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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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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数十骑渐渐的近了,打头的是一个脖挂褐羽的中年汉子,被风霜侵蚀成岩石般的面容,一开口,牙齿却白的出奇。
他驱马来到沙丘前,向沙丘上的燕季舒行了一个古怪的礼“少主。”
燕季舒哈哈笑起来“苏鸣叔,你们虽来得晚了,却没误事。放心,我会在母亲跟前美言的。”
褐羽男子苏鸣却像是没看见他似的,策马奔到澹台明身边,丈余立定,隔着平滑的沙脊线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澹台明。
半晌,他开口道“不知阁下是?”他的汉话说的极为平整,字正腔圆,嗓音清亮。
燕季舒不耐烦起来“苏鸣叔,你做什么跟他打招呼?他是豫章王世子澹台明,以后在战场上见着他的日子多的是。”
苏鸣面上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
燕季舒初来北漠不清楚状况,他却明白,这群马匪乃是沙中悍匪,独霸北疆,劫掠部族牛羊与女人,搞得各大部族焦头烂额,却仗着身有良驹,迅掠迅退,狡诈非常,连族中勇士出击,都没能将他们捉住。
然而看地上横着的尸首,确是这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瞬息之间杀了这些马匪。这让苏鸣如何不震惊,更何况他还是豫章王世子。
听说中原大乱,各有封地的王爵都在起兵,如若让他统一了中原,下一步,是不是要北上北漠了?虽然北漠骑兵对上中原,从未有过败绩,然而若是这么个人当主帅,一切就不好说了。
苏鸣见他始终看着沙丘上的燕季舒与顾妩,不由得叹气道,“少主,随属下回去罢。”他掉转马头,黑马踏着松软的沙面,踱到燕季舒跟前。
燕季舒不答,只机警的看着澹台明。半晌,他对澹台明道“你策马到沙丘的另一边去。”见澹台明不动,立马把弯刀往里收了收。
澹台明拉紧缰绳,白马不安的往后退了数步。
燕季舒瞅准时机,将顾妩往下一推。那个身披织锦羽缎斗篷的人影就像一只轻飘飘的纸鹞,顺着沙坡,慢慢的滚落下去。
澹台明跳下马来,接住顾妩沾满黄沙的身子。待将她揽在怀里,才发现她瘦的厉害。他的眼睛酸涩起来。
他低下头,用嘴唇摩挲了她的发顶片刻,抖着嗓子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手从她的发顶摸到瘦削脸颊,继而顺至肩头,移到腰间,待摸上平平的肚腹时,他像被火烧了似的收回了手,握着手道“孩子呢?”
顾妩在他的怀中仰起头来,见他长眉秀目下压抑着痛苦,她看着看着,觉得自己之前胸蕴的痛苦忽然像冲破了决口似的,全转移到他的身上了,于是也就从鼻间逸出一声冷笑,将那匣子丢给他“在这儿呢。”
澹台明满怀不解的启开木匣旋纽。
夜晚是寂静的,风吹得细小的沙粒滚动起来,忽而一阵狼皋传来,白马不安的踢了一下前蹄。澹台明只觉眼前的一切突然失去光明,所见所感全变成化不开的墨黑,疼痛也愈发敏锐,顺着血流迅疾的捕捉到了他的心脏,将他的面色变作煞白。
“想不到罢,你心心念念的孩子,变作石灰里的一个死尸。”
澹台明一动不动地看着,明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圈一半黑一半红,半晌,有晶莹的光从脸颊坠落。
他合上匣子,抬起头看着顾妩。
夜风拂起顾妩沾着沙粒的碎发“他在我的肚子里待了四个月,很乖,很乖,既像珏儿又像珪儿,一点苦也没让我受,就在我喝药的前一天晚上,他还踢了我一脚呢。”她的手无意识的摸上肚腹,仿佛孩子还在那里。
澹台明将匣子抱在怀里,呆呆的坐了半晌。顾妩也不说话,双手抱膝,一动不动的看着天上明月。
一只野狼绿着眼睛匍匐着前进,满以为晚上会有一顿饱餐。就在它的前爪搭上那个男人的双肩时,男人头一低,腰半弯,双手扼住狼脖子,猛的一扭,那野狼就断了气。
他凑上前去,大口大口的喝着狼血。
当他抬起头时,眼眸亮的惊人。
然后他将顾妩抱起,轻轻的放在马背上,解下腰带,将匣子紧紧的缚在胸前。
顾妩神色冷冷的“去哪儿?”
澹台明没有说话,只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
跨过一座沙丘,景色忽然开阔起来,只见一弯浅碧的湖水在月光下泛着溶溶金光,形似月牙,窈窕的水草舒展着,几只野骆驼正在湖边喝水,听到动静,摇摇晃晃的走开了。
顾妩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四面沙丘围着那湖,中有孤岛一座,不由得讥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不像你似的,有闲情逸致看风景。”
澹台明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将匣子拨到背后,然后将顾妩小心的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凌空虚点几下,越过那大片湖水,稳稳的落在湖中孤岛上。
顾妩脚一沾地,便被满湖的水汽笼罩住了,森森的郁气,张牙舞爪的往人身上扑来。
顾妩的身上仍围着澹台明的大氅,她定定的站着,看澹台明如何。
澹台明先是用长剑在地上掘出一个深坑,然后从背上解下匣子,在怀里摸了半晌。过了那么几瞬,他像是在问顾妩,也像是在自言自语“瞧,这里没有野兽打扰,风景也美丽,是孩儿绝佳的安息之地,是也不是?”说完也不等顾妩如何,将匣子轻轻的放进深坑,却不放土,只眷恋的看着那匣上的花纹,静静的看着。
一只晚归的鹞子,像被线牵着的风筝,在天际盘旋,忽远忽近。
顾妩走过来,抓起一把沙土轻轻的撒在那匣子上“还是让他入土为安,重入轮回吧。”说完重重甩袖,走到胡杨木跟前坐下,仰头看了看苍青色的天,手背在脸上一抹,也不知道是在擦汗,还是拭泪,最后将头深深的埋进膝盖中,一动也不动了。
澹台明跪在那深坑边,淡淡道 “对啊,重入轮回,找个好人家。”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左手按在匣面上,淡淡道“孩儿,你来人世一遭,父亲却未送你什么,太不应该了。”
他用右手拔出匕首,只见月光照在匕刃上,冷芒幽幽,像一道雪光,直击人的心脏。
淡淡的血腥气在顾妩鼻间萦绕。
澹台明切下左手小指,就着血迹在断开的胡杨木上写道“丧子之痛,断指为念,澹台原陵,永记此恨”
他站起身,“刷”的抽出腰间长刀,幽幽道“这里四面环水,不会有野兽来侵扰,你在这里等我一等,天明我带你回豫章。”
顾妩牵住他的衣角“你孤身一人,要去哪儿?”
澹台明回过头来,俯身在她的发顶落下一吻,“你等着我就好”
说完将切断小指的匕首塞在顾妩手中,复又虚空越过湖水,解开马缰,蹬鞍上马,呼喝几声,越过沙丘不见了。
顾妩抱着膝,靠在倒下的胡杨木上,侧耳倾听四周的动静。
快至天明时,澹台明带着一身露气回来了。
他一来,在湖边喝水的野兽纷纷逃窜,就连一头野狼,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也远远的逃窜开了。
他的身上早已被血水所打湿,顾妩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问道“你到哪里去了?”
澹台明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皮囊,放在那写着血字的胡杨木前,漫不经心道“去取祭祀孩儿的祭品。”
顾妩抖抖索索的解开皮囊,“啊”的一声,向后跌落。
顺着皮囊被扯下的,还有覆在眼上的一截白布,不是燕季舒又是哪个?
澹台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后腰揽住,道“别怕。”
顾妩定定的看着燕季舒的头颅半晌,道“你彻夜不回,就是为了去杀燕季舒?”
澹台明点点头“他是萨满法师的儿子,位处王帐之中,杀他颇费了我一番波折。”
这夜北漠部族大哗,只因一白马骑士犹如天神般,从赫连山上俯冲而下,一路径向王帐而行,把正在饮酒作乐的萨满少主割断了脖颈,留下一副没有头的尸首,横在殿席之上。
全程不过瞬息,也有回过神来的北漠勇士持枪出击,然而都被他一一打落。
最后,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那白马骑士提着少主的头颅,跨过赫连山,慢慢向下。
他的头顶上,象征着王杖的海东青在他的头顶盘旋,长长的翅膀扇动了乌云,遮挡了他退去的痕迹。
澹台明淡淡道“本不该我亲自动身的,然而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