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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四 末路 ...


  •   张朝光在等。

      他也并不喜欢等,但这次等待是特殊的,特殊到简直可以说是一种享受。

      他相当信奉一分辛苦一分才的格言,觉得只有足够耐心才能攫获即将来临的好运。他始终觉得韩烬就是因为过于急躁,所以只配得到粗劣的东西。此外韩烬的品位也很差。

      总之他各个方面都跟韩烬很不对盘。等这么一个不对盘的人却等到像是一种享受,难免叫人猜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成分。

      身后传来脚步声。张朝光没有回头。

      他因为酝酿了很久渐渐要到高潮的心情突然差到极点。

      孟芳回走到他身后一丈远处就停下,默默的等着张朝光转身。这可能是他最不受欢迎的一次露面,他甚至觉得对不起人家。

      “怎么是你?”张朝光极不情愿的骂了句难以形诸笔墨的话,总算肯回头看他。他其实跟孟芳回并没有什么仇恨(孟芳回自己也想不起来跟谁有过什么仇恨),只是他在这时候出现,实是一个大错误。孟芳回也知道这点,语气近乎赔罪。

      “很抱歉,他不能来。”他说。“韩烬现在受伤,来也毫无意义。但你亲自过来一趟,又抱很大期待,我想总不能叫你空手而归。所以我自作主张替他来,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能效劳之处。”

      张朝光嘲弄的盯着他。“你以为你能够代替韩烬?”

      “不能。”孟芳回平淡的说。“但要杀我,即使对你而言也不是一件完全乏味的事情。我们已经很多年没交过手了。你不想试一试吗?”

      “这意思我杀不了韩烬,杀你也差可告慰?”张朝光好笑的说。“我不喜欢杀人,也不讨厌杀人。杀人分很多情形,不乏让人感到快乐的类型。杀你可想而知是最无趣的那一种。”

      “你比我想象中还讲道理。”孟芳回大惊失色的说,这么真诚,简直不算冒犯。正因为不算冒犯,张朝光才莫名其妙的感觉到自己被冒犯。他哼了一声。

      “你毕竟不曾得罪过我。”

      孟芳回微微笑了。“你杀的人,都曾得罪过你吗?”

      “我看出你今天活的是不耐烦了。”张朝光说。“也罢,韩烬既然不会来,拿你来解个闷,也是聊胜于无。”

      他手按在剑柄上,驰曜剑不耐烦的在鞘中轻微颤动。孟芳回低头看着他的剑。他已经闻到渴饮鲜血的吠叫,但却并没有成为祭品的自觉。

      他好像突然又有了把握。十年前,一个人,一柄剑,芳华一刹。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我如果赢了,你要告诉我一件事。”

      “天哪!”张朝光惊奇的瞪着他。“你能活过半刻再说吧!”

      他拔出剑,冲上前去。不可否认孟芳回的姿态确实让他有了一刹那的动摇。

      他这次只冲着跟韩烬你死我活(这是他多年来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而来,倒是没料到会有这种动摇。

      这也很正常。即使孟芳回曾是他的手下败将,即使带着旧伤的孟芳回按常理而言比当初还要打个折扣。

      出剑的一刹,他已经隐约感到这半夜时光无论如何不好算作荒废。

      孟芳回确实能在他剑下活过半刻。然而也只有半刻!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剑。”张朝光的叹息随着剑清脆的鸣响,断断续续的传到孟芳回耳畔;后者无动于衷,这不是什么新颖的评价。

      果然下一句随之而来是:“这话我好像十年前就说过。”

      “可惜对剑而言,这没有什么屁用。”

      驰曜剑透体而过,几乎毫无停留的拔出,孟芳回身形一晃,几乎是有些疑惑的看向张朝光,仿佛还不明白一切已经结束;脖颈随即感到一丝尖锐的凉意。但这也是转瞬即逝的。张朝光已经将剑收回。

      他实在受够了这样的眼神。死在他手下的人有很多,怨恨、诅咒、不甘或绝望,在他都比家常便饭还没滋没味,甚至不足以构成一个噩梦的材料。

      但孟芳回的表情是全然的空洞,哪怕你拧下他脑袋来摇晃,都未必能听到回声。

      就好像虽然命在顷刻,在易如反掌的剑锋的一划;他的结局也还是不在张朝光手里,而是受着什么奇怪的无形之物的支配。

      “你不想杀人。”张朝光说,看着孟芳回退了一步,捂住冒血的腰侧,那条僵硬的腿已经再也无法掩饰。“你不想杀人,你想的是活人。可你连杀人尚不能,要怎么去活人?”

      “锦剑的事是你做的吗?”孟芳回充耳不闻,只是问道。“你什么时候跟魔教有了牵扯?”

      张朝光不理会他的质问,转身向下走去。他实在不想自己这么快就后悔。

      “不过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没什么屁用。”他的背影消失后,传来一句这样的话。“我不由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门派孕育出了这样的剑。”

      孟芳回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他捂住嘴唇,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一口涌上的血赶回原处。

      韩烬回到潇湘派时,天色已经变暗,镇上亮起稀稀落落的灯火。

      他没有再继续参观江浔寺,也没有迷路,所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好像时间叫人偷了。也可能他心情郁卒,脚步自然放慢。

      伤势已经解决,接下来只需要避避风头,孟芳回自以为是给他机会,他就应该抓住,立刻离开才是。遑论他对于潇湘而言是个不受欢迎的累赘,就他本人也可能还愿意流落街头的多些。朱越其实不是不认识他,而是从以前每次不幸见到,都假装不认识他。完全的相看两厌,都是孟芳回多此一举。但就算透彻这些曲折,他仍然不能够潇潇洒洒的一走了之。就算一走了之,他目前也并不能产生立刻离开这地方的很大的意愿。

      江南江北没什么不同。洞庭和他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同。

      他还是觉得这次他欠了孟芳回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以后自然会还上,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就现在而言,孟芳回至少理应得到一个正式的告别和感谢。孟芳回需不需要是一回事,韩烬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结果他又不知不觉的踱到了潇湘派门口,还没留出做心理建设的余裕,脚步就突然凝固。

      他远远的绕开正门,沿着墙外转了半圈,侧耳听了听动静,四下张望一遍,目光落在墙边一棵槐树上。

      韩烬手脚并用,慢慢的往树上爬,冷汗霎时下来:这动静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功力完好时这点小事不值一提,他有把握能连树梢的鸟都浑然不觉,但这时候他只能小心动作,外加胡乱祈祷。好在这夜典型的月黑风高,加上古槐虽然落到没叶,本身也够粗大繁盛,他成功的爬到了一个足以隐蔽的所在,可以从墙头往院内窥视。

      院子里点着几个火把,十几个被绑缚的人坐在地上挤成一堆,韩烬不用费什么事就判断出都是潇湘弟子。另有五个人站着,手里各执长剑。剑比平常的剑要细,忽明忽暗的火光照耀下似乎透着一种不祥的暗绿色。

      其中一人来回走了几步,厉声道:“再问你们一次,韩烬那兔崽子到底在哪?”

      一片鸦雀无声,只有个女孩子压得极低的泣音。朱越在最前侧,长发散乱,脸上有几道血痕,冷冷道:“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那人弯下身,用剑柄敲了敲他的肩膀,阴笑道:“孟芳回不在,你也是做师兄的人,万一这些宝贝师弟师妹们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算到地下,拿什么脸跟姓赵的交代?再者孟芳回吃饱撑的,关你们什么事,你们跟韩烬八竿子又打不着?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赶紧说了,大家都省事。”

      朱越破口大骂:“暗中下毒的卑鄙之徒,有种真刀实枪来比试,你们也算是名门正派……”一句话没骂完,挨了那人一记耳光,潇湘弟子一片哭腔嚷起来“师兄!”

      那人冷冷道:“给我听清楚了,我们锦剑五子,十余年前就跟那老儿不合,一番争斗不成,分道扬镳。江湖上早说我们叛出师门,我不信你们不知道。现在天道好轮回,那老儿连同他一帮不成器的没用徒弟都被韩烬杀猪宰羊屠了个干干净净,光凭这事,我还得好好谢谢他才成。”

      他这谢法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位愿意想象,气氛一时越发诡谲,突然一个潇湘弟子大声道:“师、师兄,那韩烬又不跟我们沾亲带故,就告诉他们又怎样?而且他不、不是什么天下第一,自己惹出的乱子,凭什么带累我们?就大师兄在这里,他也该……”

      朱越眼里冒火,厉声道:“扣兴发,住嘴!”

      旁边一个形容粗犷的大汉早已不耐。“老二,你就废话多,嘴皮子磨穿,这帮人念多那没用的书,脑袋都跟榆木疙瘩一样。杀一个他们不就老实了?”

      他手起剑落,只听扣兴发一声惨呼。

      与此同时,墙外的槐树上突然掉下一个人来!

      韩烬落地的姿势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姿势。他没有内功可用,也就没有轻功可言。除了有些地方擦破了皮,他的骨头和肌肉都没有受到疼痛以外的影响。

      他落地后打了几个滚,直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人的腿。那人挥剑直刺,韩烬又是一个就地翻滚避过,挺起上身,虎口拔牙般直拧那人手腕。那人虽受惊吓,剑势不改,韩烬左肩烙下一道血影,却仍是硬生生的拧断了那人的右手,一把将剑夺过。

      他所有的动作都不灵敏,很难看,活脱脱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笨贼。

      但纵使如此,怎有人敢在天下第一面前杀人?

      其余四剑已经呼啸而来,韩烬清晰的感受到内力在经脉内炸开的痛楚,如同一团燃烧的大火,要将他自己的四肢百骸也烧的不留片甲。

      朱越双手捆在背后,看着韩烬的剑。所有人都看着韩烬的剑。

      这剑完全没有什么可看的。似乎只是晃了一下神的工夫,一人已被拦腰斩断,两人头颅滚落在地,锦剑五子中仅剩的一个拖着一条喷血的残臂,没命的向院外逃去。

      这不是杀人,这是屠戮。

      韩烬欲待要追,突然眼前一黑,长剑一撑,才让自己没有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幸存者刚逃到门口,迎面突然冲来一个人。

      是仓皇的孟芳回。当然那人比孟芳回更要仓皇一万倍,仓皇到根本不顾面前究竟是人是鬼,没命的将剑向前疯劈乱砍。孟芳回侧身避过,芳华铿然一动,韩烬和朱越同时吼道:“别留活口!”

      孟芳回抬头看见他们,顿了一顿,脚步有些散乱,那人瞅着机会,狂奔而出。孟芳回顾不得他,踉踉跄跄的扑上前,先徒劳无功的去试扣兴发鼻息,蓦然呆住,韩烬看着他侧脸上一道泪水缓缓流下,脑内只余一片空白。

      朱越喝道:“哭什么哭!我都没哭,你还有脸哭!”

      韩烬咬牙站直身子,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

      就算他是瞎子,也明白此刻对任何人而言,他都毫无留在这里的必要。

      江浔实在是一个很小的小镇。

      小到无论春夏秋冬,二更不到,家家关门闭户,街上就很少能看到人影,一些比较特殊的节日除外,但通宵达旦那种繁华气象,跟这地方自古无缘。过了午夜还能灯火的楼台,那可能从事的职业就只有一种。公平起见,江浔镇上即使这种场所,也很少有营业到这个时候的先例。

      孟芳回慢慢的走上闻江楼。

      他不是想走这么慢,他是没有办法。从后面留心看的话,还会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并不是很平稳,右腿好像总是迟着那么一点。

      闻江楼他确实没有深入了解过,但任何一个男人活到这个年纪,都具备足以让他在这种场合假装处变不惊的常识。这地方因为过于符合他的想象(包括有点小家气的那部分),反而有些无味。

      筵席已撤,歌舞已毕。放眼一望,一片软玉温香。韩烬坐在最上头,一手搂着一个姑娘。跟他经验过的那些绝代佳人相比,当然算不上出色,但韩烬从来不是挑三拣四的人;一方面他从来不知餍足,另一方面他又非常易于满足。

      他身上有血,手中有酒,怀里有女人。他心内有团火,眼睛像猛兽。

      这才是韩烬的本来面目。那个低落的、随和的、强颜欢笑的韩烬,本来就只是孟芳回一厢情愿的一个虚假的、扭曲的影子!

      厅堂的氛围因为孟芳回的到来紧绷了一刹,随即又回归那种矫揉造作的懒散。边上坐着的一个姑娘用纤纤玉手捂着嘴,小心的打了个哈欠。

      就连她们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光怪陆离、随时都有可能结束的梦境,她们的盛妆艳服,只是这梦里荒诞的陈设,随时都可能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渣滓。

      孟芳回并不显得跟这一切格格不入,可能他终究是太软弱了,毫无遗世独立的力量,尤其低着头的时候,甚至不带来楼外那种利刃一样清冽的酽寒。他显得有些无奈。

      “你的钱从哪来的?”他问。

      韩烬抬头看着他,意识已经有些朦胧。

      “我把翡翠当了。”他举起酒杯说,那样子像在庆祝。

      “那不够。”孟芳回环顾一下四周,慎重的发表意见。

      “那不用你管。”韩烬说,就算他醉成这样,也忍不住要放声大笑,哪怕没有数个时辰前发生之事垫底,这种话也完全是奇谈怪论。他朝孟芳回招招手。“你过来。”

      孟芳回于是走上前,韩烬左边的姑娘悄悄的退到一旁。他一坐下就皱起眉。

      “你刚杀人了。”

      韩烬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好像离得这么近,反而不敢判断他的真伪。

      “是。”他终于回答,新鲜的回忆使他的眼睛闪着光亮。“那人脸上有个十字疤。他有一截手指是铁做的,很特别,我还留下来做个纪念。”

      “哦。”孟芳回说,阻止他要往外掏纪念品的行为。“那是铁指大盗,官府追缉的逃犯,穷凶极恶,十年前曾横行江南,无人敢阻。你明天拿那根手指去官府,有重金酬谢。”

      然后他叹了口气。“韩烬,你真的不是穷命。”

      韩烬没有答话。他眼里的孟芳回模模糊糊的变成很多个,又逐渐合拢为精确的一个。这个精确的孟芳回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已经换过的衣袖被将尽的残烛照出深深浅浅流动的暗红。

      “剑上有毒。”他说。“你的毒解了吗?我拿解药——”

      韩烬猛然一掀桌案,酒杯酒壶乒铃乓啷碎了一地,姑娘们惊叫成一片。这动作他整个晚上一直很想做,连孟芳回脸上都有一种大快人心的表情。他以无可挑剔的姿态长跪着,手放在膝盖上。

      “孟芳回,你够了没有?”韩烬咬着牙,牙缝里迸出来字眼很轻,落在地上都有损伤。“你还想假仁假义,慷慨到几时?你有母亲,有门派,自小顺风顺水,众星捧月,一句话出来,十个人接着,我风光时候,你连个屁都不放,终于等到我落魄,就想来对我施恩?”

      满楼鸦雀无声,连身边的姑娘们都被这逻辑震慑的张口结舌,考虑到所谓真正世态炎凉往往跟他描述正好相反,这话实是惊人的不讲理。

      而孟芳回只是静静的垂下眉目。他唇角甚至带着一抹笑。

      孟芳回是天才,韩烬是浪子。天才比不过浪子,岂非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想要什么,你不一直都很清楚吗?”

      韩烬的气焰突然完全消失,血管里和着血液流淌的劣酒也蒸发殆尽。

      他现在非常清醒,清醒到哪怕将来有一日怀疑自己此刻是不是清醒,也是对他的侮辱。这份清醒足以告诉他,局面已经被他糟蹋到了什么地步;孟芳回看着他的神态一如过往,优美而冷淡。所有的纹饰都被撕裂,所有的缺口都已愈合,他已不可能再动摇那层一切话语都会从上滑落的外壳。

      “那我向你——讨一件东西。”

      他喃喃的说,缓慢的倾身贴近了孟芳回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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