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蓼莪 ...
-
其实故事都曾经发生过。
残酷丑陋的也罢,美好温暖的也罢,每个故事都曾经发生过,我们所经历的,不过是场景变幻的一个个版本。
今天在朋友书柜里看到一本版本很好的《诗经》,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终于到手,信手打开,翻到“蟋蟀在堂”,就试着用闽南话朗诵了一遍,觉得很是上口。再翻,却翻到了《蓼莪》。遂迅速跳过,却正翻到《黄鸟》。
顿时觉得目眩。
那些文字被打乱了在眼前纵横交错,重新排列。
其实故事都已经发生过,很久很久以前。
有个孩子,想起自己的父母,叹息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后来,父亲去世的时候,梳发,盖棺的时候,扶灵到达墓地的时候,想到一旦诀别,黄泉之下方能再见,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其实时光无论如何交错,感情永远不会有差别。只是,有很多感情没有记载,没有描述,湮没在岁月的沟壑里。孩子对父亲的怀念是自私的,悲痛的时候不仅仅为父亲的英年早逝而痛哭,更多的是感慨自己“无父何怙”,更多的是怀念,怀念曾经在你身边的,永远会原谅你,永远会保护你,永远会向你伸出他有力的手的父亲。“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每次想到这句,悲不自胜。
兰因絮果总无依,水月镜花空幻迹。想起熟记在心的经文,经文告诉我们,人生如同朝雾,如同电光石火,如梦,如幻,不过是水泡,是幻影。光阴荏苒,回想从孩提时代到现在,种种经过历历在目。检点人生,所经历的事,大半都支离破碎,不能圆满,这也是前缘注定的报应罢。
近来经历了两件小事,触动很大。
一次是出去用餐,进门时在酒店海鲜池里看见一条中等体型的青鲨,肚子下面贴着几条很小的小鲨鱼,想着这几条小鲨鱼应该是母亲被捕捉以后在海鲜池里出生的,觉得它们很是可怜。和朋友们说说话,入席谈天,便将它们忘在脑后。菜是朋友点的,不想过了半小时,菜一上桌,侍者掀开大盘的盖子,里面竟然是那几条小鲨鱼,放好了各种作料的,清蒸的,配着兰花的……刚才还在母亲肚子下面活泼泼地游动着的。
如梗在喉,无法举箸。
然而我确实只是伪善。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说自己不敢吃这么凶猛的鱼类,而后看着别人大快朵颐。
伪善啊伪善。
一次是接到母亲电话,说她正在天虹订衣服,问我具体身材尺寸,说了要给我订的衬衫的款式、颜色,然后说我一直在她面前抱怨自己衣服太少。我断然否认曾经抱怨过,而且因为刚刚自己整理好夏装心里有数,便开始振振有辞地跟她罗列我的各类衣服。结果罗列到后面,自己都觉得数目惊心,于是缄默。
这两件事情总让我想起苏轼劝诫他一位朋友的话,人生大概原则,“一曰俭,二曰慈”。想想自己,大概孩子时候多少还有家长管教,自我约束,而成年以来,日复一日几乎都在无惭无愧,埋头造恶,而且还不时沾沾自喜。
我是迷路了。
迷途而不知返,或者说,明知迷途而不愿返,固执地把自己囚禁在永不失色的幻想里,追求不可企及的奇迹和梦想。
鸠摩罗什在《维摩诘经注》里写道:众生得五欲蜜滴,不畏苦也。作为一个佛教徒,我深信有轮回有来世,然而确实便是被眼前的世界迷住了,明知自己所作所为也许要罪及来世也无所顾忌。我已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只知道有的东西会消失,而有的东西在记忆里向我散发出不可抗拒的芬芳,不可抗拒,不能触及。
那些单纯的却不可能实现的心愿,那些悸动着的患得患失的疼痛。
其实什么故事没发生过呢?
看《黍离》里黯淡的故国之思,看《衡门》里放达的自信,看《采薇》里那些沉重的怀念,书一页页翻过,看啊,看那些欢乐的词句,泼辣的情歌,很久很久前,它们曾经活泼泼的上演过: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其实时光有的时候只是虚无的残影,真正沉淀下来的感情,全都真挚而质朴。那些忧伤那些爱,从古到今,不曾改易。
就连要对自己说句不要多想,多想无益的话,张衡都已经先写好了现成的句子:“路远莫至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