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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章十一 寒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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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芳回走过清济山庄的梅树下。
这已经是过年以来他第三次进出这个地方,说不得有点审美疲劳。大门不知为何紧闭着,敲门也无人应答。但他当然也还是能够进来。
园内没有人,只有寂静的花。天气相当晴朗,日光里漂浮着温暖的柳絮。梅树只剩下新绿的叶子,山樱却火烧一样极其明艳。
他小心的穿过层层的月洞门和玲珑曲折的院落,终于看见一个人站在书房门前。是抱着剑的樊成乐。他被太阳晒得微微眯着眼,看东西都有点曝光过度的失真。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孟芳回与他之前见到的那个完全不同。这个孟芳回已经不具备丝毫和他交流的意愿,甚至可能不再把他当做一个活物。当孟芳回一言不发的走上前来时,他的惊讶已经超过了气愤。
孟芳回冷漠的看了他一眼。
“让开。”
樊成乐冷笑道:“你以为你在对谁说话——”
他小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和泽剑随之跌落,在这窒闷午后,声响格外刺耳。他愕然的看着自己手腕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慌张的用另一只手去捂伤口。而孟芳回看起来就像没有动作过。他甚至没能看到芳华的真面目。
孟芳回并没有直接推开他,而是从呆若木鸡的樊成乐身侧走过,仿佛连一个指头都不愿意碰到他。
“我是不是江河日下,还轮不到你来品评。”
谢怀德背着手,看着墙上的字。
字古朴而遒劲,写的是“君子怀德”。孟芳回进来时,他没有马上回头。浸透了墨痕的陈旧的檀木桌椅,边角都柔顺光滑。他看着脚边被拖长的影子。
“成乐已经是这一辈资质最优的弟子。”他叹息道。“他哥哥如果还在,也许不至如此……?伯乐易得,千里马不易得,赵兄实在运气很好。”
“家师未必这么觉得。”孟芳回说。“我是个叫他老人家操碎了心的孽徒。况且前辈家自有芝兰玉树,何必羡慕旁人呢?”
谢怀德突然想起孟芳回第一次跟着赵翊平来到清济山庄时候。少年纵然身量高挑,总是竭尽全力的躲在赵翊平身后,从不敢抬头跟他对视,比武场上出一剑,就回头找找他师尊在哪。他赞美赵翊平教导有方,赵翊平反半真半假的抱怨说此子性情顽劣。现在他觉得可能还是做师父的比较了解徒弟一点。
“前辈。”孟芳回轻柔的说。“你真教我失望。”
小谢从来没在中午之前起过床。
即使起来了,他也不到外面去。他的房间没有窗户,通明的灯火就足以给他热度和光亮。白天和黑夜的概念,就由这灯火来决定。他总是活在地下。因为很少见阳光的缘故,他的皮肤透着一种不自然的惨白。
他在这里是皇帝,这个隐秘的所在就是他的皇宫,可以时时刻刻被美酒、珠翠、财富所环绕。这里从来不缺乏娱乐和刺激,而且他几乎不用见到他不想见到的人。
现在他面前就有这么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
这人身材微胖,留着小胡子,看起来一团和气。他四处走着,摸摸柱子的材料,敲敲墙壁的厚度,观赏各处的陈设,把玩玲珑的摆件。那德行就好像准备把这地方买下来,因此预先做好讨价还价的准备一样。
小谢没有见过这个人,却知道这人本来应该是个死人。
一个死人在打他的宅邸的主意,这应该是件很好笑的事,他却连笑都笑不出来。
“我们应该算同行,这也是一种缘分。”不易堂的秦掌柜瞅着他,愉快的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攒了一辈子钱,总算能派上用场,这买卖不算吃亏。”
“死在不易堂的人不是你?”小谢问。这当然是多余的一问。但他还是想摸清自己错算的程度。
“托我老婆的福,买了个死囚。”秦友谦自豪的说。“连跟我死在一起的那几位掌柜和账房先生,都是死囚。你恐怕不知道人命的价钱有多贵;几乎搞得我倾家荡产,这账可要慢慢结,不过我看你这座赌场还好,也就将将抵得过。”
小谢惨白的目光盯着他。“若我并不想出手呢?”
秦友谦笑道:“那就要看你够不够分量。”
他语气里多了些怀念。“上一代不易堂堂主不知变通,不如谢怀德远见卓识,孤身血战至死,算他倒霉。龙生龙凤生凤,他儿子也好不到哪,天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十年前江湖论剑,非韩即孟。我胸无大志,没本事跟他们争。这柄锱铢,没有韩烬的剑那样凶恶,也没有孟芳回的剑那么漂亮。但要用来对付谢怀德的儿子,基本上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用手里秤杆子一样的剑敲了敲柱子的上部。
这杆秤称的不是银钱。是人命。
“前辈想靠什么赢这局?”孟芳回几乎是悄悄的说,仿佛他们这些谈话都很羞耻,连鸟也不该听到。“大关刀剑的陈掌门巾帼不让须眉,剑上造诣之深,连她亡夫也不能望其项背。你清济山庄就算倾巢而出,也讨不到好去。还是靠途中设下陷阱,策反的眼线,买来的杀手?”
“你既然说出了这话,那自然也就靠不住了。”谢怀德出奇的冷静。“你是从何时开始……?”
“你伤韩烬那一掌,告知我唯有王家的独门掌力能解。但其实两者非是你所说的一阴一阳,一冰一火,并不能相互抵消,虽然一时看似以毒攻毒,却会酿成第三种反噬之力。”孟芳回每个字都说的很慢,似乎他也是要说出来,自己才能够确认。“韩烬虽隐有察觉,并不明就里。直到锦剑五子夜袭潇湘,韩烬强行运功,被剧毒侵入脏腑,和紊乱真气两相催逼之下,居然摧枯拉朽,绝处逢生。”
“他内力之强横,更超出我所想。”谢怀德说,也不由为之惊叹。“那想必我给你的药,他也没有吃。”
孟芳回手中把玩着那个瓷瓶。“没有。因为我觉得他既然已经好了,再吃这个药,恐怕反为不美。”
“你却对我说他病入膏肓。二至清济山庄,你就已经疑心我了。”谢怀德冷笑道。
孟芳回不答他,缓缓往下道:“锦剑五子残存之人,大意下被韩烬尾随进了小谢的赌场。小谢是什么人,不用我再多言。或者前辈想借此机会将线索又引向魔教,使局面更加扑朔难辨,但有些事情,不是很容易瞒得住的。”
他脸上露出一种哀伤的表情。“贤父子二人,一明一暗,在宣城黑白两道皆能呼风唤雨。小谢随机应变,故意请韩烬杀秦友谦,纵然韩烬不愿,日后放出风声,更容易构陷他与魔教的牵连。我们甫离开邯郸,你遣人突袭不易堂,又正好被赶来的大关刀剑之人撞破,意图挑起我二人与陈掌门之间争斗,还请一位刘先生从中煽风点火,想让我们两败俱伤。锦剑既灭,不易堂堂主身死,大关刀剑内忧外患,我若再牵扯进去,潇湘势必不能干休,从此各派式微,前辈可遂一统江湖之大愿。韩烬哪怕一夫当关,终究单枪匹马,能用则用,不能用则除,再不济还有张朝光牵制,纵使这过程有不能掌控之处,三月十七万崇岭脚下誓师,前辈尽可以周密安排。可笑魔教已亡,所有借魔教之名的乱象,皆是你是在从中作梗。”
谢怀德只问了一句。“你又如何判定魔教全然不曾牵涉其中?”
孟芳回顿了一顿,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尉迟连是天阉之人。”他终于慢慢的说。“他不会有什么女儿。”
话到这里就已经说完。
孟芳回的样子很疲惫。好像说这些话,对他而言就跟经历一场大战一样伤筋动骨。
谢怀德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他甚至懒得补充一两句。
窗外还是很静。连鸟语也不再有。不同的远处或者正进行不同的厮杀,缘由都已理清,结局却无人能知。
秦友谦能赢吗?陈骏英能赢吗?韩烬呢?
他们也不再有为别人担心或祈祷的余裕。
孟芳回的手在无法控制的颤抖着。他的芳华剑,曾经因敌人出鞘,因朋友出鞘。但这却是第一次,对着一个如此熟悉而又亲近的长辈拔剑。谢怀德显然也明了这一切,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同情。
“你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说,倒完全没有在此时缅怀往事或者拉关系的意思。孟芳回却咬着牙,干燥的嘴唇一经合拢几乎都无法张开。连被日光烤炙得温热的桌面反射出来的光泽,都给他一种焦渴的错觉。
“我不可能比你师尊更了解你,但我或许比他更明白,你的剑最多能做到什么地步。”
所有的安排,只要假人之手,都有失败的几率。唯有他自己亲身的一战,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他摘下了壁上悬挂的剑。这剑的寿命更长于他,显然是端方静默的君子之剑。
虽然他现在来用这剑好像有点讽刺,但剑又凭什么要承载人无端的愿望?
不器剑与他朝夕相伴,已逾三十载。只有这三十载的时光是真实的,剑不会知道其余的东西,也不需要知道其余的东西。
孟芳回艰难的握住了剑柄。这远不是他一生中最凶险的一战,也不是最绝望的一战。早年新鲜缭乱的记忆后,对手是谁,其实于他而言渐渐都无关紧要,只是同一场噩梦的不断的重复。
他拘泥于芳华的优美,作茧自缚,终于成了一具空壳,一丝不苟的章法,太容易被识破。少年时如饥似渴的蓬勃心气,如今在时也命也的自我安慰之下也只剩寒灰堆里一点忽隐忽现的余温。潇湘三十六路水云剑在他手里已臻化境,比赵翊平更足师法,但却从来也不具有令人魂飞魄散的力量。
谢怀德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不器剑轻而易举的就能封住他所有的进路。进不得,只能求退,孟芳回退了数步,锁骨突然掠过剑锋的寒意,半边身子一僵。
他还是勉力避开了剑刃深入,鲜血滴落在芳华剑脊上,眼前一片模糊。他想起数月前,韩烬也曾在这里面对谢怀德。他既然被诱入谢怀德的圈套,自然不可能有脱身的机会。
但韩烬是什么人?也许一切仍旧只是出于他的一念之差,虽然这勉强还算有救的一念之差,带来的结果不多令人愉快,所谓因果,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孟芳回睁开眼。他已不能再退。
他的右腿又开始不听使唤,如果三十剑之内不能觅得生机,他今天或者就要躺在清济山庄的梅树下。他向来只能一鼓作气,难以绝处逢生,世上可能有越挫越勇之人,孟芳回却毫无韧性可言,像一锤子就能砸碎的石头,害得赵翊平经常暗自检讨自己的教育方针。
只不过这里从开始就不是绝处。
韩烬做得到的事,他孟芳回偶尔也能做到。
芳华剑势密而且紧,像盛夏晴昼里光线的暴雨。谢怀德逐剑化解他剑路,就像对拆招式一样沉稳而娴熟。他一步步被孟芳回控制,也知道孟芳回在竭尽全力控制他,等待网越布越细,最后决定的一击。他把这都看得很清楚,不像是网中的猎物,倒像是运筹帷幄的旁观者。
……如果孟芳回真有机会完成这一击的话!
谢怀德突然撤剑,脖颈毫无防备的暴露在芳华轻薄的剑刃之下。孟芳回只要再进一分,一切就将结束。
孟芳回顿了一顿。一切苦心积攒的步步为营,如同只差一寸的百尺楼头,刹那间土崩瓦解。
这一刹那,芳华跟他一起沦落成了人间的凡铁。
谢怀德怜悯的看着他。“贤侄,你真教我失望。”
孟芳回瞳仁突然收缩,飞快的倒纵出去,后背撞在嶙峋的搁架上。随着他身形溅起的还有一道血花。
他毁了自己唯一的机会。谢怀德不可能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不器剑带着凄厉的啸音,凌空朝他砍下。这剑是千年玄铁所铸,沉重之极,砸在脚旁边的地面上时,将他踝骨震得隐隐作痛。
一柄剑自太阳穴刺穿了谢怀德的头颅,几乎把他脑袋劈成两半,直将他钉在墙壁悬挂的条幅上。谢怀德双目暴睁,眼珠几乎脱出眼眶,一只手抓着自己下颔,七窍渐渐淌出血来。
孟芳回转过头,看向剑掷出的源头。
韩烬站在书房门口。他身上也都是血。但他呼吸却很平稳,看向孟芳回的目光甚至带着些许的歉意。
“我别无所长,除了杀人。这可能是你最不需要的东西,自然也就不能打动你。但我希望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不必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