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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红颜弃轩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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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安居经月,静候佳音,有人千里长驱,征尘未洗。
晚风徐徐扬起初现于长安城头的那大书“卫”字的纛旗,像飘拂的灵幡为那个乱世和乱世中死难的人,在作入殓前的招魂。黄钺麾下最后一支兵马也在此驻扎一毕之后,恰是夕晖尽敛,天色苍凉。
洒扫宫殿的活计,张以雅是早已着人去做的了。她心道是上天怜惜苍生,未曾使这陈朝旧宫毁于战火,如今便只需洒扫修葺,较之重建自然省却许多民力。
待到得闲之时,她便伫立于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殿阁之间,遥遥仰望着皇城最高处正殿屋脊的尽头那仿佛睥睨着芸芸众生的鸱吻,而素手也在此时从衣带上取下随身带着的竹笛,欲要临风吹奏一曲以寄其心。
然而张以雅的指尖初初覆上她无比熟稔的笛孔,便觉有温热而富于力度的手从身后拍了拍她的削肩。不须回头,她也自然知是自己的夫君。
“你从前是否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站在这里。”黄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瞬间让张以雅飘飘荡荡的心底里也有了分量。
还未待张以雅作答,黄钺便与她相携,悠悠然在幽深的永巷之中漫步开去。
“夫君从前若是想过,妾为何不可以想过?”张以雅莞尔,“只是妾未曾想过站到那太极殿的丹墀之上罢了。”
“但也就在明日,我便会在那里召集群臣,而后卜一良辰吉日以行践阼之礼。”黄钺执起张以雅的素手,遥遥指着渐渐迫近的、方才张以雅所眺望的太极殿,“届时我亦将册你为后,与你携手受万民朝拜。”
“如此则妾当谢过夫君,今日提早知会此事。”张以雅眉眼间依旧是那份清幽的气韵。
“此话怎讲?”黄钺自是不解。
“今日夫君是妾一人之夫,则此事妾犹能辞谢;他日夫君是那万人之君,则此事妾不可抗命。”张以雅淡然道,“是也不是?”
“如何?你意欲何为?”黄钺虽是诘问,话音里却并无半分愠怒。
“妾自知德才浅陋,不足以践此后位。”张以雅正色道。
“你……不愿为后?”黄钺剑眉微蹙,“何以如此?”
张以雅郑重地点头,螓首起落间她心下便已掠过无尽的思绪——群臣的物议,阿弟的官声,史册的清名……种种事端,似乎都可以成为她不愿为后的缘由。但她自问并非为此,只是恰好于大局有利无害,便只愿听从己心而已。
“正是如此。”她竟是异常地从容淡静,“夫君应当知晓妾心性何如,那凤冠霞帔原非妾之所欲,那金殿椒房亦非妾之所适。既然不可受之,必当请辞,亦无伤于琴瑟相合,这方才唤作‘以雅以南,以龠不僭’。”
“可终究要有个人来母仪天下。”黄钺叹道,“除却你,还能有旁的什么人不是?”
“夫君差矣,终生任由后位空悬的帝王也并非没有。若要纳其余功臣之家的女子,自然也无不可。”张以雅的笑意犹如风行水上,清漪无际,仿佛能使世间纷争仇怨尽皆涣然冰释,“妾从前想着,若真能站在这宫城之中,便在此将琮儿抚养成人,待其加冠,妾便与阿弟一同还乡安居。此事也与他说过了,尝思所谓‘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者,亦若此矣。”
“而今想来,白首卧松云自是虚妄,红颜弃轩冕未尝不可。归隐旧乡只是空幻之想而已,但不受凤冠,既遂了此心,又未尝无益于朝局,唯君图之。”张以雅渐渐止了步履,向着黄钺长揖道。
只见黄钺沉思有顷,凝望着张以雅那经年未改明眸皓齿的模样,话音微沉:“依着古礼,辞谢一次谓之礼辞,辞谢两次谓之固辞,辞谢三次谓之终辞。你若终辞不受,这天下也不能奈你何。”
“妾正有此意。”张以雅颔首而答,尔后复又与黄钺一同信步于悠悠永巷,“只是顾虑着若是届时贸然请辞,便是犯颜抗旨。纵然夫君能不计较,天下人不会不计较。况且无论于谁也都徒增仓促,是以不作此想。未卜逢此良夜,所愿皆可得偿,是何幸也。”
于是人影渐远,大殿渐近。
韩若木是不知道这些的,她只知道次日日出时分,空寂了许久的太极殿终于再度等来了剑佩相磨的朝会。
这是一场本不该叫作朝会的朝会,没有钟鼓也没有冕旒,被尘封的王座上没有人。但这一日将会发生什么,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手中捧着盛有符箓的木匣,徐苍璧被一径引入殿中。韩若木与白易水即在其后。
便在众人论议稍歇的当口,张以南一道目光横过,韩若木既会其意,遂自整肃的队列尽头抽身而出,躬身一拜。她的声音犹如庭燎之光,从大殿最南端的一隅回荡开来。
“小女姓韩名若木,与师门兄弟有一神物献于卫王。”
她身前的许多人至此方才惊觉,这太极殿中竟还有一女子。韩若木也不顾旁人复又四起的议论,以不疾不徐的话音压制着周遭的纷乱。
“当日正值黄钟之月,宿雪尺深,乃见群鸟相与翔舞于雪中。寻其所止,发其雪,始得此物。”
徐苍璧手中木匣上的暗扣应声打开,声音虽轻,却着实叩击着四下众人的心弦。而韩若木舍弃了徐师兄骈四俪六的献词,信口言来也自有气度。
“其上乃有云篆,皆如云气之缥缈,是天之言也。小女尝习望气之术,故敢观瞻,或可读之。通其意,则曰:紫微之隐曜者久矣,其生光也,必合黄钟之律。其气所集,则起自正中,以秉土德,继以西行,以应金德。”
话音稍顿之时,便听得满殿静穆。少顷,却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让韩若木猝然惊惧,指甲在手心掐出两道发紫的印痕才堪堪稳住心神。
是柳长星。
“所示既是天意,当存敬畏之心。一介女子,手取灵符尚且不可,焉能释读天命?恐亦是名利之徒耳。若是他人释读,我等不敢不信。”
徐苍璧暗忖着,柳长星只是觉得韩若木是在喧宾夺主,意欲将首倡之功归于他亦或是自己,也叫众人再打消些疑虑,只是情势所迫,或许又加以昔时成见,这数言之间便显得不那么得当了。徐苍璧遂也顾不上计较方才韩若木所言的虚诞之处,便欲出言救场,却竟被白易水抢了话头去。
“在下白易水,当日得此符箓,亦经我手。虽誓不受禄,然亦知顺应天道,此术士所当为之事也。”白易水长揖道。
“阿姐,当日你说愿‘红颜弃轩冕’,我反问你,谁是红颜,谁是轩冕。”张以南听得白易水此语,兀自念起了天命之外的事,遂在心底不无欣慰地喃喃,“如今多少人都没有想到,这玉阶之上,不慕荣利的竟也不止你一人。”
这边却只听白易水说着:“黄钟者,君王庙堂之正声也。此符出时,天下未定。然卫王起自中原,西征而入长安,即其应也。彼之所释,何谬之有?”
“且古来女子取灵符者多矣,未闻天命以是而见辱者也。先生所谓不可手取灵符者,是身怀六甲之妇,非寻常之女子也。若木虽不才,犹可言天意之所向,非为名利而为之者。”韩若木又续道,“请循其本。今卫王举义师而定天下,功可称紫微之位。且其姓出于土德,名合于金德,天命所归,亦复奚疑!”
徐苍璧将符箓奉上,黄钺礼辞之后,殿中众人似乎刹那间心有灵犀起来,劝进时异口同声念着的便也是韩若木末了的那句话。
“天命所归,亦复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