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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四·天命岂凭药石医 ...

  •   章四·天命岂凭药石医

      卢生此人,虽说是个方士,却不似那些装神弄鬼之人,故作神秘,可是讲他当真有些本事,他言语举止倒是轻佻,算不得飘然若仙。此人这番前来,一张口便是先前之事,扶苏不禁皱紧了眉。先前啊……

      彼时大秦方定,始皇满足于千古一帝的功业,心中亦燃起了万世称雄的野心,遂遣人遍寻长生之法。卢生等一批方士便是自那时起开始入宫。卢生在丹道之上,可算是颇有些本事,频频献药解决了些许疑难杂症,始皇也就对他打消了疑虑,也不怎么计较此人言行失礼。
      扶苏第一次见到卢生时,正与始皇置气。或许,那也算不得置气。思及此,扶苏又有些微失落,当日的剑光自眼前闪过,历历在目。

      少年持剑立于中庭,汗珠自额角滑下,眼中是全神贯注的戒备。他面前的男人亦手持长剑,日光下,玄金衣袍投下暗色的威压。
      庭内无风,静,不闻喘息声。忽而咻的一声,利刃破空,男人与少年兵器交接,战至一处。
      男人攻势凌厉,少年一时只能持剑格挡,频频回防,逮不到反击的空隙。看得出二者力量上的差距明显,而少年的对敌经验也明显不足。
      “当啷——!”少年手中的剑被击飞出去,男人的剑尖指着他的喉头。泠泠剑光晃过白皙的脖颈,少年的喉结动了动,他先是垂了眼,眸光一片自责与懊恼,垂在身侧的手虎口崩裂,有些微微颤抖,又被他狠狠地握拳止住。他复又抬头,眼中带着些局促的坚定,面上憋出了两朵充满了窘迫的红云,他张了张嘴,似乎是下定决心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发现面前的男人已经撤剑回身,徒留背影。
      “父皇,儿臣……”扶苏还是开了口,虽然四个字之后,又失了语,喃喃不知如何是好。嬴政的背影动都没动,就好似没听到一般。扶苏看着心中越发不是滋味,父亲……父皇,一定对我很失望吧。他这般想着,握拳的手又紧了紧,指甲在掌心印下了深深的红痕。
      嬴政没有回头,只轻叹一声,道:“你近日,有所松懈。”
      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只是近日看惯流离。分明江山统一,为何偏见更多苦颜,分明和平安乐,为何仍有人无法栖身。为何街市不存他处风物,既然普天之下皆秦地,为何纳不下一些小小习俗?纵统一之策势在必行,为何等不得长久经营,偏要重典凌压,平头百姓,本不必受这般罪的。扶苏不语,自己亦知道这番想法太过天真。统一之举势在必行,要推行秦法,势必取消一些地方持续许久的旧法,如此性质比之当年商鞅变法有何不同?不用重典,推行不易。他只是在街市上见到些对商品艰难改口的摊贩,见到他们错讲了他国商品的名字,或是错算了价目,用错了他国的单位之后,那惊惶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就会身临刑场。其实,也未曾如此严重,只是规章改制期间,空气中弥散着闻得到的恐慌。
      嬴政见扶苏不答,也不在意,挥剑一指方才扶苏被挑飞的剑,道:“继续。”
      扶苏捡起剑,收敛心神,又一番交手。
      这一次他表现得比之前好很多,勾、劈、抹、挑,招式应接不暇,有来有往,渐入佳境。
      “二公子不可啊!”扶苏正要向左闪避嬴政的一剑,却感觉身旁一团风飘过,又软软的撞到了自己,耳边听到赵高尖细的惊叫,未及细想便连忙屈身将右腿边看起来好似吓呆了的孩童护住。
      嬴政那一剑原是要攻向扶苏下盘,乍见胡亥冲来也是一惊,此时收招已然不及,他下意识就将剑势上挑,避开了自己的小儿子。
      那一剑刺进了扶苏的右肩,堪堪避过筋脉。温热的血溅了胡亥一脸,胡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力挣开了扶苏护着他的胳膊,坐在地上颤抖不已。
      嬴政方才见到误伤了扶苏,心中尚有些许自责,可是此刻见胡亥满脸血迹的坐在地上哭,那点对扶苏的自责通通移到了胡亥身上,连忙丢了剑上前将胡亥抱起,怒斥赵高:“怎的叫二公子这般乱跑?!”
      赵高也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告罪。
      胡亥似是吓坏了,一边哭一边嚷着“血、血……”嬴政看着心疼不已,狠狠瞪了赵高一眼,吩咐道:“让太医送安神汤来。”语毕,抱着胡亥转身就走,看样子是要去梳洗。这过程间,竟是看都没看扶苏一眼。
      嬴政走后,赵高这才敢起身,却见到扶苏依旧立在一旁,肩上血流如注。他吓了一跳,颤巍巍道:“大、大公子,奴才这就宣太医来给您包扎。”
      扶苏闻言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罢了,你且快去叫太医准备安神汤吧,晚了怕是会受到责罚。”
      赵高闻言一悚,想起嬴政临走前那一眼,惊出一身汗来,连忙告退。
      扶苏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末了扯开嘴角苦笑了几声,将地上的剑拾起来放回武器架子,也不去管肩上的伤口,径自向自己的府邸走去。
      他恍恍惚惚穿过几道回廊,想来,就是那是遇到的卢生,只不过当时不知道他是谁。
      卢生见到他这样似乎很是惊异,上前说要给他治伤,扶苏只记得自己当时心情非常烦躁,就要挥退他,卢生却非常大胆的拦住了他,扯着他就进了丹房。
      扶苏当时恍恍惚惚,也没什么力气发火,他看着卢生为他处理伤口,似乎是奇异的问了问卢生如何懂得医术。卢生笑道:“丹医之道,未尝不是出于一脉。”
      许是因为失血,扶苏有些昏沉,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却是不记得了,只觉得一片空芒中忽然有声音炸开:“呀呀呀,大秦将亡,亡于胡。”
      这声音像是闪电劈开了他脑中一片混茫的思绪,扶苏抬眼却瞧不见卢生的身影,他惊惧间悚然觉得是自己生出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无心继续坐在这满是香木之气的房间中,笼了衣衫就奔回了府。

      此刻卢生站在他眼前,旧事重提,他脑海中又炸响了那句:“呀呀呀,大秦将亡,亡于胡。”
      扶苏眉心紧蹙,看神情像是要挥退卢生。卢生却赶在他开口前道:“大公子可还记得,我上次曾言丹医之道同源?”
      “记得。”扶苏道。他眉头展开了些,可心中不舒服的感觉却依旧不散。
      “公子可知,始皇为何让吾等方士入宫?”那白衣文士拱拱手,面上笑意尽褪。
      “父皇此举,乃为求得长生,守大秦万世基业。”扶苏道,他有些疑惑卢生为何专程来提起这个,便问道,“你今次来此,与这有何关系?”
      话音刚落,卢生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在下此行,乃是求大公子救命。”
      闻言,扶苏眉头一跳,只觉得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沉声道:“这如何说起?”
      卢生却不接着说下去,而是抬头问道:“公子可知,何谓长生?”
      长生?扶苏沉吟良久,道:“先生此问过分宽泛,无量寿数、青云风月、血脉传承,不知何者算是长生?”
      “公子明知,长生不过二字,不变。”卢生道。
      不变……卢生确实说的不错,自古以来,各地代代传承,与其说是求得发展,倒不如说是保持不变。有皇家权贵为保血脉纯净而不与下层通婚,有君王大夫为保地位不变而世袭相传,有西周为保领土在握封邦建国。若言国家,长生之道,无非是保万代江山,握世皇权;若言自身,长生之道,无非是保姿容永驻,寿数无量。
      这话,若要天子来说,没什么不妥,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更何况礼教讲忠孝礼义信,他若要万世江山,也当得江山万世。可卢生如今讲出这话,就意有所指了。这指向,聪慧如扶苏,自是知道的,他之所以含糊答话,就是想避过这个话题,谁知卢生不依不饶。
      何以不变?不变,就是扼杀所有的变数。为成功业,没有不流血牺牲的,越是大功业越是如此。都言乱世须用重典,和平年代亦有重典,只不过,在暗流之下,少有未曾溺毙之人言明罢了。
      “你这般说,难道不怕杀生之祸?”扶苏问他。
      跪着的白衣文士苦笑了声,道:“在下已经死劫临身,这才求公子救命。”
      扶苏看着他,不言不语。
      卢生继续道:“自从始皇派遣徐福出海寻药之后,在下已在丹房发现数次掺了料的饵石。”
      “掺了料?”扶苏问。
      “在下学浅,实在认不出那是什么,只是这种变异的饵石入炉之后有怪异的气味,成品虽然色泽艳丽,给试药的动物服下,不出七日,俱亡。”卢生道。
      “丹药是供给始皇,何人如此大胆,竟要谋害天子?!”扶苏怒道,“此等大事,为何不曾上报?”
      卢生闻言,面上更是发苦,道:“在下第一次发现时便上报了,始皇遣赵高查过,可那些饵石却都不翼而飞,丹房进药的名单上更是只有我一人,赵高便道是在下心怀鬼胎,想以此为由,自始皇那再骗些采集药物用的金银,供自己淫乐。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在下只好分外注意炼药用的饵石。可是最近……最近在下观天象,发现自己命星微弱,竟是死厄临身之像,再联系此事推断,只怕……”
      “……”扶苏不语。
      “公子可是不相信命数之说?”卢生急道。
      “信。”扶苏沉吟。“你是觉得,这些饵石只是陷你入狱的计策,如今那些人等不住了,便要直接杀你?”
      卢生笑得更苦,道:“确实如此。在下虽能知天命,此次却不知如何避祸。”
      “其实,你可以逃跑。”扶苏道。
      “公子这却低估了在下的为人,卢生非是无智之人,这些饵石并非针对在下,也不是针对始皇,而是针对天下百家。无论在下是被构陷入狱,或是一走了之,甚至是被杀了之后言为失踪,此事都会作为导火线,引爆更大的危机。”卢生道,语毕,他自嘲的笑了笑,“万万没想到,我一小小方士,有一天竟真能以一己之命牵连天下苍生。”
      扶苏抬眼看了看卢生,心中有些惊讶,对此人不禁高看了几眼,卢生此行只怕不是求自己救他一命,而是,求自己救百家一命。
      大一统的举措此时恰好进行至修书,丞相李斯主张弃百家而尊法,焚书一说虽然在朝堂上被自己以及其他大臣极力反对,可是看得出此举很符合父皇的心意。既是一统,思想上的统一更是势在必行,大秦经历过商鞅变法,懂得学说对一个国家的影响如何之大,若不奉法,如何一统,而现在,若不废百家,百家皆为变数。而长生,是为不变。
      只不过,单单焚书如何能达到一统思想的目的?少不得让一批人消失,只是,焚书已是残暴之举,再来若是杀人,帝国势必动荡,激起百姓的反意。此时,只缺一个正当理由,比如方士卢生奉鬼神邪说,妄图谋害天子。
      卢生死厄临身,却留守此处,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实在难得。饵石此事究竟有多少人是推手,单是想想就令人害怕,赵高、李斯,只怕始皇本人也有授意或默许。扶苏有些动容,却不知该跟卢生说些什么。得知此事之后他自己也是一阵心乱,一时想不出什么好计策。
      那跪着的白衣文士站了起来,拱手道:“卢生话已说完,此行不须,这就回去丹房,大公子,告辞。”
      “你……”扶苏看着白衣文士这般告辞,面对生死如此云淡风轻,却不知该说什么,开了口,却只吐出一个“你”字。
      卢生回头冲他一笑,道:“当年包扎之事,公子无需介怀。”

      “夫子……”卢生走后,扶苏望向淳于越,却发现他也正了正衣冠,像是要辞行的样子,有些疑惑的叫了声。继而又想到夫子听闻此事,定然愤懑,忙叮嘱道,“夫子,此事须得从长计议,贸然行事是为不妥。”
      “老朽明白,大公子无需担心。”淳于越道,他面上神色正常,没有一丝异状。

      一个月后,北关。
      边塞的生活依旧枯燥,修筑长城的进度逐日增加,算是一些小小的安慰。
      蒙恬靠在城楼上吹风,思绪飘飘荡荡在咸阳城打转,近日里他总觉得思绪不宁,不知扶苏可还安好?
      一名兵士拿着封信急急呈上:“将军,蒙毅大人寄来急信!”
      急信?蒙恬连忙接过信,拆开后只觉得晴天霹雳,咸阳出大事了!
      只见那信上说,方士卢生意图毒害始皇,被发现后畏罪潜逃,始皇一怒之下下令逮捕所有方士,坑之。丞相李斯进言道这些方士妖道是以经书蒙蔽百姓,才如此嚣张,若不焚之,定危害社稷江山。淳于越在朝堂之上愤而反对焚书之举,始皇大怒,下令立斩,并且抓捕儒生,一同坑之。公子扶苏劝谏不成,始皇令其赴边。
      始皇焚书坑儒,扶苏被贬北边。怎会如此?!蒙恬攥紧了信,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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