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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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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有葡,生而饱满圆润,色淡而澈,一藤一颗茕茕生长,即便另类,倒也无畏。
北疆绿洲内鲜少有人来往,尺树寸泓到处蛇虫兽蚁掠过,没人会想着来这,所以这几藤依旁紫杉树的葡萄长得如火如茶,小小的葡萄还没张开就已生满好奇,小润润问个不停,问渭水为什么同他们不一样?不高兴嘟囔,为什么可以霸占一个藤………他们问了许多,渭水回答不上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她生来便是如此。
今日密林中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个人,不是凶神恶煞的猢狲………
老杉树很高兴,笑眯眯说她很久没见过人了,都快忘记人长什么样子了,她还说,很久之前这里寸草不生,秧秧无雨,也许是仁慈的天帝还不想放弃这寸荒芜,就派来了位心地善良的人,让那人日日洒水播种,夜夜松土施肥,夜以继日周而复始,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
可渭水深觉天帝定是糊涂了,何不派个仙人下来?只要一施法便是满洲绿茵,何必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来晨兴夜寐一粒种子一粒种子的种绿荫?
那个人一身淡竹青道袍,发鬚如手中拂尘深白,衬得光滑紧致的肌肤是那样的不协调。他似乎很了解这,一条曲沟、一洼浅潭,走得从容不迫。
他站定那颗淡色葡萄前,碰了碰晶莹剔透的果皮,用小剪轻而易举就把绿韧裁剪下来。
渭水不高兴了,她要是离开藤没有养分会活不长的,那人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似的,把清莹莹的葡萄举高对准一缕折射而下的亮光,一丝丝细细筋络盘根错节组成缕缕莹丝,如人眼繁复的筋络,“你不会死,我会带你去繁华的首城。”声音空洞毫无感情,无甚好感可生的嗓音。
渭水只觉怪异,她好好一个葡萄去人多的地方做什么?供人吃?
“修善缘,得善终。”他木讷的声音听起来好似钝器磨石让人难受得直起鸡皮疙瘩。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话语。渭水知道他应该是神仙了,毕竟没人会自言自语同一颗葡萄说话。天真的她本以为神仙会征求她的意见,并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游说修善缘诸如好处,未料到他只是和她阐述他要把她带走这件事实。
她被取下放入铺满柔软黄缎子的锦盒内,盒外依稀传来老杉树哽咽地呼喊声,她很难受,甚至开始有点恼恨这个神仙了,浑身散发出不情愿的情绪希望他能把她重新带回原处,然而他反而加紧离去的步伐。
程国首城永思,国后罹患眼疾,右眼眼白眼珠皆血红,每每痛得夜不能寐,恨不能剜出,相传这眼疾还会传染,底下一群宫女太监战战兢兢,连近身服侍都生怕沾上一些不干净的物什,皇帝刚立国后未享到夫妻之乐便已然冷淡,不曾待在宁妤宫,一边打理朝纲,一边看在宰相的面子上重金寻觅能人。
“国后本一生健康毫无顽疾,就连死都是在睡梦中安详而归………”沮慧明挑了挑微暗烛火,从恢胎旷荡袍袖内取出一盏足有他一掌长度的琉璃杯,蓄满净水,烧了道帛符浸泡在水中,立起两指搅拌施法,霎时,符与水相容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明澈,他把渭水扔进去,“辰华君在一百多年前有一劫,过得了便得以升华,过不了………”
渭水被浸泡在水中开始不觉如何,甚至有些昏昏欲睡,可时间一长,刺骨疼意徐徐渗透而来,这种疼类似被人生生剥了皮露出血淋淋的筋肉,在其之上扎满针强行灌进水银般无法描说,她甚至有种想要被猢狲嚼碎再吞进肚里的想法,最起码一口嚼碎她便也毕命无从感觉,可是这般清醒着受折磨实在熬人。
他还在滔滔不绝,甚至忽略渭水浑身散发出强烈不友好的信息,“当年辰华君自傲以为以他的能力定能安全渡劫,不曾想,皇子蛇野心颇大,心起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人界四海之意,带着一干妖等………”
当年天下势分六大国,程、楚、吴、归兹、居义、乌蛮也,皇子蛇仗着一身邪法先是攻克六国中势力最小的居义,入城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屠城挖下城池中所有俘虏的眼珠并逐一诛杀。
人鬼仙神怪自有一套划定,玄天至尊便是这套划定的掌管者,私自动用法术干涉凡尘之事便该受到惩罚。当年玄天至尊派辰华君下凡助程,手刃皇子蛇一干妖等。
“程国国运强势,也算顺天而为,可惜辰华君时运不济,皇子蛇阴目通天知晓万物,窥见辰华君天劫将至,他自知,道行自然比不了天地五行水皇,便整日与他周旋等待天劫………”
劫数将至,天际乌黑翻滚袭来,天雷蠢蠢欲动,如单单一皇子蛇和他所淬炼而生的阴目辰华君自是顺手降伏,可是未曾料到天雷一至,皇子蛇紧随,天帝急急派人助他过劫,抵御皇子蛇。
玄天能人甚少,叫得上名号的不过也寥寥无几,其中五行之皇最是令总邪可骇,令人惋惜的是五皇中唯独留下水皇辰华君,木皇岁尊君还有一位步入魔道的火皇真炎君。
天地共存五行水皇渡劫,场面可想而知,九天惊雷平地而起,根根猩红充满杀机,当年金皇、木皇皆是渡劫而匿迹。玄天之上下每个有灵之物皆要历劫,至尊尚且不例外,能者适存,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进化之能,镌汰之弱,历劫亦复如是。
这劫难全凭自己能力而渡,外人只能护法助他安心渡劫,雷鸣啸声中皇子蛇终于摆脱冗将冗兵,卷着腕上阴目之蛇接近水皇渡劫之所,越接近一分,他越发兴奋,一想到辰华君即将葬于他手中,他就抑制不住全身的肌肉而扭动起来,殷红蛇信子龇在半空中。
因激动而颤抖的身躯在抚上卷在腕边一条如饰品一般的阴目小蛇微微有所克制,小心翼翼并细致入微告诉它,它的目标是何人。如此振奋人心的开锣好戏他是一刻都等不了。
阴目本无甚本事,除去通天晓地便是行踪没定能吞噬精魄,这越阵吞魄之事对于阴目亦算艰难,稍稍大意也会被天雷所伤不比毫无术法修为的凡人,为了确保阴目顺当,皇子蛇还需引开护法大众神仙。
最先瞧见阴目的便是程国女将军游弋,阵内众仙只知目不转睛关注渡劫的辰华君,可不,这万年难遇之奇观,就差搬来交椅磕着小食目瞪口呆来品头论足,自是不会注意阵外一条小小的宛如黑曜石般浮动玄蛇。
玄蛇即将冲进阵内,游弋拔剑阻挡,并且看准七寸一刺,小蛇扭动速度奇快躲过致命一剑,她料想再挥剑,那一丝玄蛇如有一双极其狰狞的人目般凶神恶煞瞪视着她,血光猩红,犹如坠入地狱般恶寒蔓延全身,阴目乘她失神迅速飞将起来找着空子钻入阵内。
她心有余悸,深知那东西定不是甚寻常之物,不管不顾地冲进阵内打算斩杀。
阵外皇子蛇已然变成一条成年男子腰粗细的墨绿王蛇,倒三角头型投下一大片阴影,利牙喷射毒液在空中变化莫测,似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再出现之际,才惊觉毒已入骨,无故猝死,阵内的护法相继撤退抵御皇子蛇。
游弋将将进阵便见辰华君即将要被猩红天雷劈中而灵敏躲过,一身儒雅精致的白袍只剩焦灼布条贴在他精壮细腻的肌肤之上,挺直颀长的身影让他看起来毫无落魄之感,剑眉星目,立如兰芝玉树,一双眉目摄人心魄,充满了震撼人心的睥睨大势之气。
一向以自己容貌、能力引以为傲的游弋此时此刻亦忍不住自愧,泛起圈圈涟漪,即便在他将将来时运筹帷幄之际,她瞧不上他,崇尚武力的她对谋者有股天然的敌视,可是就在不久之前,无意中窥见他身手速度丝毫不亚于她甚至更甚,她不禁悔恼自己故犯以貌取人之错………
犹如是在提醒她,她现在位居何处,一道细雷堪堪从她脚边打下带起一股刺鼻的灼焦味,余光中一条乌黑细长的东西扭曲避过细小火雷接近他。彼时的辰华君步伐微有些絮乱不堪,也许是心底那丝敬仰之意,也许只是因为区区小蛇并无甚可怕,她听从自己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意指冲上去拿剑挡住那条蛇。
如墨黑亮深邃的眸子印着直飞而来的飞蛇和撞进眸中的一头浓密青丝,飞蛇穿过铁剑飞快吞下她右目,气急败坏顺势而下咬破她心脏,青丝如柳条弱然不禁风衰败而下………
“阴目霸道啊,即便是生前因它而伤,修复魂魄,死后生生世世也受它影响。”他把疼得奄奄一息的渭水从那杯符水中捞起,再次写道帛符卷在她圆润清澈的葡萄身子上,半似安慰又似自语:“再熬几天,游将军亦熬过几个日头,都会解脱的。”复而心中默念,我亦一样。
渭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在那种极其深刻的痛苦余威下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倾述对象。
渭水不甚懂得人间时日,亦不知被浸泡了多少次,每次的浸泡不言而喻极端苦痛,道士总会在她泡在符水中给她讲一些她所不懂的大道理和故事,夸父以身铸世,大禹治水离亲………种种她并不看好的善举,于她,她只想安安分分当好一颗葡萄,猢狲不要来摘她,她便很高兴了。
道士嗤之,眼神分明写着轻蔑不屑,怪不得是个没有思想东西。
即便他不过多表露,可渭水依旧看得分明,她其实很讨厌被人用这种眼神看着,可她拿他没有办法,她本身就是弱者。
第三个月头,她再次被他装进那个锦盒内,相比上次,这次要和缓些许,即便是念旧的她离开了呆了数日之久的客栈,她并没有多大感触,整日浸泡符水听着礼教献身道法,仅存的印象便是磨难。不似上次的离开,难过得都想流眼泪,老杉树教导过她,葡萄不能流眼泪,葡萄要珍惜肚子里难得的水分,即便是想流也只能忍着,因为生命可贵,不能消耗生命,她听话忍了下来。
一路的走走停停,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第一次听到白毛道士这般如履薄冰的声音她顿觉新奇。
沮慧明打开锦盒奉上,恭敬且小心道:“涤了五十九个日夜,道法每日讲解,戾气邪气早早根除。”其实在他摘下那颗葡萄时并无甚邪气,总归是怕上位者不安心。
背光而立的男人修长有力的指尖捻起渭水,深邃的目光透过重重阴影打在她葡萄身子上,他盯着她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人的影子,眸光在破窗而入的亮光地折射下泛出迷人的光泽,如江天秋水,烟消中秋夜,晃动着苍穹星斗。
彼时的渭水并不会看人,在她眼里人便是一个样子,也许繁花落尽的时日渭水再次回想,原来已经没人入得了她的葡萄眼了。
“未料是她的后人。”嗓音低沉透着清朗,好听至极。
沮慧明不明君上说的是谁,一脸疑惑,“您的故人?”
他摇头,摆了摆手示意沮慧明拿着葡萄装回锦盒内,“可有可无的故人,先给游弋换上罢。”很多事他动手不便,还需靠沮慧明完成。
渭水更是迷迷糊糊不知所云,等她再次有意识时,周身已然一片漆黑。
阴目霸道在生生世世的怨缠,这世不根除下世依旧受眼疾之苦,想根除必须有个灵性深厚的替代品,凡人的眼珠有太多污秽瘴气且易腐烂,要是一心修道向善的妖之目反而平白填一笔孽债,沮慧明游历四方只为寻觅辰华君心仪的替代品,无血腥无红尘无邪无戾。
一次偶然的机遇下,北疆以南散出微微的灵气,充盈舒缓,毫无人间浊秽尘烟,沮慧明想,他是找到了,当他剪下那颗硕大圆润的葡萄时,才惊觉……原来这是一片死地,这颗葡萄撑起一片天地,而如今他要带走将养于它们的渭水之后,这里一切有灵性的生物应该都活不长罢!
可是,谁在乎呢?他当然不在乎。
渭水不知道这里已经黑了多久,轻微滚动带起一阵针扎似的疼,她甚至暗自猜测,是不是那个白毛道士在盒子里偷偷插了针?害得她不敢做太大动作。
她时常听外有温婉的声音问着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尖细的声音叫着皇后,拘谨的声音说着恭迎,她似乎不像在客栈,更不会是那片绿茵,最起码那些花草很嘈杂,不会这么卑恭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