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一比一

3、章三

　　校园一角的咖啡厅永远不缺成群结队的学生和亲密无间的情侣。下午的阳光打在露天台座的遮阳伞上，地面上的大圆点零落地散布在咖啡厅的落地窗前。
　　正是晚秋落叶时节，旁侧的小树林红黄间杂，衰败的落叶顺着萧瑟的微风漂流到董云的脚下。
　　一直低头望着咖啡杯的女孩很快注意到落单的枯叶，坏心眼地一脚踩上去，踮起脚尖慢慢碾磨。
　　“这几天，对你的态度一直不好……或许就如你所说，我是在迁怒吧。抱歉。”
　　男生的声音立刻拽走了董云的注意力，顺理成章地取代了叶子的地位。
　　她不解地眨眨眼，刻意压低声音，困惑地问道：“这是安排的剧情吗？”

　　“……”想用手中的咖啡让青梅竹马清醒清醒的念头一闪而过，李鹏飞最终只是默默抿了口杯中苦涩的黑咖。“不是，和计划没关系。我在道歉，认真的。”
　　“哟！小子！终于反省了！姐姐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来来来，实话实说吧，碰到什么事？”被道歉的对象顿时感到农奴一朝翻身做主人，瞬间忘记之前在心中计划的“扮演一个温柔娴淑的女朋友”方针，摩拳擦掌地展开审问。
　　树叶的沙沙声点缀着二人间单调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李鹏飞半是情愿半是勉强地开口：“我的妈妈……得了致死的疾病。”
　　周围的窃窃私语忽大忽小，有时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喧闹，有时是惊心的寂静。
　　“治不好吗？”
　　男生摇摇头。
　　“什么？是治不好还是没钱治？”
　　“都不是。”
　　“哈？那，那有什么好担心的？是有什么其他困难吗？需要我帮忙吗？”语气中的担忧明显带着松一口气的余韵。得知治疗是可行的，董云悬着的心落了大半。
　　可是对面的青梅竹马周身的气压似乎又降低了几个层级。他好像更加不愿开口了。
　　“她不想治。她求我放过她。”
　　棕褐色的眼眸因吃惊而铺满眼眶，睫毛上下翻飞，董云反射性地想找日记本。尽管她从不乐于动脑子，可处在他们这个阶层，李鹏飞这句话中隐含的意义昭然若揭。更为糟糕的是，大部分人会对“原因”感同身受，甚至内心倾向于支持这一决定。
　　她该怎么说。
　　她能做些什么吗？仅仅是安慰，然后把事情仍旧全盘抛回给他？还是提出她希望帮忙？可是，她能帮什么呢？虽然两人是从小的玩伴，二人的家庭却并未有太多交集。在他们这里，大人都是绝望的物种，而青年人正带着希望一步一步迈向绝望，之间的隔阂不言而喻。
　　“不想治……这样啊……”
　　她顿了一下。
　　“你，是希望她……活着的吧？”
　　“当然！”和往常不费力的点头同意不一样，这次的肯定那么坚决，就好像拼尽全力冲口而出，又好像不限思索脱口而出。
　　“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话刚出口，董云就后悔了。如果能解决，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望着对面低头凝视杯中咖啡的李鹏飞，董云忍不住替他叹口气。他向来是最努力的学生，学院中的佼佼者，不同于大多数混日子逃避工作的同校生。像他这样坚持学习并不放弃地规划着未来的人，是异端。是即使不说出来也会在心中蔑视嘲笑的对象。即使是青梅竹马，有时也无法理解他的真正想法。究竟是怀抱着炙热的希望，还是被绝望逼得无路可走。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也不能问，当然也不想问。
　　她和他，绝不是一类人。
　　但是，渴望亲人陪伴的心情是相同的。
　　她抬起手小幅度地拍拍自己的双颊，故作开朗地提议道：“身为你的女朋友，我必须得上你家走一趟啦。”
　　“这件事你不用帮忙。”
　　“啊……我……”
　　“但是欢迎你来我家做客。毕竟我们在交往。”说着邀请的话语，他的目光却警惕地搜索着四周，企图找出可疑的对象。
　　“走吧。不早了。”他站起身，抻抻衣角，收拾好桌上的咖啡，走向收银处。
　　“啊？哦。走走走。”董云抓起包，挂在左肩，慌慌忙忙跟上李鹏飞的脚步。

　　手心的温度烫得吓人，两人牵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董云真是有苦难言，太尴尬了，真是太尴尬了。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方法？装什么男女朋友？
　　她现在一丝一毫甜蜜的感觉都没有。得知他反常的原因后，董云已经用各种姿势责骂了自己不下百遍。耍脾气，怀疑朋友，硬逼着青梅竹马卷进着趟麻烦事——在他正为母亲的事困扰不已的时候。
　　我到底做了什么啊！她狠狠地咬住下唇，发泄似地往右手边一跺脚。
　　牵着她的人顺势停顿了脚步，朝她的方向探究地望去。
　　“怎么了？”这句话几乎是贴着耳朵说出来的。好闻的青草香气飘散在空气中。一下拉近的距离惊得她向后一跳，挣开两人交握的双手。
　　被甩开手的男生无奈地向前又凑近一步，好心地小声提醒：“演戏。”
　　话音刚落，董云毫不犹豫地推开李鹏飞，身前的人没有防备的向后踉跄几步。
　　“这时候还考虑照片的事情干什么？恶作剧也好，事实也好，伪造的也好，真的也罢，都无所谓吧。最重要的是你的事啊！这种闹剧一样的诡异事件，到底为什么要管啊……”声音渐渐喑哑，甚至带上了些哭腔，错觉吧？李鹏飞低头望向青梅竹马，确认没有要哭的迹象，才放心地重又抬起头来。

　　转

　　二人间又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李鹏飞不再停留，复又走向家的方位。“她的决定，我恐怕没有干涉的权利，这样的事情……不是我努力就能改变的。但你的事，不一样。”
　　他转过身，将右手递到董云面前，“走吧，回家。”
　　刚刚还慷慨激昂准备训斥他，教育他多关心自己的女孩顿时没了声。她紧紧抓着背包带，迟迟没有回应眼前的邀请。

　　自从懂事起，自己的父母就将赤裸裸的现实摆到自己面前，细细描绘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深度、宽度、试图跨过而后失败的人数。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自己的父母，或许她该感谢他们让她尽早认清现实，免去无谓的努力。但有时她会无来由地憎恨，憎恨这样决绝的否定，更憎恨如此“现实”的父母坚持生下她的可笑决定。
　　身边的这位青梅竹马，来自什么样的家庭，她第一次有了探究的欲望。那位消极的母亲是怎么培养出如此……积极的儿子。

　　他们处在所谓的舒适轻松的社会底层，不存在痛苦，不存在贫困，不存在“不平等”，差距生来就有。智力、体力、情商，她甚至怀疑自己和那些高人一等的精英不属于同一物种。生活的富足，社会身份的丧失。在没有希望的泥沼中却仍旧存在不放弃挣扎，和鹏飞一样的人。

　　挺可笑的啊。她嘲讽地扯了一下嘴角。
　　由于观念不同，她从未询问对方的坚持和信仰是什么。现在自然也不会问。
　　她抿抿嘴唇，脸上凝重的神情和脑中的胡思乱想冲突得厉害。董云颠颠背包，掠过对方伸出的手，超前迈了一大步，故作潇洒地回头望向落在后方的青梅竹马：“两件事你都会找到办法的。不要说什么无能为力。我自己回家就好，你快去陪陪妈妈吧。”
　　李鹏飞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董云便飞也似地绕过转角，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还举着手没有放下。有好那么一会，他的周围被抽成真空，他就仿佛漂浮在这个世界上。在收回手之前，他先是弯曲手指，握成拳。

　　步伐渐渐放慢，独自一人走着的董云熟练地划过手机屏幕，举至耳边。
　　“玟兰吗？我跟你讲一个超悲伤超悲伤的故事。”
　　“什么？约会搞砸了？”
　　“不是啊，严肃点！鹏飞他……”
　　既然是悲伤的情绪，那就逃跑吧。

　　电话那头也是沉默。反反复复，这种时间暂停的感觉今天一天就发生好几次，什么时候他们的小团队变得如此沉默寡言起来。
　　“没办法的吧。毕竟不是不能理解他母亲的想法，不过……好可怜，自己的亲人一心求死。”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我认为我们还是别去理解那些大人的苦衷。既然将我们带来这个世界，倒是好好负起责任，要死要活是做什么？这对鹏飞太不公平了，他那么努力。”
　　“呃？你这么想？我倒不是……我和父母没什么来往，大家基本是各过各的。没想到小云你那么愤青啊。”始终不是自己的事，聊着聊着许兰玟的语气一扫先前的同情惋惜，带上了笑意。
　　“鹏飞才是愤青吧。我可是安于现状、从不努力学习的标准底层市民，堪称模范。”即使知道对方看不到，董云还是配合着对话撇撇嘴。“我到家啦，挂电话咯。”

　　“爸妈！欢迎回家。”一进门就大声呼喊。每次回家都像是她先到家，激动地等待着父母的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哪怕情况逆转了，她也坚持着这样的说法。
　　“好好好，欢迎回家”长发披肩的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温柔地回应女儿咋咋呼呼的喊叫。
　　父亲从平板屏幕上抬起头，眼神同样示意着“欢迎回家”。
　　相当幸运的家庭，可能是。

　　承

　　“又是西红柿炒鸡蛋啊……哪怕换成黄瓜炒鸡蛋也好啊……”
　　董云拿着筷子扒拉着盘里的菜肴，不满地抱怨道。
　　“你懂什么呀，重复的规律饮食对胃是最好的。”
　　母亲轻敲盘子的边缘，警告无理取闹的女儿拿开她那根搅拌棍。父亲完全不受影响，或许连他们的话都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夹菜，眼睛锁死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
　　“这是何等反人类的道理啊！我不服！我不信！”老老实实收回筷子，嘴上却一点没顺从的意思。
　　可母亲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打算。
　　讨厌安静气氛的她果断开启了新话题：“对了，跟你们说件事……鹏飞，你们知道的，那个和我从小玩到大的男孩子，她的妈妈……得病却不愿意治疗，还求鹏飞放过她……很过分对吧？”
　　母亲停下了夹菜的动作。
　　父亲也不把关注屏幕。
　　一时间，两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额……怎，怎么了？”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腾。她总觉得，接下来的话她一定不想听，于是还没等父母说什么——“我，我吃饱啦！你们慢慢吃哈。”作势就要离开饭桌。
　　“不过分。”这是父亲沉稳严肃的声音。
　　“小云，你忘记我们一直教给你的道理了吗？”这是母亲无奈失望的声音。

　　哐当一声，身体已经离开椅子的董云重重地坐了回去。撑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揪着外层细薄的织物。
　　“什么道理？我想自杀随时欢迎那条？”根本不打算隐藏的讽刺。
　　“还是那条，推己及人？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知道了。是两条的结合体吧？因为你们允许我自杀，所以我也应该用同样的标准要求你们——随时欢迎你们去死，对吧！”
　　最后一句刺在董云心里，但或许永远无法伤及父母。

　　父亲可不是好惹的人物。嘲讽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
　　“悟性很高啊！看来不用等到我们这个岁数，你自杀的愿望就会很强烈了。根本坚持不到我们这个阶段哦”说完还不忘火上浇油地大笑几声。
　　要克制，董云深呼一口气，要克制，不要和这种神经病吵。
　　“女儿……话不能这么说。你还年轻，没有经历过和我们相似的心路历程。我不要求你一开始就能理解，但在我们多次的解释之下，你应该懂的啊。”
　　母亲停顿了一下，望着低头不做声的董云，有点犹豫。
　　“……你也知道，我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都是特别有奋斗激情的人。但现在……你也看到了。曾经立志要成为画家的我，却连画匠都无法成为。而你父亲……”
　　“我知道了，是我不对，抱歉。”十分突兀的，董云带着爽朗的笑容，双手合十，向父母各拜了拜。一副请求原谅的诚恳样子。
　　“而且你们现在谁都没有自杀的举动嘛！超级厉害！在下佩服！”合掌变为抱拳。她挪着脚步，一点点离开先前硝烟弥漫的战场。
　　趁着父母没反应过来，她一个闪步躲回自己的房间。

　　被剩下的两位对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继续他们的晚饭。

　　2015年10月19日晚

　　小D……今天发生了好多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记录了。
　　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心情，本来鼓足劲要记录下那些“历史性”的生活转折点，毕竟我的生活很久没发生过不寻常的事了。
　　但我刚刚又和父母吵架。他们又在旧事重提。还扯上他们失败的梦想……画家、老板之类的，都听过无数次了。还真是怨念颇深！
　　算了，在日记本里嘲讽他们也没什么意思。小D你肯定不想听。
　　改天补充上有关那张照片的故事吧，今天先休息啦。

　　董云合上日记本，细心地抚平封面和封底的皱褶，追求齐整地将之放到书正中间。
　　随后便滚上那张柔软的大床，拿着手机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