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聿》慵墨

7、尾声·隔江人在雨声中

　　尾声·隔江人在雨声中

　　前210年，始皇于东巡途中驾崩，留诏令扶苏即位。
　　赵高与李斯伪造遗诏，假始皇之名令胡亥即位，并赐死扶苏与蒙恬，扶苏身死，蒙恬反抗未果被擒入狱。

　　是夜，丞相府书房的灯火迟迟未熄。
　　李斯挥退了下人，在书架上敲了几下，其后露出一道暗门来，他走了进去，门便合上了，书架仿佛从未有过什么变化。李斯走了一段，到达一处密室。
　　密室里坐着个白衣文士，他面前摆着个棋盘，手中正执着一颗白子，眉心微蹙，像是在思考下一步走在哪里。听到李斯进来，他也没什么反应。
　　李斯似乎是见怪不怪了，很自然的走到那人对面坐下，看着残局沉吟片刻，道：“死局，先生这子不必落了。”
　　那白衣文士依旧盯着棋盘，道：“丞相大人今日到访，是终于决定要请卢生喝酒了吗？”原来这白衣文士正是三年前，因“谋逆犯上，畏罪潜逃”引发焚书坑儒案件的卢生。
　　李斯轻笑一声，道：“先生求死之心倒是三年未变，若要请先生喝酒，李斯三年前就有机会，只是不知，若要请先生共饮，李斯今日可有机会？”
　　卢生闻言，长叹一声，方才抬头看向李斯：“大公子如何了？”
　　“自尽北关。”李斯淡淡道。
　　卢生摇摇头，又问道：“和你昨日提到孟姜氏失踪一样？”
　　李斯道：“可我后来也说了她是投海。”
　　卢生闻言不为所动，强调道：“说起来是失踪，实际上是投海。”
　　李斯听他这样说，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大公子确实身故了。”
　　卢生久久没有说话，又低下头看那棋盘。
　　李斯也没有说话，二人沉默半晌，李斯道：“先生不好奇李某三年前为何留你一命？”
　　“是为解惑，只是我有些奇怪，三年都没问，今日终于打算问了？”卢生道。
　　“先生既然这样说，那句谶语果然与先生有关，李某也可放心了。”李斯道。
　　“呵，不过一句谶语，值得丞相如此惦记？许是在下胡说八道，只是丞相思虑过甚，这才浪费了三年粮食养着卢生这一早该命尽之人。”卢生道。
　　“亡秦者，胡也。”李斯念道，语气很轻，声调很低。
　　卢生等了半天没见他有什么下文，忍不住问道：“丞相大人究竟有和惑要解？是问这胡指的是哪个胡？”
　　李斯没理他，自言自语似地说：“何来对错之分，皆是立场之别。”
　　卢生闻言，倒像是忽然恍然大悟了一般笑了起来，起先笑得轻声，只是肩膀颤抖，接着像是止不住笑意一般，越笑越大声，最后拍着大腿貌若癫狂，眼角含着笑出来的泪花，带着些幸灾乐祸地恶意道：“韩非……哈哈哈，淳夫子临死前，那根刺还是扎在你心里了，丞相大人，是也不是？！”
　　李斯闻言面色有些发青，只喃喃：“以法为教，有何不可？”
　　笑声嘎然而止，卢生端正了坐姿，又问道：“丞相大人，究竟要解何惑？”
　　李斯有些颓唐地叹了口气，道：“本来是有的，我曾经以为现在会是最合适的时机，可如今反而什么都不必问了。”
　　卢生闻言，又低头去看那棋局，他将手中的白子落下，自断生路，白子晦暗的生机尽去，黑棋之势已不可挡，道：“这，才是彻底的死局。”言毕，他的一头青丝竟尽数变白。
　　李斯有些愕然，问道：“这？”
　　“术数能算，天命有尽。”卢生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血液自他的嘴角流下，“为了天下百姓，卢生祝丞相大人能挽半壁残局。”说完他便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挽半壁残局……”李斯捏紧了袖中的小瓶，命人打开了牢门。
　　卢生那句谶语，他一开始其实是不在意的。韩非主张以法为教，李斯是同意的。既然以法为教，那人治本就该被关进笼子里。欲行大事，自要使雷霆手腕，早年跟扶苏喝过三杯茶后，李斯便知道扶苏跟他不是一路人，扶苏是块璞玉，可惜雕琢的人不是他。
　　只是如今，眼看目的达成，李斯反而生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来，那句谶语不停在他脑海里跳动，于是他去找卢生，却发现反而不需要解惑了。一切对错之分，都不过是立场之别。这半壁残局，到底是应在蒙恬身上。
　　始皇在世时，大一统已近尾声，焚书坑儒尽管残酷，但是目的总归是达到了，但必然会引起民众反弹，关于孟姜氏的流言就是一例。胡亥不会是明君，赵高是个弄臣，但只要不影响他们的小利，他们不会插手李斯已经推行的政令，那么若能得蒙恬的支持，有其兵在手，大秦无惧战事，推政自然可行。

　　“将军近日可好？”李斯问道。
　　蒙恬抬眼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李斯不以为忤，又道：“我听闻令弟曾来看望过将军，将军问他，忠信，是忠君还是忠国，不知将军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蒙恬沉默了一会，反问道：“拥一明主不如握一庸君，丞相，你的忠信，是忠人还是忠法，抑或是，忠法也只为成就你之野心？”
　　李斯闻言愣了一下，再开口却情真意切不少，道：“我之忠法，永远都只是为臣之道，将军可以放心。”
　　蒙恬嗤笑一声，不屑再跟他说下去。
　　李斯继续道：“将军既然忠信，何不出来成全这份忠信，将军的兵权，依旧是将军的。”
　　蒙恬看了李斯一眼，似乎是觉得他这份作态实无必要，有些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必再说了，成全我的忠信，不如将你袖中地药给我，放了我，我怕我忍不住变成叛逆，平白污了蒙家清名。”
　　李斯握着小瓶地手指颤抖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弃劝说，将小瓶递给了蒙恬。
　　“呵，只恨不是卫我疆土，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蒙恬接过小瓶拔掉塞子一饮而尽。
　　李斯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不能变成助力，就只会是变数，留不得。

　　蒙恬恍惚间，只觉得置身云雾之中，耳畔模模糊糊响着自己与扶苏的对话，有嘘寒问暖的，有知心相携的，有扶持，也有约定。恍惚间他听见自己说，“江山万里，丹心一片。”此时却也只能自嘲一笑，到底是壮志未酬身先死。
　　蒙恬走着，只觉得眼前的迷雾散了些许，耳畔的对话声也变成了一曲笛音，正是他在北关常吹的那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曲毕，迷雾尽散，他发现自己到达一处渡口，扶苏正站在竹筏上对他伸出手，蒙恬释然一笑，牵着他踏上竹筏，没有再回头。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