？大家当无事发生过，喝酒喝酒。虽然你还没跟我解释这酒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看你心情吧，我是希望你遇到麻烦不要一力承担，好歹是两人同行，多少互相照应。”
　　陆青磷接过酒囊，“……多谢。”

　　黑龙沼，五仙岭。
　　此处已到了苗疆地界，山势险要，地形坑洼，若说五毒教治下的苗疆地域还算是山清水秀气候宜居，那黑龙沼与融天岭仿佛便是用来做反例的荒境。融天岭的恐怖，在于异乎寻常的气候，皲裂干涸的红褐色土壤；而黑龙沼的恐怖，在于整片土地被天一教荼毒后，随处可见的尸人与畸形怪物，还有异变的飞禽走兽。
　　饶是藏剑山庄所出的精兵，叶家的顶级府卫，踏入这片死域时也觉得心中压抑。
　　祭坛占去了五仙岭的大半地方，由于这里曾聚集着大量天一教邪教徒、幕从、尸人和塔纳，祭坛以外少见民居，空地上仅有一处黑瓦房，看起来主人对这些怪物相当从容。
　　身穿藏剑门派装束的叶家护卫遥遥伫立在五仙岭的外围，整片五仙岭瘴气环绕，如同倒扣着一个灰黑的空气罩，他看不见其中的瓦房，也不知屋舍的主人究竟有没有注意过他，但他身负二少爷吩咐的重要任务，无论如何必须三顾茅庐以表诚意。
　　当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无论是这瘴气还是岭中遍布的尸人，都不是他自作主张孤身闯入能应对的。
　　他强打着精神，继续恭敬地候着。
　　污黑瘴气间，冒出个幽蓝的脑壳来，叶家护卫太阳穴一跳，瞬间清醒了。这特色明显的蓝皮肤是尸人中仍保有神智与与记忆的异类——塔纳的标志，虽然尸人形貌与塔纳类似，但仔细辨别，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尤其是眼睛，塔纳的眼睛中仍然有人类的感情，尸人则仅仅像是最低级的兽类。
　　塔纳口齿不清，含含糊糊地连说带比划半天，护卫听懂了，他说的是：主人不见你，你怎么还不走？
　　“丹青先生何时肯应允少爷的请求，在下便何时离开。”
　　蓝脑壳摇了摇头，缩回了瘴气里。
　　这不知已是第几次逐客令，护卫仍是继续耐心等候。
　　北有琴镇命，南有妙丹青，武林中传闻神通广大近妖近仙的两位奇人异士，难求一见也是情理之中的。
　　日光寸寸倾斜，又是许久之后，从浓雾中走出一个塔纳。护卫粗略一看，甚至辨不出这塔纳与先前的是不是同一个，被尸毒扭曲的面容丑陋又难以区分，就像人看着猿猴，只觉得是千篇一律的怪异相貌。
　　塔纳向他微欠身，递给他一卷画像，和护卫送来的旧衣物，“这是你们想要的，还有你们带来的东西，都请收好。”
　　护卫双手接过画像，分外诚恳地恩谢了一番，带来的旧衣物却坚决地退了回去。
　　“少爷说，若画像如他所想，希望日后能再与丹青先生一叙，先生既然需要故人旧物做依托来作画，那么恳请留下这些物品。故人的回忆，能多绘一些便是一些。”
　　塔纳托着旧衣物木讷地立着，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但话已带到，护卫退了几步，略一致意，不容迟钝的塔纳反应，足尖一发力，轻功返程复命去了。

　　叶家别院。
　　自唐遇被人劫走后，叶二少爷长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平静生活，无声之间乱了节奏。这种细节上的波动，不细想时几乎察觉不到，但一旦察觉到，便不由自主越来越在意，如一根镶进肉中的小刺，看似不痛不痒，却不可忽视地存在着，并且不知何时将会撕裂成流脓的痂。
　　叶绝期从前并不时常在书房逗留，此时此刻却在书案前待了好一阵功夫。侧倚着檀木椅，一手支颐，目光冷冽地浏览过面前一叠新呈来的线报，旁边还摞着一沓已经看过的，两边文书上都在多处提到同一个字眼，青玉流。
　　那日易容变装劫走唐遇的长歌，手上有一把青玉流，这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各门派的神兵圣武，都要经过神剑冢磨砺而出，藏剑山庄不是没有办法找到这些神兵的主人。几日下来，他已经派下属整理出了大部分持有琴剑青玉流的人的名单与讯息。
　　拜诣黑龙沼回返的护卫到了门外，躬身唤了声少爷，叩门求见。
　　“进来。”叶绝期从文书中抬眼，敛起目光中深重的寒气，嘴角仍是先天而生的笑意，看了眼护卫手上的画卷，“呈上来。”
　　拿到画卷，缓缓展开，叶绝期的神色一丝丝变得深沉，护卫始终低着头，听主人问话的声音凉薄得像凝了层霜，“你见到妙丹青本人了吗？”
　　“不曾见到，妙丹青隐居在五仙岭深处，周围瘴气笼罩，进不得，唐护卫的衣物是妙丹青豢养的尸人塔纳送进去的，这幅画也是塔纳送出来的。”
　　“旧物留给他了吗？”
　　“让塔纳带回去了。”
　　“不错。”叶绝期垂下眸，凝睇着画中人静默不语，眼中似有风暴，风暴转瞬沉入海底。
　　他靠上椅背，漠然问：“我问你一句，你是否信这世上有宿命因缘，有精怪鬼神？”
　　护卫迟疑，抱拳道：“属下心中不知天地，不知鬼神，只知为少爷效命。”
　　叶绝期笑，“何必那么严肃，我只是与你闲聊。我二伯曾说，不信鬼神，敬鬼神，我不信也不敬，此刻却有几分想要相信了。这世间竟有如此离奇的事，不是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
　　江湖传说，少不问琴镇命，老不逢妙丹青，一个是天机算尽能知身后事，一个是只凭蛛丝马迹便能妙笔寻故人。
　　“笔蘸轮回妙丹青……当真不错。”
　　他送去故人旧物，得到的这幅画上，是妙丹青其人从未见过却落墨如有神的，纤毫毕现、惟妙惟肖的唐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