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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后记 十年灯 ...

  •   北方的夏日燥热,明晃晃的日头似箭矢当空而下,烤得四野田间皆是灼热非常。农忙的乡人吃过晌午,搂妻儿老小摇扇睡去,屋里屋外偶尔闻一声狗吠,过后便又回归寂静。
      过了正午,日头渐渐向西面移去,院中的日影也跟着移动。隐隐绰绰中落下水点,凉水碰到灼热地面,倒也没有立即蒸干了去,又在那阴影中留下另一重颜色。
      “今年这天气暑得离奇,我看田间的稻苗都干死了些,真不知入了秋能有几成收。”端着盆子洒水的人一身布衣,面目敦厚,一面动作,一面对廊下摇扇子的那人说话。
      只见那人身穿薄绸夏衫,青丝随意束于脑后,他听闻人言亦不张眼,只徐徐摇着扇子,“也就咱地里的这般,你瞧见别家的渴死了么?还不是你耍懒闹的。”
      洒水的人脸上挂出抹窘迫,放了盆子,又拾起扫帚,将院中走泥归到一处去,动作间再开口,主动将话题引开:“这院子有一段时日没清扫了,刘衡那小子便没听话扫过罢?”
      “他才多大。”摇扇的人微微睁开些眼,瞥一眼院中流泄而下的日光,又道:“你也莫扫了,过阵子就又成这般,白费力气,歇着罢。”
      被自家先生叮嘱了歇息的人却动作不停,倒不是他有多勤恳,而是今日书斋这头要来人。人是段府那头的,先生不说,他也知道先生重视,于是自早间起来便一直收收捡捡,直忙到眼下也不停歇。
      不多时院门推开,一名十一二岁的顽童嘻嘻哈哈跳进门来,跟在他身后的人作村妇打扮。正是方才扫地人提过一嘴的刘衡与他娘亲王宝湘。
      王宝湘甫一踏进院中,瞧见廊下坐着的人,忙惊怪道:“先生怎么出来坐着?灰尘大,还是进屋罢。”
      “不碍事,外头吹吹风凉快些。”
      话语间跑在前面的刘衡已到了那先生跟前,将手中提的两包糖食递给他,“集市上又出了新糖,先生要不要尝一尝?”
      被唤作先生的人轻笑:“衡儿尝过没有?”
      刘衡有些委屈:“还没有,娘亲不让我拆。”
      闻言,那人放下手中蒲扇,接过糖包,将上头的线拆开来,拿出当中甜食喂了一口到刘衡口中。
      “甜不甜?”
      刘衡将将点头,便被王宝湘自身后拍了头:“又吃!这是先生特意给你段叔叔买的,方才怎么教你的!?”
      刘衡一瞥嘴:“段叔叔不是照样会给我吃。”无赖劲头倒是把对面的先生逗笑了。

      待院中收拾齐整时,外间已有晌午觉起的农人走动,比早些时候吵闹了些。几人坐在院中闲话,竟连门外马蹄自远而近的声响亦未听闻。
      来人将马拴在院门外的树桩上,马鞭一握,急切切入得院去。
      只见他身着一袭短打,脑后的发不成发髻,反是高高束起,青丝飞扬。他三两步踏门而入,只一眼就瞧见廊下正与刘衡说话的人,便远远叫了声:“先生!”
      那人循声望来,在瞧见他的一刹那有几分怔忪,随即笑意蔓延开,对着他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被跟前的小子抢了话头。
      只见那刘衡冲着他一笑,甜甜地道出句:“段煜叔叔。”
      段煜也笑起来,一边应着,一边走过去,与几人一同落座。他前日才将将从梵阳归来,今早去宫中述过职,便连晌午也不及吃过,独自打马出城,直奔这处书斋而来。
      “你爹身子可还好?”说话的是躺椅上那人,那张躺椅已十分旧了,木头颜色早已褪落,扶手及靠背处的垫枕面料也褪了色,是常年洗浆的痕迹。段煜只敢匆匆扫一眼,答道:“我爹这几年,倒是比以往在南都的时候还矫健了,近几日又习得骑射,整日整日地往马场跑。昨日听闻我要过来看望先生,还说要一道过来,只是早间我入了一趟宫,再出来时怕晚了,便没回去叫他。”
      “该是我去府上看望才是。”
      段煜忙摇头:“眼下正是最暑热的时候,先生身子不好,就别折腾自己了。”
      那人无奈笑道:“不过是进一趟城,哪里就折腾了。”见段煜挠头,便又接着道:“今日晚饭留下来吃罢?”
      “即便先生不说这话,我也是要留下来的。”年轻人又开始赖皮。
      晚饭的几道菜是由王宝湘烧的。早些年刚迁来祁濛山脚下的时候,原是由厨娘和刘老一道管着伙房,前年刘老急病过世,没多久,厨娘便也跟着走了。
      没再请人,平日里烧饭的活计便落到了王宝湘头上,倒也不是都由她做,刘会和她家先生偶尔也搭把手。
      晚饭过后,落日已沉了下去,暮色四合,炊烟四起,田野间狗吠蛙鸣,偶尔伴着乡野孩童的打闹笑声,倒是比白日里更热闹些。
      段煜同先生二人坐于院中乘凉。
      他先生仍是坐在那张旧躺椅上,此刻停了手中的摇扇,自袖中拿出一只荷包,握在掌中,说话间拇指细细抚着上头的纹线。
      段煜只看一眼,到嘴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那是他小叔的东西,过去他不论穿哪套衣服,总会贴身带着的东西。
      “煜儿。”段煜只顾着心下思虑,及至被先生叫了声乳名,才自怔忪中回过神来。“来信中说的事,你小叔他……”
      只得在心中将要说的话重新过一遍,开口道:“小叔的墓找到了,在垓尔沟,先生若想去看看……”
      “垓尔沟?”躺椅上的人正身坐起,狐疑道:“怎会在垓尔沟?”那地方临近梵阳,段寻出事时,上虞还未攻下,又怎会是在其更北面,当时应当牢牢握在金人手中的垓尔沟?
      “先生……我小叔他并非是在北征军攻打上虞时亡故的……上虞一役时,他……他其实还活着,只是被金人捉了去。”
      “金军撤走上虞时,是带着小叔一道撤的,许是存了威胁大梁的意图,及至撤到垓尔沟近处,见大梁追击之势愈猛,才……”饶是他自己,说到此处,也再说不下去。
      只见他先生坐直的身子脱力松弛下去,他垂了肩,渐渐将目光移向别处。透过那有些佝偻的侧影,段煜才惊觉十年已经过去,而他先生,也已逐渐老了。
      这日晚间段煜替他先生打来热水端入房中,见他已枕在手臂上睡过去,书案上灯盏光明,段煜正要出手将其灭去,被拿毛巾进屋的刘会制止住。
      “先生要点着灯才睡得安稳,就让它燃着罢,夜里我再进来换。”
      “这是为何?”
      “说是迁了居所,怕段将军魂归时找不着地方,便执意要点一盏灯。”说着叹了一口气:“近来身子也越来越坏,兑了药,总是不肯按时按量地吃。”
      两人还欲说点甚么,趴在书案上那人却像是被吵着了,皱皱眉,又换只手枕着。
      刘会便凑上前去,压着声音将人唤醒,又伺候过洗漱,这才同段煜二人撤出屋子,将门掩上。
      第二日书斋的人皆起了个早,匆匆吃过早饭,段煜便同先生一道出门,赶在日头照射之前上路。
      所谓的墓,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其间覆盖了重重荒草,已不大看得出确实的形状。倒是墓前摆的祭祀瓜果提醒着,这该是一处亡灵长眠的地方。
      “皇上的意思是要重建墓地,我爹不愿,说是入土为安,不愿叫人再去打扰小叔。”段煜跪在坟前,见先生始终沉默,盯着手中的纸钱长久出神,便主动出言打破沉寂。
      那人终于点了点头,随后道:“你小叔其实不喜欢热闹,从前军中回来,总跟我说太吵了,睡不好。”
      “……”
      “我瞧着这地方安静,倒是合他心意。”
      “……”
      “煜儿。”先生喊过这声后又顿住,段煜便答一声,超前倾过身子,听他道:“我要是死了,便也将我葬在此处罢。”
      “……是,煜儿明白。”说罢终是没忍住,眼中落下泪来,而这时他也才注意到,跪坐在之前的先生早已勾了脊背,头伏低,肩膀止不住地抖动。
      这么多年,竟是头一回见他哭。

      七夕这日晚间,山阳书斋的先生做了一个梦。
      梦见青年打马而来,一袭紫衫短打,脖颈下坠一枚玉如意。那人到了跟前,朝自己伸出手来。他忙递出手握上去,那一瞬只觉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
      随后一股大力拉扯,他被带着翻身上马。随后马儿一转身,又朝来路飞驰而去。
      阵阵风声,忽觉困意,而那人竟像是知晓他心意一般,对他道:“睡罢。”
      仿佛十年睡意顷刻而来,他眼皮沉沉,靠在那人背上倏尔入睡。
      梦外屋中,灯烛随风摇曳,一个打摆过后,忽灭了去。

      又道是:与君同穴眠,共听风雨声。

      《定风波》
      番外完结

  • 作者有话要说:
    完整版文档指路微博,包含被锁的第28章。
    下一篇文《一如年少模样》下周一开。
    大把年纪就不卖萌了,蹭个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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