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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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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个儿孟爷去了城东张太爷家里唱曲儿,好似是府上千金十岁诞辰。
作为粗鄙人,我是不便去的,如此,赖在家里,歇一整天,乐的清闲。
茶水果食不再服侍,叫人不晓得做些什么,也不下雨,外头太阳奄奄的,记着往先日子里头带来的几本大哥送的书,该卖的也卖了,换几两浑酒钱,哪还有是呢钱讨那个闲苦。
我两腿翘在板凳上,躺在藤椅上磕瓜子,手膀子摆着晃着藤条“嘎吱嘎吱”响。
那戏子倒是精得很,这样想着,不如今天就晃出门冲筋。
一跃身跳起来,得意得笑笑,在这破大点的院子里呆这么久,身子骨还是这么活。
哈!越发觉得门口看门那老头,成天坐那,就知道和隔壁唠嗑,这样子,治安?说笑了,这种事应该让给像我这种有活力的年轻人做才对呀!可是我是不做的,一个月三十大洋也不做!
我可是读过书的人呀!
书生!怎么能干这种无聊的活计?
整整领子,打开大门,左右看看,天色还早,街上人围着什么东西看着。
“挝了?那块。”
“来了个侉子,好像是镇江来的,带了个猴子玩。”
“哦。”
“江二爷今个得空了呢?”
“一边嚼蛆去,不得事不要跟孟爷张嘴。”
“唉!”
这无耻的看门老早想换了,就是不识字,蠢得很,成不了什么气候。
我向东头望去,好容易挤进看戏的人里头。
尽是些好事之徒。
“去去去!你二爷我来了。”一手拨开膀子,我吃力地从两个竹竿子往中间挤。
只见个两腮见红的猴子,不足一尺高,穿着松松垮垮的小旦戏服,红里面也是杂色,便宜货,后面不伦不类地粗略绣了只大鸟,依稀看出是丹顶鹤的样子,明眼人看出来,旧时候大官的花样,只是做成女式样子。就这鬼样子,也敢在梨园外头玩。
那猴子张狂地甩爪子,在地上又是打滚又是转圈,衣服太脏了,人倒是不在意已经洗得发白。
地上一圈的瓜子壳,零落地停在碗里的铜钱。
猴子身后的女人,莫约七八岁的样子,身子骨弱得很,后来一问才晓得她已然十二,吓了一跳,身后躺着个老婆子,左手捧着个碗,晃得那里头的东西叮咚响。我见她那个样子,也没兴趣看下去了,就盯着那姑娘看。
瘦啊,瘦。
鼻子不高倒在脸上有轮廓的阴影。睫毛长过头了,看不到眼睛,又或许是眼窝深陷的缘故,显得眼睛大起来,眼睑也不抬,就看着地面,嘴唇干裂。
可她嘴里吚吚哑哑地唱着,别头的人闹哄哄地,她倒是稳稳地唱,好容易听清楚了,她唱的什么。
“……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
(猴子站起身来,弯着腰抬起手,另一手掩面,全身抖个不停。)
“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日——家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
(它蹲下来,滚了个圈,又跳起来,翻起筋斗。)
“好!”一片叫好声,也不知道为谁。
“麋鹿游我前——……”
没听完,我投了个铜板,走了。突然觉得奇怪,这小姑娘这样拼命,也会唱这种歌,那击鼓的手呀,是长而粗糙的手,令我突然想起那个“大波浪”,只觉得厌恶,厌恶如此拼命的女人们。
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胸口闷得慌,逃回梨园里去了。
有些事我后来才明白,这种能叫我狼狈而逃的东西,叫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