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与破环》弥X

1、无形

　　自从某件事之后，我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哪里都不去，因为感到有一股阻止我出去的强烈力量。
　　我住在一幢很普通的公寓楼，里面除了睡觉的地方，还有厕所、阳台和小小的厨房。本来就小的空间，被我一住下，显得更加的拥挤。

　　刚巧我又囤积了不少感兴趣的书籍和乱七八糟的东西，这点空间就更捉襟见肘了。

　　由于就要步入高中，渴望独立的我向父母提出了要一个人搬出去住的请求，原先他们还是担心我，不过被我用“住在外面可以安心学习”的理由搪塞过去。最终他们虽然带着一脸不放心的表情，可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们一直很尊重我的想法。

　　关于“那件事”，说实在的，我也讲不清楚是什么，只是深埋在内心深处，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一股难以释怀的情感，是遗憾，是担心，还是许多其他的情感。总感觉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记挂在心上，让我稍稍感到烦躁不适。

　　虽然现在还处于学校上课的月份，可是自打“那件事”以后，我却一天也不想去学校，变成一个家里蹲，整天在屋里看书、上网、写文、画画。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不想去学校，或者说根本就是不想离开这间屋子，隐隐觉得只有这里才能令我感到安心。所以，很多事情都是我弟弟帮我解决的。

　　今天，他也会来我的公寓，不，或者说是“回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也成为了这间房子的主人。果然，不一会，我听到的叮当作响的钥匙声，还有金属摩擦的清脆的声响。门被打开了，他脸上充溢着笑容，和第一天突然出现在这间屋子时的，那张阴沉着毫无生机的脸不同。他手上拎着两大袋从超市买来的东西，无疑是一些生活用品、零食和一些食材。

　　“我回来啦！”他声音轻快，脸上挂着回到家的放松表情。

　　“翼弥，欢迎回来，今天学校生活怎么样？”我下意识地问他。

　　不晓得他是没有听到我的话呢，还是听到了却懒得回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的目光追随着他向餐桌走去。

　　“啊~好累，我去泡澡。”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在餐桌上，伸了个懒腰，径直向卫生间走去。

　　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作为姐姐的我时常为他担心在学校里要是还这样子会不会和别人起冲突。

　　卫生间里的泡澡的水，我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自打我弟弟和我同住在这里的那天起就琢磨清楚了，他放学回家的时间，他在生活上的很多小习惯，还有很多很多在父母照料下我没有了解到的他的事情。

　　在他去泡澡的时候，我便去厨房制作晚餐，一如平日。正当我系上围裙经过餐桌时，我看到了弟弟留下的纸条：准备4人份的哦！

　　这家伙什么时候饭量这么大了，也许有客人要来吧。会是谁呢？会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如果是女孩子也不奇怪啊。我自己的弟弟我自己最了解了，平时就是是个很细心很温柔的人喔，亲爱的弟弟呀，如果有喜欢的女孩子的话可要第一个告诉姐姐喔！

　　听着锅里翻滚着噼里啪啦的炒菜声，我不禁这样想到。没办法，从小我就是这么一个热衷于想象的人。

　　我早已渐渐习惯了，甚至可以说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就算哪里都不去，就这样一直陪在这样一个可靠的弟弟身边也好。虽然两个人住下更加显得拥挤，可是我并不讨厌这样子。

　　和弟弟住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之间的话语很少，他总是不能好好的听我把话讲完，就直接跑去干其他事情，真是可气。有时候，他甚至直接忽略我的话语，也许是不想听我这个“家里蹲”姐姐的唠叨吧。不过，我倒也不怎么生气啦。久而久之，我并不怎么说话，而是耐心的听他说话，向我倾诉起很多学校发生的事情。我很乐意听他讲故事，这也是整天宅在屋子里的我唯一获得外界信息的途径。

　　在弟弟去上课的时间里，我每每都会想起，弟弟第一次来到这间屋子那时非常悲痛的神情，和现在的轻松地微笑着的神情真是有天壤之别。他的突然到来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他可能是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备用钥匙吧，当时看到的弟弟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面如死灰，好像任何事都毫不关已的样子。走起路来，简直就是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双脚无力地支撑着他的身子，比一年前（我刚上高一）在家看到他时的样子要瘦得多，仿佛这个人下一瞬间就会崩溃一样。

　　我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失恋？既然他一言不发，我也只能静静注视着他。唯一感受到的是他经历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他坐在我最喜欢的椅子上，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却不在这里。我也不好安慰他什么，只是默默地走近他，端上了刚刚泡好的速溶咖啡轻轻地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我知道他的习惯，加了一勺半的糖。

　　他似乎因为我这样的举动，受到一点点的惊吓，身体上虽没有什么巨大的反应，但我从他的脸上的微妙变化感受到了。他愣愣地盯着摆放在那里，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杯。

　　我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甚至还在他的眼神里读到了错愕。

　　他呆呆地望着我，嚅嗫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他端起咖啡，在面前停顿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地喝下一小口，我看得出来他在品味咖啡的味道。

　　他颤抖地捧起咖啡杯，缓缓喝下。咖啡的热气仿佛在他眼里凝结成水滴，两行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结果他什么都没有说就离开了房子。

　　当时我想弟弟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导致心情不舒服吧，所以我先不问他缘由，等喝完咖啡后，应该就会找我这个姐姐倾诉。

　　小时候他老是依赖我，现在应该没有变化。

　　第二天他又来了，也是喝完咖啡就走。后面几天，我实在耐不住性子，见他喝光了咖啡，我正想问他遇到了什么郁闷的事情，再说些安慰的话开导开导他，结果他直接站起身子，在屋里闲逛了起来。

　　说起来，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来到我租住的这间屋子吧。自打我搬出来住，他也进入了初三需要紧张学习的年纪，有时节假日我也会回家去看看，他总说要来结果总是因为课业冲突的关系而作罢。

　　我正兴致勃勃地跟他介绍这间屋子的陈设，他也只是一言不发地来回走来走去，新奇地打量着这里的每一处装饰布局。

　　他逛了一会便离开了。

　　随后他几天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喝完咖啡，稍微逛了下就走。后来，他把我屋里的各个房间都细致地走了一遭，给阳台上的花松松土亦或是坐在我的床上翻翻我收藏的书籍，我也微笑着由着他去做。最后他就索性搬进来和我一起住，我没有反对。

　　一天一天的，他的表情开始慢慢变丰富起来了，终于不再是第一天那个一副空洞绝望的表情了。看着他心中的结慢慢解开，我也跟着开心，然后我便每天在家，像是一个家庭主妇，准备一日三餐，笑着看他大口吃完，然后在房里目送他去学校。看他吃饭真是一种享受啊，他饭量很大，不管吃什么都让看到的人感觉他吃的东西格外的香。这样我每天做饭也多了一份期待，不再是一个人住的时候草草对付，而是认真地准备着餐点，变着花样只为了他吃得开心。就连洗碗的时候都分外有动力呐。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就这样过着就好了，我们两个人也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我不出门的坏习惯成了理所当然。

　　今天，我满意地望着餐桌上丰盛的四人份菜肴，弟弟也刚好洗完澡出来，喝完我准备的牛奶，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待即将到来的人。我从弟弟的眼里读到了无比的认真，难道一会有很重要的人要来么？一想到这里，连我都不禁有一点点紧张了。

　　敲门声响起，弟弟跑去开门，进来的人竟然是我的父母，自从我决定宅在屋里的以来，我还一次都没有见过他们，想必是学校联系了我的家长催促我去上课吧。难道是来说服我去上学么？我很喜欢我的父母，虽然他们通常很尊重我的意见，可是这次确实问题在我，如果他们一定要求我去上学我也没有办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又实在不愿意离开这间屋子，内心不免担心起来。

　　父母面带沉重的神情，让整个屋子变得压抑无比。空气仿佛一点一点变得尖锐得能刺伤人，我焦躁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不敢说话。

　　弟弟坐到了的我身边，他们坐在了我们对面。

　　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可是感觉上有好久好久。这样的沉默让人心慌、焦虑。

　　我预知到有某种火山就要爆发。

　　父亲猛地拍打桌子（吓了我一跳），一下子站起身：“翼弥，你快点醒醒！你姐姐不可能在这里了，弥生已经不在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父亲嘴里吐出的每个字眼都敲击着我的神经。

　　我不在这里？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我还完全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继续大声说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的基调：“我们真不该把这间房子的钥匙给你！当初看到你那无助的神情，才、才交给你，看到你恢复精神，我们也没有阻止你搬进这里，可是你却……”

　　父亲开始啜泣，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强忍着泪水。

　　“亲爱的……”母亲也露出悲伤难耐的神情，抓住父亲的手臂，想缓解父亲的情绪。

　　我还愣着。到底怎么了？

　　“翼弥，我们本以为你已经走出了姐姐死亡的阴影，你却还迷失在‘是自己的错害死了弥生’这样的谎言里无法自拔么？你竟然还说，弥生还在这个世上，还好好活在这间屋子里，你……”父亲的哭腔原来越明显，“我、我和你母亲……”父亲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开始放声哭泣。

　　仿佛是受到哭泣的父亲的影响，母亲也开始落泪了。无限的悲哀，蔓延在这屋子的每个角落。

　　我……？我已经死了？

　　可是我明明就在他们的旁边。

　　“我在这儿呢，我就在这里啊！”我朝他们大声喊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根本没有人理会我的话语。

　　“我在这里啊！就在这里，就在你们身边啊！”我将自己的嗓音扩大到最大，声嘶力竭地吼着。

　　我的声音嘶哑着，嗓子连同我的心一起疼痛不已，我竟然不能证明我还在这里，泪水终于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这样奋力地吼着，却根本没有人能够察觉得到。

　　此时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无力的悲哀。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翼弥呢？难道和我同住了这么久的翼弥也没有察觉么？那、那为什么……

　　“爸爸妈妈，姐姐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哦。”翼弥用很平静，很平静的语气说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暖和温柔。

　　我全身淌过一股暖流。

　　这股暖流在眼角汇聚成水滴，流过我的脸颊。

　　“你……！”父亲仿佛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爸，妈，你们尝尝这些菜，是不是姐姐烧的。”

　　脸上兀自挂着泪痕，终于停止哭泣的父亲和母亲一脸疑惑，我在一旁透过眼睛蒙上的水幕，模糊地看着他们把我刚烧好的菜夹入口中。由于哭累了的原因，我时不时还啜泣一下。

　　“弥生、弥生……这真的是弥生的手艺！不，不……怎么可能！”父亲一脸难以置信，却又显然地夹杂着高兴的神情。

　　“亲爱的，没错，这……的确是弥生的手艺。”母亲又开始落泪，只是这次她的脸上，除了无尽的悲恸，还多出了一抹温情。

　　“爸，妈，其实我也看不到姐姐，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我相信她就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她还像以前那样一直守护着我。那场车祸发生后，我无比自责，因为姐姐为了救我才……

　　“我的心中抹不去姐姐的身影，所以我决定到姐姐的公寓里寻找她的痕迹，那天我却意外地喝到了姐姐以前常为我泡的咖啡，我的口味，她最清楚。

　　“我不敢相信，自那之后，我就每天都来到这里，确定姐姐的存在，我便开始住进这里。每天早中晚我都可以吃到到姐姐为我做的料理，那是我最爱的，姐姐的味道。

　　“我放学回来的时候，可以看到电脑屏幕上播放着姐姐最爱的动画，我做作业的时候，阳台传来洗衣机的声音……还有很多很多，我跟她讲家里的事，学校的事，还有笑话，我可以清楚地听到姐姐因为笑点被戳中而笑得拍打沙发的声音。

　　“我确定，姐姐就在这里，所以我决定带你们来确认。”

　　翼弥平静地讲完了一个故事，一个我们的故事，关于他和看不见的我的故事。

　　讲故事的他面带微笑，泪流满面。

　　翼弥将纸和笔递到我的面前的时候，我还在认真地听他讲。那件事的记忆片段在我脑中如电影一样放映。

　　那是一个连绵的雨夜，一群看完电影归来的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一个喝醉酒的司机，一辆失控的小轿车，一串刺耳的刹车声，一个下意识推倒弟弟的动作，和一场带走生命的撞击。

　　“来，姐姐，写下长久以来想对我们所说的话吧。”

　　弟弟眼眶红红的，温柔地看着我，父亲和母亲也看着我，他们眼里本应该是注视着空荡荡的椅子的吧，可是我的身体却真切地感受到他们温暖的视线，拿起笔，写下：

　　“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我放心不下翼弥，放心不下爸和妈，我害怕离开这个房间的我会突然消失，再也见不到你们。不用担心我喔，我现在很开心，非常开心，一种名叫幸福的东西快要把我融化了。

　　最爱你们的

　　弥生”

　　我放下笔，屋里的暖黄色灯光温馨而治愈。我看到大家都被幸福的泪水给埋没了。

　　我们都笑了。洋溢着笑的脸上的泪珠里并不是悲伤，而是一颗颗宝玉，积极，坚强，快乐。蕴含着带领人们找寻到真实幸福的力量。

　　我渐渐闭上眼睛。

　　一种柔和的感觉轻轻地覆上我的身体，将我包裹住，温柔得像是妈妈对初生婴儿的爱抚。我感到周身一片舒畅，那些在我活着的十几年里发生过的所有快乐的事情都如同幻灯片般在脑海里飞速回放，那些痛苦的记忆都被选择性遗忘了。

　　我清晰地记得爸爸，妈妈，翼弥，还有我，我们四个人一起度过的几千个幸福的日日夜夜，记得我们每一张绽开的笑颜，记得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每一次艰辛的历练和快乐的回报。

　　记忆里的我们，那么美好。

　　我仿佛浸泡在舒适的羊水里，那个生命最开始萌芽的地方。我的意识被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可是我又如此真切地感到巨大的幸福正如同一个温柔的茧包裹着我。

　　我很幸福。爸，妈，还有翼弥，你们也一定要很幸福喔。

　　或许不用再担心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