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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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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又是有月亮的,仍是圆月。窗子大开着,映着影影绰绰的丁香树影子,和十二年前一个样子,她将要嫁给他前一天的那个夜里。
她还会见到它吗?那只冰晶玉魄,莹白耀眼的精灵。自己三十岁了,跟着他经历着数不尽的变幻无常,生离死别,但是她仍旧是害怕的,如同十二年前一样,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此刻她是不怕的,因为她终于知道了。不过她终究还是有疑惑,这辈子,她还是看不透他,到死也看不透。今夜没有雨,月朗星稀,不过明天丁香树下应该落花满地了,因为她要离开了。
窗前的大丁香树开满了花,月光下闪着幽紫色的光,朦胧迷离的花香,一串串紫色的碎花,是一段段凄美破碎的梦蝶一梦。有自己的地方就有丁香,从出生起就是如此。芭蕉不展丁香结,衣服上打的也是丁香结。丁香,百结难解的丁香,自己一生喜爱丁香,也许冥冥之中这就是生来注定的宿命,自己就是一朵丁香花,哀愁一生,心结难解。
用尽一生希望他能解开自己的心结,一辈子了,以为即便没有解开也是松了,原来松了是为了最后收的更紧。
含藜望着枝头的花,嘴角微微扬起。郝琳宫是花仙吗?反正从年轻的时候人们就是这样说,说她是天仙下凡,他还送了一座白玉天女散花的雕像给她。就算你做了皇后又怎么样,乡下山上采野菜的下贱丫头。她想起了郝宅美的话,忍俊不禁嘴角扬的更高了。
博闻强识,贤良淑德,生死与共,还是心狠手辣,任性好妒,狐媚惑主,不管是那样没有人敢否定她的当之无愧,但是她永远改变不了自己卑贱的出身。即便他说过这辈子比得到江山还要骄傲的是能娶她为妻,她也相信他说的是真心的,她知道他永远介意她的出身。
她不相信郝琳宫会是花仙,真的要有谁是花仙,那也一定是她自己。当年她不敢这样想,郝琳宫的名满京城是她望尘莫及的,不过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她相信,自己真的可能是天上获罪被贬谪的花仙。这罪或许就是爱上了恒允。
“你爱我还是不爱我又如何,你封谁作了皇后,和谁生了多少子女又如何,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你永远也改变不了。”没错,至少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改变。
“姑娘又发什么痴呢?”
含藜一惊,回过神儿来。抬起头,月亮是圆的,今夜的天是难得的清澈,但仍旧笼着深不可测的幽蓝色。窗前的花枝动了一下,好像有飞鸟落下又飞走了。这丁香今年开的真好,比往年都要好。是在给自己报喜还是抱忧呢?
她回过头来,身上穿着水绿色素绸袍,长发过腰,头上挽着一只鸳鸯如意头白玉簪子。夜风下苍白憔悴,一双似水秋波,脉脉含愁。身后映着清月素花,更加显得仙风道骨,形影相吊。
水莼心里叹道:“这样的人,无论才情相貌,多少个郝琳宫能比的,为什么天下的人都瞎了眼,只是作践诋毁她。”
含藜伸手从一串花里摘下一小簇,一只莹白纤纤玉手伸进幽深迷离的紫色潭水里,紫色泛着幽蓝的花,带着深夜的浓露,冰凉凉的水。含藜嗅了嗅,花香里带着露水的清寒。
她走到书桌旁,顺手将花投到盛满清水的梅子青釉笔洗里,坐下来取出灵龟壳,犹豫了一下又收回去,拿过《南华经》心事重重的读起来。
水莼知道她是想卜卦,她跟随含藜多年,知道她轻易不会占卜,但每遇大事必卜。不过这回是不同的,到底是关乎她一生的幸福。她是想卜,但是又怕。最最看中的事情,卜到吉卦心里虽是欣慰,但因为太过在乎,也终究是不安,若是凶卦,就更加难熬,想入非非。何况她现在的情形也并不是很好。
“那些道士的卦怎么能当真呢?时准时不准的。好比当年高皇帝要立太子前也占了一卦,是大吉。二十年后还不是父子反目,兵戎相见。占卜的术士也被处了极刑。”
含藜摇头道:“我虽不信孔夫子,但也知道百占而七十当是没错的。可是有的时候天人感应还是灵的。他为什么娶我没有人是不知道的。他心里还是想着郝琳宫的,或许就是一辈子。恐怕我却等不到一辈子,少则几年,多则十年二十年,他见我再无用处就会休了我的。”
“姑娘何必自惭形秽,穆王若是不懂得珍惜姑娘,只说他是有眼无珠。可是姑娘自己也是,就是为了他,年纪轻轻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倒不如找个真心心疼自己的人,哪怕出身差些,只要有情有义,一辈子是贫是富又有什么关系。”
含藜苦笑道:“他就是乞丐,就是亡命天涯的逃犯我也要跟着他。”
水莼也不说了,她知道她是不会改变的。
含藜抬头望着夜空道:“我知道你心里也是觉得我是自作自受的。如果我不千方百计要他非娶我不可,他是正眼也不会看我一眼的,如果我想尽办法要他娶我,最后又成全了他和好琳宫,他或许会感激我一辈子。但是我不可以,我一定要他娶我。他这种心里只有自己的人,如果不让他疼到心里,他是不会记得的。”
水莼看见她的眼睛,好似深秋的潭水,清冷孤寂,心里燃起一种不祥之感。遇到含藜之前,她悲叹自己的身世,自从跟随她,做了她的侍女以后,她悲叹的却少了,过往的哀叹多投注到了这个身在侯门,出身下贱的主人身上。自己总是明白的,眼前的人分明是一只白蛾化作的,被火光迷惑,奋不顾身的要投入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夫人做了几件纱衣要给姑娘送来。”
见瑶函回来了两人不再说了。瑶函比水莼早服侍含藜一年,原是哀夫人身边的丫鬟,派到含藜身边的眼线。
“多谢母亲了。”说道“母亲”两个字含藜心里刺痛起来。
她的母亲,守寡多年的村妇,自己的女儿出嫁却没有资格相送。她父亲生前在村子里教书,不过也只有每年冬天农闲那两个月,官府里给一百钱,村童都可以去听,也不用钱。多数的时候还是种地,也会代写书信字幅赚些钱。她母亲是不认字的,她父亲倒也不在意。
含藜想着小时候父亲在茅草亭子里教书,母亲在山里采野菜的情景。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的两幅画。一幅是她自己画的,杏花茅屋,下着小雨,旁边题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另一幅是行草姜夔的一句词: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含藜心里默默读着,有些发痴。
“明天把字画收起来,免得过几天匆忙弄破了。”
“现在挂的青帐子也带走吗?”
“连着那牙白的和两个雪青的一起带走。”
瑶函笑道:“姑娘大婚,一应衣物摆设夫人都制备了好的新的,皇上皇后那里也要御赐一份。何必把这些旧物大包大裹的带去,倒好像我们小家子气。”
含藜走到瑶函跟前,微笑道:“人不如故,却不是衣不如新。什么东西总是念旧的。”
瑶函笑着应了个是。
屋里熄了灯,月光透过青纱帐子照着一双秋水。床幔里的插瓶里插着丁香,荼蘼和杏花,花影就应在她脸上。明天就是下聘礼的日子,卜的卦是凶卦,他一定知道了。现在他是不是也没有睡,心里感慨自己所料果然不假,娶她到底是不好的。
反正她不管,她一定要是他的妻子,哪怕一天也要。她要他记住她,永远不能忘记她,恨也要恨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