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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态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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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春开始无端端地患了咳疾,每日每夜咳个不停,一旦发作起来便是天昏地暗一般,我不断更换着药物,试图让病情好转却像我的生活一般不见成效,我想也许已经变成了痨病吧。
“老是这样咳也不是办法啊,还是去看看吧。”他对我体贴入微,自结婚以来对我几乎到了唯命之从的地步,我常常痛恨他这样对我的百依百顺。他越是表现出自卑,我就越是难以忘记自己是如何一点点步入这样不痛不痒的生活。
“我没事,你知道我讨厌医院。”我时常这样冷漠的拒绝他的请求,并不以此为意。
“明天早上我送你去医院。”我一时愣住便没再说些什么,他径自离开,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决。
长久的沉默已经让我们没有了夫妻之间的正常生活,也许我与他的交流从来都没有建立在相等的地位上,事实上我们之间根本无从交流,人格上的巨大差异让我们的生活从始至终的断层。我时时感到天空的低沉,无论是晴朗还是昏沉,它与我之间距离仿佛总是触手可及。我害怕,它会掉下来,这样歇斯底里的我无论如何让也不能接住那么沉重的天空,不巧的是我的世界里同样没有人能接住它。
公交车上人满为患,早高峰的时刻,我们并排坐在最后一排,身下发动机轰鸣大噪。现在已是初夏,我的额头上铺着一层细密的汗,我的影子朝向西方,随着车子行走。莎翁不知何故曾经说过:“人,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我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瞥着身旁的他。也许,震惊于我这次如此顺从的与他去医院,他上车后便没有看过我,始终低着头执着于玩弄他因为从事建筑工而生满老茧的手指。他的茧让我怀念起那个我曾经念念不忘的她,她的手指也生着茧,但是那是民谣吉他的钢弦留下的记号。
医院实在是个令人作呕的地方,一进大门便由心底袭来寒意,外面纵是再燥热,进了医院也能冷下来。内科候诊室里亮着明晃晃的白色节能灯,过分的洁净让来到医院的人自动患上了洁癖,即使是再洁白的病床,还是能让人隐隐觉得那上面满是病菌,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躺在那里,要么重返人间,要么幻化成烟。我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位长者,老人看上去已近耄耋,老人的咳喘十分严重,每每几分钟就要剧烈的咳嗽。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看着老人咳喘的我的咳疾似乎也加重了,我难以间断的咳着,咳得想要呕吐,我冲进医院的卫生间发泄似的呕吐,吐得酣畅淋漓。抬头望见盥洗池前的镜子,记得还在上大学的年轻的我就是在这样的一面镜子里认识了她。初次相见,她从我身后的卫生间隔间里走出来,站在我的身后,镜子里的她身材颀长,脸庞白皙干净,长发齐腰,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她翩翩的裙摆和手边的一把用米白色琴包包裹起来的吉他。
我讨厌咳疾,得什么样的病,我都不愿意得这种咳个不停的病。喉咙与胸腔的不适感总是让我忍不住咳出声,就是咳嗽的声音最让我厌恶,因为这样的声音总是让我不能再藏在一个角落里肆意窥探这世界。那时候也是因为这样的一声咳让我没办法再悄悄跟着她的脚步,没办法再偷偷的听她弹琴。最初我十分的不安,甚至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能安然,我害怕呓语会将我暴露在阳光之下,我不能控制的爱上了这样的游戏,每每悄悄跟着她到广场、回廊、地下通道我都有一种冒险成功的窃喜之感,但我不经意的一个咳嗽打破了这一切,那一刻她看到了我,洞穿了我所有的秘密。我局促,涨红了整张脸,不知该跑掉,还是留在原地,甚至双手一瞬间变得多余起来。她只是淡淡地看着我,然后向我招了招手。我震惊了。她发现了我,发现了像窃贼一样的我,但是她在向我招手!我停止了大脑的思考,出于身体反应的向她走去。她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本能的接过,她又打开了另外一瓶水,然后将她的瓶子在我的瓶子上轻轻一碰。“干杯!”然后自顾自的喝起水来。那是她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之后,她消失了。时间长了,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过,她是我的幻觉么?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存在过的。
“除了咳嗽还有其他症状吗?”医生冷淡的问道。
“没有。”
“有没有鼻塞?”
“没有。”
“只是干咳,还是咳嗽有痰?”
“有痰。”
“颜色呢?”
“黄色。”
“我来给你听一下,深呼吸。”
“肺出了问题吧?我知道我咳得这么严重,一定是肺有了问题。”
“肺?你知道肺在哪啊。”医生用鄙夷的眼神打量着我“别自己吓自己了,只是伤风,有一点发炎,你早来看早就不咳了。”
“吃了药很快就会好的吧。”他讨好地看着医生,笑得谄媚。
“当然,回去好好吃药,吃完了还没痊愈再来复诊。”
他对着医生又千恩万谢了一会儿才走出诊室,而我早早便退出来,来到医院门口等待。原来又是我自以为是了,只是小小的受凉而已。现在想来,我实在是可笑,总是在自以为是上吃亏,却屡败不改。我自以为跟着她便能了解到她的生后,自以为她那样的生活才是我毕生所求,即便是在她消失之后,我努力向着我以为的她发展自己的人生,既然不能跟随她就让自己变得像她一样,但事实上我只是在挥霍自己的青春。我自以为是,以为活出了她的个性,却不知道,自己从未了解过她,只凭借着一句“干杯”,我便自大的以为这就是她的内心,真是愚蠢。当青春被我挥霍殆尽,我也过上毕业就失业的生活。我自诩大学生的身份,以为有了这张文凭就可以不必出卖自己的劳力,凭借脑力去支付自己的生活。但是生活告诉我,我又一次被自己的自以为是残害了,大学毕业又如何呢?我还是日复一日做着社会的生产者,我还是处在食物链最底层的物种,只能寻找一个同样只靠劳力的伴侣,艰苦度日。
不知道,这样病态的生活是否已让我麻痹,得知很快就会痊愈,我的心里生出一丝熟悉的窃喜。那种感觉多年不曾有过了,与当年的感觉出其相似。我轻笑着,好好地望着今天的天空,但它看起来似乎并不比之前的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