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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此 ...

  •   我被关在这个阴暗的屋子里,不知多久了。时光似是极其的悠远,空旷从这一扇窗流淌过那一扇窗,幽幽地望着我,所有的声响都扑通扑通地似莲花般张开又收拢了。反正,我记不清了。

      这间屋子,装饰得极尽奢华,从地毯、墙壁,一路延伸到天花板,都是火红火红的色泽,妖娆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只是没有阳光照进来时,蜡烛轻轻地点燃出恐惧,那些明媚的颜色就沉得堕了下去,一直落在心底,压得我喘不过气。地毯上绣的龙凤张牙舞抓地朝我扑过来,床单上的牡丹花如血一般盛开,滴在我的记忆上,它们把我的记忆弄脏了,你看,都弄脏了。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气愤得想唤他的名字,那两个字从喉咙里滑出来然后抵在舌尖上,却掉不下来。真奇怪哪。

      其实他是常来的,每天都来。他总是站在门口,向看守我的宫女交待诸多事宜,然后走进来,坐在我跟前。我往往不看他,因为他总是很严肃。他也很少说话,偶然问我要不要添一点水,加一件衣服的时候,声音也是极低沉的,死死地把我往下挤。坐不了太久,他便要离开了,毕竟不同于从前,我这才记起来,他是个皇帝。我想要拉他那明黄色的袖子,可每次我伸出手的时候,他就转身了,那轻薄的丝绸从我指间滑过,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劈里啪啦的门帘中。

      这日他来了,我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他。我的左手紧紧地握着,他靠过来,辫穗儿扫到了我的肩膀上。他问我手中是什么,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回答。门外的那个宫女进来了,想来掰我的手,却被我狠狠地瞪了回去。我摸了摸手中的东西,柔软的一大团,那是我唯一的定心丸。阑儿,他唤了我的名字,伸出了自己的手。那只手洁白而菱角分明,仿佛是宫里上等的瓷碗,轻薄得一碰就要碎掉。可我还是想要碰一下,于是我把左手放在了他的手掌上,五指微微张开,那团东西掉进了他的手中。他似乎一刻也不愿久待,迅速地收回手去。我转过身,好奇地想要知道那团被我当作定心丸的事物究竟是什么,他修长的手指从上面掠过,原是被我揉作一团的宣纸,展开来,上面撒着点点血迹。

      他望着我,眼神中有一丝惊恐,这一道视线好似刀子般地凌迟着我。那张纸,一面是他不甚好看的字迹,还有一面是先皇硬朗的小楷。他把纸翻过来,眉头紧皱地阅读着先皇的那一面,把他自己的留给了我。我眯起眼睛,觉得有些迷离,直到目光终于有了焦距,我看到这样一个词语——休书。我顿时眼前一片昏黑,他的影子从我大脑里渐渐褪去,我徒劳地抬起了手,想在空气中寻找着什么,寻找他,我知道,于是我开始喊他,胤禩、胤禩、胤禩,那两个吐不出舌尖的音。那双黑色的眸子仿佛蒙了一层水雾,就这样漠然地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一个激灵,身子开始往下滑,缓缓地堕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我记得雍正下旨令他休妻的那个下午,初冬之际,余光已尽。他坐在屏风里,月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剪刀,透过那层朦胧的布,裁出他的侧影。身子浸在温婉的光辉中,单薄得似是会被晚风吹散。点点的柔光缀在影子的边缘处,显得越发清瘦。我站在屏风的这一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是看着那卷被他摔在地上的圣旨,隐隐露出一角。他似乎察觉出我的存在,于是转过了头。背着光亮,蒙着黑暗,我看不见他的脸,却感到他平日温和的目光瞬间变得凛冽起来,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愤怒,刺痛在眼眸上。

      我当真是害怕了,轻轻地唤着,“八爷。”

      他依旧是端坐在月光下,几乎要融进去了。“休书我已经写好了,你走吧。”说罢便随手把桌子上的宣纸让一个丫环递了过来。

      我看着那一排排熟悉的字体,并不想知道里面的内容。我把它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极其不屑地笑出了声来。从我嫁进来开始,每当八爷府面临灾难的时候,我就露出这样的嘲笑,似乎如此便可以把万事都踩在脚下,抬起头来继续目中无人。他听到了我的笑声,偏了偏头,大约是带了些赞赏的意味。可是这一切都是徒然,我还是要离开。即使圣旨被轻蔑地丢弃在地上,即使休书被我手中的汗液浸得看不清,即使我的嘲笑使所有都变得荒谬,我还是要离开。

      我低头,看见他的影子穿透屏风落在木地板上,和我绰绰地叠在一起,光亮沿着边缘滑过去,匆匆一现便堕进了昏暗之中。我的嘴巴张开了又合上,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道,“你不出来再让我看一眼么。”这不是询问,而是要求。

      他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的回答说,“忘了省心。”

      “忘了?”我冷冷地重复道,我走到屏风前狠狠地一推,稀里哗啦一大片声响。那些曾经绣满了点点墨色梅花的雅物,此时衰败得如同一堆破烂,颓然躺在我脚下。我终于对上他的目光,那浅淡惨白得陌生,仿佛是夜晚抬头,藏在云中隐约可见的月光,疏疏密密地流落下来,映上湖泊中的涟漪、松林里的落叶、花开花落间闪烁着光亮的晨露,它们脱离了时间的轨道,晕开了这静谧的晚上。他望着我,嘴角忽然扯出一个笑容,角度平和而温柔,似乎是自然存有的,在此刻的气氛中,显得这般干净而明亮,没有一丝突兀。如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那是在御花园的湖边。三月,我被召来陪宫里的娘娘游春,湖水清澈得见了底,倒影浮在面上,随着层层波澜滑动起来。我见到那一抹白色,立于桥上,在漫山遍野的青蓝与翠绿中点缀着,渐渐凸现起来,接着将周围的一切都比得黯然。这便是了,我笑着对自己说,这便是了。我抬起眼睑,春风把眼前的景色都吹得迷蒙了,是他站在那儿,褂子纯白得找不到一丝瑕疵,他的视线对上了我的,然后拉出那样一个温和的笑容,如梦中那般恍惚。

      于是他不再是印在历史书上的一个名字。深深的油墨没有任何意义,那些平淡的字句用寥寥数语陈述着他的一生,只不过是一个消逝了的局外人。我的拇指曾抚过他的手稿,我喃喃细语曾念过他的名字,回想起来,那些零碎的记忆都柔软地埋在了我的心底,如同他的笑容,等待的不过是这样一天,三百年前这样的一天。于是他从那些波澜不惊的生平简介中跃然而出,站在我面前,隔着粼粼的水面,以前所有平凡而漫长的时光,原来都是在等待这个瞬间。

      “你的行装,我已经叫下人帮你收拾好了。”他的话生生打破了我的回想。他转过身去负手而立,面对敞开的窗口,晚风轻轻的扫过他的额头,他的肩膀,他的耳际,我却再也看不见他的面容了。

      “那么,再见。”

      我上了马车,撩起窗户上挂着的绸布向后望,亲王府灯火阑珊,零零落落的几盏灯悬在夜幕中。我猜他仍坐在书房里,没有点蜡烛,于是我也不费力去寻找那挺拔的身影,他在我的记忆里如同夕阳下的影子,越发瘦长,被笼上一层清丽的魅惑。马车里依然残存着他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馥郁,大约是路过花丛时有意无意的一染,幽幽地散漫出来,肆意包围了我朦朦胧胧的臆想。

      我扫了车厢一眼,两三件行装堆在我周围,随着马车的开动颠簸起来。记忆又回到我嫁入八爷府的那天,十多辆马车载着嫁妆跟在后面,敲锣打鼓放着鞭炮,轰隆隆地一阵热闹。那时的我,虽已知道结局,可还是不免抱着幻想,把自己想得过于神圣,以为我的到来便是为了改变历史。可原来,发生的一切扭转不了命运,而是命运决定了发生的一切,当年的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带着这些落魄的行李、这些唯一可伴我度过余生回忆黯然离去。他甚至没有站出来与我告别,他甚至没有最后唤一声我的名字,似乎我只不过是上街买些零嘴,很快就会回家。于是我便安静的离开了,连月光不曾显得比平时暗淡。就是这般普通的一个夜晚。

      马车驶向我娘家的宅子。我突然触到脚边行装中的一个硬物,心中突兀地蔓生出一种希望。我狠命地回想,终于忆起了什么,微笑从嘴边一直淌到眉眼间。“我要进宫。”我对那车夫说。

      大约是廉亲王休妻的消息还未有传出去,就像康熙活着的时候那样,我仗着郭络罗家的格格、亲王福晋的身份,只说是想要拜见德妃娘娘,便顺顺利利地入了紫禁城。

      大红色的琉璃砖瓦被黑暗掩住了,个个宫殿灯火通明,从此岸照到彼岸。我被这些光亮恍了眼睛,月色清冷得容不进这块地方,它与它一般寂寥,却非要用铺天盖地的光芒遮住骨子里的忧伤。我对紫禁城向来就存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我恨它扭曲了那么多的事;我恨它肆意改写人的一生;我恨它白天的喧闹、傍晚的烛光、夏日的树影、冬季的初雪,它就像个变扭的富商,明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却非要用那些奢华高雅的东西掩埋缺陷,站在万物的中央,假装忘掉自己的伤痛、忘掉自己的孤独,毫不心虚地要求众人的膜拜。

      可恰巧它又吞灭了我不可计数的回忆,那些回忆让它至始至终存在我的脑海里,我依附在它身上,如同宿命般的诅咒,逃不掉的。而我却还心甘情愿地温习着,一幕一幕地翻动,似是放得太久了,染了尘,于是低下头来,温柔地吹气,那些从盘古开天地的初端就被留下的碎片忽然间又飘荡在了空气中,喃喃地对我叙述着那些片断。我带着笑意听,甚至分不清哪些是我自己的故事,哪些又是梦中轻轻拂过的思绪,只是安静的让它念,直到那个在我耳畔不断徘徊的声音渐渐沉落下去,如夜色般抹去夕阳最后一道光辉。我真的分不清了。

      我站在乾清宫门口失了神,直到雍正身边的高公公宣我进去。面前高高的数级台阶使我心里发慌,这条道路太过血腥,一步一步连同脚底都沾满了红色,洗不去,擦不掉。

      雍正坐在那把龙椅上,手指摩挲着扶手上精细的雕刻,那把椅子僵硬地散着寒气,我几乎想要问问那个人,他坐得舒服么,他坐得安心么。于是我不自觉地就露出一个嘲笑,只可惜他仍专注于奏折上,没有看到。我不紧不慢地跪下来,“夜阑叩见皇上。”高公公似乎没想到我会行大礼,吓了一条,在雍正的眼色下赶紧过来扶我。我诡谲的眨了眨眼睛,甩开了他的手,又磕一头,“夜阑有求于皇上。”

      龙椅上的人这才把视线从折子上收回,投向我。他一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都退下,只剩下高公公一个。见我还是埋着头不说话,他又对高公公道,“在门外守着,没有朕的准许,谁也不可以进来。”我的计谋得逞了,睫毛温顺地打下来,遮住了眼眸中不祥的光亮。

      “夜阑格格,你无非也就是那么几句话,要说就说吧。”他刻意不唤我福晋,改回旧时的称呼。

      “皇上既已知道夜阑要说什么,夜阑也就不绕弯子了。夜阑只想求皇上放过廉亲王。亲王曾经做过什么事情,都已过去了,如今这是皇上的天下,他无心再争王位,只求皇上开恩放我们一马。”

      “你们?朕记得,朕已经下旨要胤禩休妻了吧?朕明白点告诉你,廉亲王若想平平安安,做好他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总是给朕把柄抓,他若安分守己,朕自然不会刁难他。至于你,朕为何多此一举命胤禩休你,难道你不清楚么。你娘家虽不如从前,倒也安定,你就好生呆在那里吧,不要辜负朕一番苦心。”

      “皇上可记得康熙三十七年初春,夜阑第二次进宫与阿哥格格们聚餐的时候,皇上答应过夜阑什么?”

      “康熙三十七年初春?哦,对了。那次胤禟为了欢迎你来特地在宜妃的宫里开了一个晚宴,把众阿哥格格都叫上了。你喝了不少酒,拉着胤禩他们说了一大堆胡话,宴会将尽,你却忽然跑到朕面前,扯着朕的衣服叫朕不要杀你,也不要杀胤禩。哼,朕当时只当你发酒疯乱说话,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用心居然如此深远,实在是让朕不得不佩服啊。”

      “皇上若以为夜阑那时的请求是为了给将来铺条后路,夜阑也没有办法。夜阑提起这件事情,并非是要皇上遵守儿时的戏言,夜阑只想让皇上忆起,大家还曾举杯同欢过,这些回忆皇上就忘得这么快么?也罢,夜阑今日来见皇上,早就料到求情是没有丝毫用处的了。只是夜阑对廉亲王从小便用情甚深,后来夫妻间点滴的相处也叫夜阑无法忘怀。皇上要廉亲王休妻,夜阑也只得遵旨,夜阑这一去,大约以后也就再见不到廉亲王了,心中万分难过。无论廉亲王日后是否另娶他人、无论夜阑日后漂泊何处,夜阑只求皇上一件事。”

      “你说。”

      “夜阑希望能和廉亲王葬在一起。”

      我低着头不看他,却察觉到身边彻骨的凉意。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他的拳头握紧了,放在大腿侧,因为恼怒微微发着抖。最后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有一丝释怀的意味。宫殿里摇摇曳曳的烛光撒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光亮印在深邃冰冷的眼睛里,望不见底,坚硬的两道眉毛,拧成我熟悉的形状。“好,朕应承你。”他说。

      “皇上可否为夜阑写一道旨作为凭证?”

      雍正扬起嘴角,眼睛眯成细细的一条,往上挑,极轻蔑的样子。这副表情我早已是司空见惯,每每我提起自己的爱情他就要这个样子看着我,我心里暗自发笑,得不到爱情的人却非要藐视爱情,实在是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之嫌。我摆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与他对质,他的藐视逐渐化作冷淡,似是黑夜中的池子,没有丝毫涟漪,水面描出被阴云掩得密密实实的天空,泼墨一般的色泽,不轻不重地压笼下来。而我却走在横在这池子中的独木桥上,摇摇欲坠,两边的池水看出了我的心慌,缓缓地淹上来,没住了我的惊恐,天地间唯剩下他眸子里的冰凉。他薄薄的双唇抿在一起,又张开了。他从案上拿出一支毛笔放在手中玩弄了一会儿,最终微笑着,轻佻地回答道,“好啊。”

      我把手中紧捏着的纸团放在地上抚平了,然后抬起双手做出一个呈献的样子。雍正看到整个乾清宫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便不耐烦地说,“什么东西?自己拿上来吧。”

      我跪着的地方,离那龙椅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中间空荡荡的一片,尘埃细若游丝的徘徊在其间。我大约是太久不曾跪过了,站起来时膝盖软腿也发麻,差一点就又要倒下去了。宫殿那边传来一声冷哼,雍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望向我。“老八果然是太宠你了,连怎么起身都不记得了。”我自知他又是在嘲笑我,便只是撇撇嘴,不予理会。我故作轻快地朝他走去,殊不知每一步,都如刀尖般刺着我的心底。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成功,但做这个决定,便已经将历史颠覆了,而我,要么名垂千史,要么遗臭万年。在这个紫禁城里,似乎都习惯了拿命去赌。

      我站在了雍正的身边,他瞄了我一眼却也未在意。休书已经摊在他眼前了,我将宣纸翻了一面,“皇上写在这儿好了,夜阑怕有人挑毛病。”雍正笑出了声来,但看着我的眼神却寻不到一丝暖意,“夜阑格格,即便是看在以前的交情上,如今我是君,你是臣,你究竟要僭越到什么地步才满意?”

      我正欲再次跪下,却又被雍正拦住了,他呼出一口气,似乎也被自己的怜悯之心所惊讶。他没再看我,蘸了墨便在休书的背面写道,“允禩之妻郭络罗氏骄横善妒,唆使其夫,实属不妇,近令允禩起拟休书,逐回父家。然,念伊悔过之心,特下旨恩准……”雍正忽然顿了笔,惊骇地看着一大抹细细密密的血点泼洒在了宣纸上,在他的字下绽放开朵朵娇媚的红花,点缀起来似有一种水墨特有的艳丽与素净。一生的时光忽然悠悠的停下来了,在血墨中跳起了舞蹈。阵阵剧痛从后背传来。

      锋利的刀子划开了九五之尊的黄袍,我用尽了力,却依然刺得不深。鲜红的液体汩汩地流了出来,竟如溪水般畅快淋漓。这血液还带着雍正的体温,从我抬起的手掌缓慢地沿进了袖子中,在惨白的手臂上描出赫然的纹路,它渐渐融进了我掌心的细纹里、皮肤间微小的皱褶里,大约此生都分割不去了。雍正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叫,声音低得连我都难以分辨。我像是安慰一样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夜阑力气不大,自知用这把短刀是取不了皇上性命的。夜阑早就在刀上抹了药,只要踫到皇上,药物就会在皇上的身体里扩散。先麻痹了皇上的四肢咽喉,让皇上无法大肆动弹,无法大声说话,最终再通过血脉攻心。皇上也不必着急,夜阑会一直在这儿陪着皇上,折磨不会太久的。”

      我残忍地笑着,声音温和而甜润。手却挪到了他的额头上,摩挲着那些皱纹。“皇上一定要原谅夜阑,若不是皇上逼迫廉亲王,夜阑怎么也下不了手啊。”说着我竟一边笑一边流起了眼泪,把刺在雍正背上的刀子狠狠地拔了出来,递到了他的面前。刀上刻着这样几个字,“不如无情两相与”,凹下的印迹此刻已被艳红的血溢满了。他眼中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皇上一定还记得,这是夜阑大婚那日,皇上送来的贺礼。在成亲的时候送来一把刀子,皇上英明,可否告之此为何意?夜阑一直寻思着,下次遇见皇上,一定要把这贺礼还给皇上,如今终是有机会了。”

      毒素已经渗入了他的五脏,鲜血开始从他的嘴角流出,模样是道不明的诡异。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嘶哑的声音似乎是穿越了重重障碍后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想起了民国时期坏掉的留声机,生硬的转着齿轮,吱呀着将这些话塞进我脑海,一遍一遍,生死缠绕,徘徊不息。雍正对我说出了他此生最后一句话,“我送你这把刀,原是想断了我对你的念想。你看,它果然是做到了。”

      外面忽然起了大风,哗然闯进了这寂寥已久的乾清宫。缎布帘子飘飞起来,凌乱妖艳地编织起舞,遮掩了鲜红残忍的景象。御前的折子劈里啪啦地随风翻动,墨水撒在了地上,乌黑与赤色相交,融成凄迷的一片。蜡烛猛然绚烂起来,勾勒出无数光明与黑暗的轮廓,却又在瞬间熄灭。夜色毫无征兆地袭了进来,苍凉地悲壮着,这风吹不散我手上浓重的血腥,吹不去他最后的话语,却将最后的灯火也吹落了,于是再也看不见希望。我把食指放在他的鼻前,良久,已是没有了呼吸。

      “皇上!”守在宫门外的高无庸忧虑地喊了一声,正打算不顾指令擅自进来,却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大笑。我站在宫殿中央,身上浅蓝色的旗袍被溅上去的鲜血印得苍白,失去了原有的幽雅。丫环在我出门前为我梳的头也被风吹得凌乱不已,碎发落在脸上,颇有疯狂的意味。雍正的血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从龙椅旁一直漫延到我的脚下,渐渐变得乌黑,凝结了所有的恐惧。而我尖锐的笑声却更像哀鸣,如冤魂般地回荡在宫中,凄凉地落了下来。高无庸被眼前的惨象吓住了,还没能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外面又传来一阵阵喧闹声。

      “廉亲王,您不能进去,先让奴才给您通传吧,皇上下了指————廉亲王!廉亲王!”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前所有的癫狂都收拢起来。原来他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那么是在车夫回报的时候他猜测出来的哪?还是在许久以前他就利用我来走这一步啊?寒冷的触感再次淹没上来,从我的指尖一直到心肺,都麻木了起来。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之前紧紧捏着衣角的手也松弛了。他背光站立,我瞧不见他的表情,他的目光千回百转,最终还是穿透我落在了雍正的身上。他的嘴抿在一起,有一种畏惧的姿态。

      无论他的心思是怎样的,我都直想要冲上前去抱住他,告诉他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人欺压他,轻视他,迫害他。可当我觉察出他的害怕时,所有这些愿望都彻底坍塌了下来,连同我整个人一起。膝盖一软,我朝他跪下。我低着头,只能看见他绣着梅花的白靴,踏着抑扬顿挫的音律,来到我面前,顿了顿,没有伸手拉我,亦没有和我说话,又直径向那龙椅以及龙椅上的雍正走去。冷风依然在穿过吹破了的窗户透进来,高无庸重新将蜡烛点燃,那明明灭灭的光点缀在我的记忆间,我只知道,他始终没有走来我身边。

      我暗自笑了,如今终是明白,我之所以能够成功地刺杀雍正,他又能够此般地忽略我,原来并不是因为谁比谁要强大,只是因为,雍正爱我,我却不爱雍正,我爱他,他却不爱我。我清晰地听见泪水从眼角低落在冰凉的地板上,劈里啪啦的声响。

      “夜阑。”熟悉的声音穿透进了迷离的回忆间。我睁开眼睛,他坐在我的床边,大约是午时了,阳光透过窗纱纸清晰地落在他面容上,额头、眉毛、鼻尖、嘴角的形状都似被工笔画勾勒出来的,缓慢而安宁地烙在我的梦中。他沉寂地凝视着我,似乎想要从我的眼中琢磨出什么感情。我装作没看见,低头将他辫子上的穗子解下来,将发尾缠弄在指尖。这种亲昵的动作使他温和地笑了一下,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你终于醒了。”他说。

      我竭力在混乱的思绪中找到一个端点。目光触及到桌子上的那张染着血点的休书,我的身子又开始发抖。他握住我的手,却并不说话。我注视着他修长的手指,想起那天晚上,他命人封锁了乾清宫,没让半点消息传出去,那晚所在的太监宫女,我再也没有看见过。紧接着胤禟迅速通告曾经的八爷党,拉拢势力。胤礻我立刻在弘时的帮助下变相软禁了雍正的其它几个儿子。胤祯作为将军也带着人马赶回京城来支持他。于是我的胤禩便成功地篡位了,而刺杀雍正的元凶被硬按在一个江湖高手的身上,外面的传言很多,只是死无对证,谁也没有办法。我在乾清宫里晕倒了,他将我横抱起来,带到了这间屋子里。我隐约忆起,他用手撩开了我散落下来的头发,指尖滑过我闭上的眼镜,然后我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我便待在这里,再也没有出去。

      “你在害怕我,对么?”我并不看他,只是默默地将他的辫子拆了又系。我记得有这么一种说法,女人出嫁,便要将丝缨束住头发,待到新婚之夜,再由男人拆下,这便是结发了。于是青丝就成了情谊思念的象征,如同我此时,把他的头发绕在指尖,如同加诸在心头的一种魔咒,千丝万缕的缠绵深重。听到我的话,他一瞬间显得有些困惑,接着又是了然。他握着我的手微微松开了,大约是默认的意思。

      我继续说道,“你是害怕了。以前你和太子、四爷他们相争,手段阴险之极,层出不穷。你们习惯了利用别人,不惜牺牲女人、手下,用尽了方式,却从未真的想过要直接铲除对方。那日,你也料到了我会要做什么,也许会去为自己求情,也许会帮你寻一条出路。于是你也进了宫,多半是出于好奇,直到你听见了我的笑声。你看到我身上沾满鲜血,你害怕了,你觉得我简直就是个疯子。你未曾想过我会做得如此直接,如此残忍。你所畏惧的并非是我杀了你的兄长,这不重要,你是畏惧我的不顾一切,破釜沉舟。你害怕,我既能这样对你四哥,他日也能这样对其他人,而这个其他人,也许会是你自己。我说的对么?”

      他轻轻地笑了,似乎高兴于我能够这般理解他。这是自我刺杀雍正后他第一次对我笑,表情熟悉得我可以随手描绘下来。“是的,阑儿,我是害怕你做得如此决绝。我以前当真是太不了解你。直到我看见那张休书,我才明白,你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为了我。”他说着这些动情的话,脸上却还是平静得没有波澜,我探究地望着他的双眸,想要看清楚他究竟有多少真心。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莲花掩着水波,仓惶而悲悯地睨着我。即使他所说的全都是谎言,只要那话语间留着片刻的温存,也足以让我心甘情愿被欺骗。阳光轻慢地流连在时光的缝隙里,他嘴唇一扬,便是一片清明的天地。我拉着他的手,竭力让语气变得不在意,“对啊,我手上染血也是为了你,我这般对你,以后断不会害了你。但你也不许负我,我们是结发夫妻,即便现在你做了皇帝。”

      他点头,眼眉间却变得不再透彻了。“那眹封你做皇后吧。”我心里一紧,一口气吸上来几乎要窒息。天倾地覆,我眼前又是一片昏黑。我的手指死死的纠在了一起,指甲印出了血色。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用“朕”来称呼他自己,于是两个人不到一尺的距离就被拉开成了天地亘古般的遥远。蔷薇温柔地开在篱笆边,触到了女孩洁白的裙角,微微一撕扯,沾染上了那样艳丽的斑驳,划出长长的一道口子,竟是如此彻底的决绝。我从未想过原来我和他之前可以这般疏离。曾经点滴的记忆如同一条华丽的绸缎,被硬生生地裁开了,断裂的部分被风吹得恓惶。他是皇上,我只是他的女人,今后再无法平起平坐,今后再不可你我相称。

      “从此哪?”我没有来头地问道。这个问题我一直卡在喉咙里,如今说出来,非但没有半分轻松,却是谎言挑明了以后的尴尬。我的泪水便这样涌了出来,模糊了脸上浓烟的胭脂,泾渭分明地画出一条痕迹。而他正凝视着窗外,并没有察觉,梅花妖娆地落在窗边,点点艳红忽现。他脸上淡淡的笑意似乎还来不及抹去,不冷不热地悬在嘴角,整张脸依旧是清俊得找不到丝毫沧桑的瑕疵,仿佛从我们相识起,这二十余年都不曾流逝过,一切如初见那般美好。他的眼睛温和而平静,却如同玻璃般隔阂了外界的亲密,隔阂了我,也隔阂了我的疑问。从此,我们都知道,只是不言而已。

      从此他不再是她的谦谦君子,从此她不再是他的刁蛮夫人;从此他温和的笑容将要面对后宫佳丽三千,从此她掌管凤印眼前勾心斗角难见他一面;从此他不着白衣立在初春的风里,从此她遥望御花园点点回忆嗜心;从此他会偶尔想起有这么一个女人,她替他夺来了江山,从此她会永生记住有这样一个男人,她为他付出了一生。

      从此?从此簟纹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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