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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血色桃花 ...

  •   庆历二年的薄春冷雨,已下了足足半月,怀德殿外水洼积的过久,将汉白玉丹墀上的泛青龙纹都快磨平。
      怀德殿内亮如白昼,半人高的红烛燃了大半个时辰。东厢暖阁内的沉香紫檀木书案上原蒙着一层明黄龙纹桌帷,此刻被人一把扯下掼在地上,连同书案上的一干物事一齐滚落到嵌金玉砖上。
      盛着朱漆的蓝花瓷碟摔在那双黄靴旁,九龙云纹嵌了银丝的靴面被浓黑的墨溅得稀巴烂,殿里的内侍哗啦跪下,乌泱泱一片,噤若寒蝉。壑渊帝的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怒视着面前瑟瑟发抖的青衣内侍。
      伍盛跪在一旁,脑门上的汗珠儿滴得比殿外大雨更急。
      壑渊帝终是怒不可遏,当胸一脚踢过去,喝道:“你再给朕说一遍!”
      金豆子大的雨密密地砸到窗棂上,被暮色染作了银灰。
      那内侍面色已是惨白,吓得支支吾吾连连喘气:“回、回帝上的、的话,那位……那位怕是不行了……!”
      天际尽头轰隆落了一个惊雷,窗棂被一股狂风吹折了半边,冷雨夹风灌进来,他仍是静静站着,恍若又到那日,也是这样大的雨,她气息全无地陷在床榻中,仿若只需一口气,便能吹走,血从她苍白绵软的手腕汩汩涌出来,她宫里的人纷乱哭喊着,他却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伍盛朝周围的宫侍们重重唾了一口:“没长眼的东西,还不快给窗户眼儿堵起来!”
      却是来不及,地上的宣纸吹起落下,覆在了壑渊帝的面上,那一双薄唇没了血色,比宣纸还白上三分。
      伍盛吓得几欲昏死过去,怀德殿内一时乱作一团,壑渊帝未有动作立于原地,像是失了魂魄。
      大雨如注,殿外风声呜咽,伍盛听得外间有名女子吵嚷着在哭,凝神去听,那哭声近了:“帝上,您到现在依旧还不去见她么?她苦了这么些年,难道如今走也要孤零零的?”
      壑渊双唇抿得极紧,喉头一动,右手嘭地重重扣在身前的紫檀书案上。
      伍盛见状躬身快步退出殿外,拦了那女子道:“合欢姑姑,您这么闹将下来是犯的什么糊涂,那位是何光景,帝上自有安排。”
      “安排?”被拦的女子也不硬闯,只提高了声气道,“我只将我自个主子的话带到,连这个也依不得?”
      合欢是在那位面前服侍的人,是谁也不怕,况连壑渊帝登基前都被她管教过几回,伍盛不觉面色白了半晌,竟是答不上话,怔楞间,壑渊帝却已走入雨中,未等伍盛去拿罗伞,他早大步疾行走远了。
      菁华殿每隔十尺设一暖炉,合欢曾笑说殿内如此春光暖意,就连娇弱的蝴蝶兰也养得,九歌听了无甚表情,只是淡淡道:“养它做什么,总是活不长。”
      合欢不知她是说自己还是说蝴蝶兰,就讪讪住了嘴。
      自那年起她便极其怕冷,此刻虽殿内暖炉灼灼烧着,她犹嫌不够,起身打算再去披件大氅,却是合欢砰地推开殿门跑了进来。
      她薄唇一抿,皱了眉回身去看,“下这么大的雨,姑姑往哪儿去了,淋了这一身湿气。”
      合欢也来不及拭去脸上的雨,忙道:“殿下,帝上往这边过来了。”
      “他?”九歌长眉一挑,笑了声,“姑姑莫不是撞见鬼了。”
      “殿下……”合欢话音未落,只听得外殿殿门被人一脚踢开,冷风刮进来嘶嘶作响,九歌挑眉看过去,门外的人黑眸幽深冷冽,似冰刃凌厉。
      九歌移开眼,面无表情转过身。
      “你让人传信给朕,说你要死了,朕竟信了你们的圈套。”壑渊扯了扯嘴角,“你就这样想见朕?连要死的话都能编排出来?”
      九歌眼角余光扫向合欢,早已明白,此刻被壑渊话中带刺地挤兑,倒不怒反笑:“我想不想见你,莫非你自己不知道。”
      合欢俯首而跪,接言道:“帝上,殿下前些日子淋了雨,今日才得勉强下床。”
      “姑姑才是淋了雨罢,你先退下,把这湿衣换了。” 九歌斜了她一眼,说罢看向眉眼冷冽的那人,“帝上的衣服也湿了。”
      “你这话是在轰朕走,还是留朕在这儿换一身干净衣裳。”
      “帝上哪里话,菁华殿何曾有过您的衣裳。”
      伍盛抹了额上的水,早分不清是汗还是雨,讷讷在门外小声接道:“殿下,帝上龙体要紧……不说别的,方才帝上听说殿下不大好,差点把我们这些奴才都斩了……”
      壑渊轻笑了一声:“朕何时要你这奴才多嘴了?”
      伍盛立时噤声,与合欢一起退了下去。
      九歌并不理会他二人,淡淡道:“帝上在这儿也是可以,但有一事,将半月前那事允了我……”
      壑渊闻言已是沉了脸,慢步踱到她身前:“淮瑾之刚从西关回来,你不许动他。”
      九歌没接他的话,只是笼着袖站在原地,壑渊定定看她半晌,又道:“怎么?”
      “倒没有怎么,”九歌浅浅一笑,“只是可惜了,你不是对行宫的清龙池赞不绝口么,我合计着,等瑾之这两日回了京,要带他去见识见识。”
      清龙池的温泉热汤最是怡人,历代皇族养伤或后宫承恩,入清龙池,便可调养大半。
      壑渊眼神冷冷:“你如何能与他同去?”
      九歌道:“如何不能?我与你去得,与他就去不得了?”
      “住口!”壑渊眼神深幽望不见底,氲起一团怒意,“你不用在朕面前说这些轻贱话!”
      “哥哥,你只会冲我发火,”九歌淡淡瞥了他一眼:“说起来,瑾之还是当初母皇钦点的驸马,你以为,我母皇被你一剑杀了,她的话就不作数了是不是? ”
      她还待说下去,壑渊已腾起勃然怒意,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当初,你说哪个当初?”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若是朕未有记错,你是拿自己的性命逼着你母皇收回御旨,道即是去妙音阁当姑子也不愿下嫁淮瑾之的。”
      九歌被他打得耳边嗡嗡一片,却不觉得疼,比这疼千万倍的事情早就过去了。
      她抬眸去望他,漆黑的眸子如一潭死水,连情绪都隐去:“我的好哥哥,你现如今倒过河拆桥,与我说这话,”她眉眼一弯,噙着唇角竟缓缓笑起来,“我为何那样,你该是最清楚不过……”
      她眼前愈来愈黑,只得深吸一口气,将话头顿住,面上重又浮起一丝笑来,轻声道:“你当真不肯放过我是不是……”
      壑渊只当未有听见她那些话,沉声道,“你想嫁给淮瑾之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咬住牙:“不然,你要留我到几时?”
      话中的情绪已经辨不出,壑渊抚上她素白如玉的面,道:“是,朕是要留住你。”他垂下手,退后一步,睇住她:“朕确然舍不得你,你还没死在朕的面前,将你母皇的罪孽如数还清,朕怎么舍得你。”
      他缓缓斜了斜嘴角,面上却并无笑意:“你以为用话来诓朕,朕便会上钩了?朕不会让你嫁给淮瑾之,更不会让你出宫去,潋世行宫你去不成,这天下任何一处,你都去不成。”那嗓音像是淬了毒,教九歌的心重重落下去,“你与朕的这笔账,来日方长,朕会与你,慢慢算。”
      九歌低低笑了声,苍白的脸静默着,快要融进身后的青砖白墙,“我没有诓你,”她柔声道:“我几时有诓过你?连我那天说舍不得杀了你,也不是在诓你,哥哥,你当真不曾爱过我么……若你那时没有违抗母皇的旨意,没有去幽州,我们没有……”
      “放肆!”他气恼攻心,将她发狠掼出去,厉声喝道:“朕此生便是爱尽世间千万,也不会去爱你这混帐东西!”
      九歌的额角磕在了一旁的矮几边,殷红的血从白皙的额角渗出来,她却似习惯,连眉头都不曾皱一分。
      她也不去抹,抬眼盈盈看他:“我不过是问你一下罢了……你急什么?”
      她与她母皇一般,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稀世容貌,从前光景好时,粉颊引蝶,娇靥胜花,此刻只余苍白病容,远山眉笼烟,梨花面锁雾。
      壑渊打过她的手微不可察一颤,她勾起一抹笑,抬起那双墨黑如点漆的眸子,静静看进他风雨欲来的眼底,“你分明就是爱我的,为何不敢承认,你若是不爱我,听见我要死了,巴巴儿地跑来瞧我做什么?”
      “朕来给你收尸!”壑渊怒不可遏,抬脚踢翻她身旁的矮几:“你别以为这样激怒朕,朕就会如你所愿杀了你!混账东西,你母皇当初如何负我父亲,朕便如何加倍地施还至你身!”
      九歌耳边响着他低沉的怒意:“你越是逼朕,朕便越不会杀了你!留你在世上受罪,比你死了一了百了更让朕快意千万倍!”
      她的脸贴在冰凉的地砖上,眼前一抹明黄色袍角掠过,那人已是大步走远了。
      她缓缓闭上眼,心如死灰一般地冷下去沉下去,血混着冷汗蜿蜒流下来,却比不过他当初挑断自己手腕筋脉的痛楚。
      “好,你不让我死……”九歌咬牙惨笑了一声,“那我便不死,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合欢匆匆跑进来,不住低呼:“殿下,您只好好与他说话便罢……”她却听不真切,眩晕如潮水袭来,瞬时没了知觉。
      她那日,是可以杀了他的,可她如何又下得去手。
      白茫茫的大雪里,她将剑身偏了几寸,只是刺在他肩胛之上,刺得也并不深,因她从未想过要将他置于死地,他却杀红了眼,恼怒着抽出自己的佩剑,将剑锋对准了她。
      “呲”地一声轻响,他的剑锋没入她心口。冬雪由苍穹尽头纷洒而下,覆在她血色尽褪的面上。
      那一腔冷意,浇出骨骸碎裂的声响。素袍的云纹被血氲开,衬着漫天飞雪,染作一朵血色桃花,洇红的血尚还微热,由泛着银光的剑身滑落,滴在白茫茫的浮锦台上。
      面前的男人眉眼幽深地望着她,话中泛起凉意:“你要杀我?”
      九歌急急喘了气,握住刺入自己心口的剑身,稍一用力,剑锋又深入几许。她纵使神情惨淡也仍是容色倾城,柳絮般的雪落在她肩上颊边,瞬间化作凉丝丝的水滴,那样小,毫无感觉。
      壑渊眸中生寒:“你竟想要杀我?”
      九歌无力地松开右手,方才握住的那柄长剑从壑渊肩胛处垂落下来,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只着薄衣,鲜血极缓地沁出来,如丝如弦。
      “有血……”她想伸手去摁住他的伤口,他却置若罔闻,只是逼问她,“你竟然想要杀了我……”
      九歌因疼痛茫然地睁大双眼,那是平日里墨玉琉璃一般的眸子,此刻失去了色泽生气。飞雪似鸿毛飘落,打在她浓密的羽睫上,沁成一颗莹亮的泪,被寒风吹得凝住,显出壑渊凉薄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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