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十七)斩情思 ...
-
积水沿着油伞的褶皱汇聚成一汪,泡浮了陈旧的木地板。镇北城门附近不足百米开着镇上唯一的胭脂铺,即便大雨滂沱也不乏香客光顾。胭脂铺老板是个慈眉善目的五旬老妪,至今未曾婚嫁,从父辈手里接下铺子已有三十余年,从来不以香客贫富而论尊卑,富贵人家派丫头小厮登门取货,穷苦人家也有爱美之心,在这间代代传承的胭脂铺子里,来者皆能寻得一抹浮生胭脂香。
“瞧这架势,一时半刻走不得了。”高瘦白净的公子站在二楼窗边,望着外面雨雾迷蒙的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果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今日是没法赶路了,要不折回镇子里找个驿馆住一晚?”
与他同行者亦是个清雅贵气的公子哥,却不见半点烦忧,盯着架子前琳琅满目的胭脂出神。
瘦高公子见状喊道:“谨知!我同你说话,你倒是应声!”
“喊什么喊,有辱斯文。”清贵公子不悦地皱眉道:“我早就告诉你明天再走,你非是不听,遭报应了吧,这个就叫天谴。”
“裴谨知,你过分了!”高瘦公子气愤道:“我母亲病了,我自是担心不已,归心似箭!”
“行行行!你大孝子!天下第一大孝子!”清贵公子懒得同他争论,“不过现下说什么也不能走回头路了,最不济我们在这铺子里将就一晚,明日雨停便出发。”
“在这里?”瘦高公子惊愕道:“开什么玩笑!这是卖胭脂的铺子,不是驿馆!”
“能遮风避雨就行了,还能与这些香香甜甜的胭脂作伴,你心里偷着乐去吧!”清贵公子伸了一个懒腰,“方才我已经同老板说好了,今晚我们出钱帮她看店,便在这里住下了。”
“出钱,给别人看店?你听听,这两句话放在一起说出来对劲吗?老板怎就轻易同意了,不怕我们是贼人吗?又或是……”瘦高公子凑过去小声道:“这本就是一家黑店!”
“黑你个大母脚趾豆!”清贵公子扬起一盒胭脂就扣到同伴的脸上,“我那贤惠的亲嫂嫂是这老板出了三代没出五服的远方亲戚,论辈分你得跟着我喊人家一声太表姑奶!”
“啊?”
“啊什么,记得叫人。”清贵公子往窗外瞄了两眼,立马将窗户关死了,“天谴,是非多。无事,莫管闲。”
瘦高公子一头雾水道:“什么意思?”
清贵公子忽然正色道:“这雨水里漫着一股血腥气,胭脂味儿都盖不住。”
……
“你本就是一个罪人,死了对你反倒是一种解脱。”叶棠音沉眸盯着妫玖,用平静的声音缓缓道:“你我皆身在地狱,且看谁的业火烧得更旺。”
“冷壁明灯夜无眠,红颜娇怒蜜如霜。枕边长鸣相思曲,唯盼明月照人归。”妫玖低沉沉地笑道:“还记得吗,这是你写给我的那首……情诗……”
叶棠音心口骤然一痛,就像被生生剜了一刀,又血淋林地撕裂开来。
钟朔两道剑眉顿时拧成了麻花,上前轻轻拽了拽叶棠音微湿的衣角,“你还有这等文采?”
叶棠音凄凄地笑了笑,将恸恨深藏于眸,冷笑道:“不是什么情诗,而是一首剑诀,还有后半篇,我念给你听,你听清楚了——冬去君子胡不归,春来折枝叹孤芳。遥看红剑寒光陡,断肠问月斩青丝。”
妫玖的瞳仁登时一空,“斩青丝……竟是斩情思……”
“这首剑诀便叫‘斩情思’,每一句背后都藏着一个杀招。它原就不是情诗,便是硬要作情诗,也只能是一首绝情诗。”叶棠音唇畔停留着几分无奈的癫笑,“你听,胡不归,斩情思,一语成谶。”
“不归之人明明是你!”妫玖紧紧攥拳,双臂颤栗,收起一贯的温和,竟歇斯底里地嘶吼道:“若是你当时没有离开,一切都还有转机,你为什么离开!为什么走!”
“是谁与人合谋,诓我远走天山?是谁趁虚而入,纵火弑我君父?是你的兄姊,是你的君父,是你的王室,是你的家族!”叶棠音怒呵道:“我永远忘不掉,那夜的大火烧在眼里有多痛!”
那一夜冲天的火光熊熊烈烈,将太和城的黑夜灼成了白昼。木梁断裂,阁宇毁塌,松明楼里充斥着无尽的恐惧,绝望的呐喊被大火无情湮灭。滚滚浓烟碎磐石,滔天火海焚悲痛。她无助地跪在火楼外,千里风尘吹干了浑身血渍,腥锈衣衫在邪风中飘摇凌乱。她就像一根枯草,要被大火烧断根须。
叶棠音压抑的怒火腾地蹿起,“松明楼上一把火,换来南诏千秋业,你的至亲毁了我!”
“蓁蓁……对不起……”妫玖的眼眸映着泪痕,仿若琥珀含光,晶莹剔透,欲落还收,可他只能说一声对不起。若是没有当年的血腥谋乱,那个如旭日般明亮的天骄少女就不会从云端跌入地狱,被业火焚尽心骨。她在地狱里将自己拆碎了,又捏了一副心骨,涅槃重生。她活着从地狱里爬了出来,却再也做不回那个明媚无忧的少女。
叶棠音的双目已被激得血红,“德源城破那日,我一直在等你,等到自尽,等到焚城,却未能等到你,先斩情思的人是你。”
“我不敢见你……”妫玖深深地叹息,“我亲自带兵围杀了慕泽……”
“于国,你不敢反抗君令。于己,你不敢反抗内心。你注定无法成为真正的王孙,也无法做回真正的自己。你是南诏二王子也好,是鬼门长风堂之主也罢,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永远不甘做命运的奴隶。”叶棠音重新举刃,扇锋直指妫玖门面。“神挡我杀神,佛挡我杀佛,你若是挡我,我不光斩情思,更要斩你首级!”
钟朔坚定地站在叶棠音身侧,“妹婿啊,亲戚一场,莫要让彼此难堪。”
妫玖眼中换了几重悲憾,终是一声叹息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叶棠音正色沉声道:“我要慕泽的骇子和伽罗歆婹,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白洁夫人留下的秘密。”
妫玖了然般笑了笑,“你兄长的遗腹子就是邓赕王族的继任者,我没理由让那孩子活着。”
叶棠音笃定道:“你根本杀不了他,只要叶君竹活着,任凭谁都动不了那孩子分毫。”
“君竹是我的王子妃,她绝不会为了旧缘而背叛我,背板南诏王室。”
“你算什么东西,叶君竹那个狠心的女人,岂会为了你而选择背叛,或是效忠?”叶棠音冷着脸嘲讽道:“叶君竹从里到外薄情冷血,从头到脚阴狠歹毒。她舍不得利益才会同你绑在一起,苍山蓉素也就与你诚节殿下荣辱与共,但我师尊不会将筹码全押在一边。蓉素为你鞍前马后已是阁罗凤的眼中钉肉中刺,万一日后你兵败身死,蓉素总归要留一条后路,就像当初我败时一样。万一真到了那日,叶君竹还会再嫁一次人来换取利益吗?”
“我情愿你恨我,恨我背叛你,恨我娶了她,而不是这般……”妫玖颓然道:“毫无所谓……”
“二殿下,你还真是不了解我啊,我对你与叶君竹的恨,远不在儿女私情。叶君竹嫁你避祸,才保住蓉素满门,而你想与阁罗凤抗衡,恰需要蓉素为助力。彼时你们利益一致,结为同盟,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若是利益相悖,这虚伪的同盟就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叶棠音沉眸道:“他日若是你败给阁罗凤,慕泽的遗腹子便是蓉素最好的退路。”
“我败了,一个孩子,能有何用?”
“进可求战,我侄子在阁罗凤心中分量不轻,尤其是我还活着,用他威胁我再好不过。退可求安,慕泽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邓赕之主,只要我还活着,用他作筹码与我谈判再好不过。叶君竹为了蓉素的利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蓉素的保命符。”叶棠音从不认为叶君竹会因念旧而手下留情,毕竟当初叶君竹背弃她时不是一般地果决,不过是完全从利益的角度考量,若问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左右叶君竹,答案只有一个——苍山蓉素的利益。“这世上除却叶君竹,谁都不能用那孩子来要挟我,包括千宁与圣雪宫,包括你们南诏王室。白洁夫人留下的秘密,关乎苗疆六诏根基。拿到这个秘密,你便可以与阁罗凤平起平坐,平分南诏朝野上下的权势。这般诱人的筹码,二殿下不心动吗?”
妫玖苦笑道:“那孩子在圣雪宫,你要我去和西域教王抢人。”
“那是你的事情,我只要结果。”叶棠音冷眼盯着妫玖,“你是聪明人,这路让还是不让,你应该知道如何选择。”
妫玖沉默不语,权衡再三终是让开了。他知道,唯今之计,只能妥协。他看着另一个男人为她撑起红伞,守护他曾想守护的人,扮演着他梦寐以求的角色,与他心爱的姑娘并肩而行,双双隐没雨雾深处。生生死死,兜兜转转,他终究只能卑微地退让,任由她绝决离去。命运再一次冷酷地提醒着他,那个手持婚书满面殷跃的少年,那个欣然应允眸中闪星的少女,皆已溺毙于岁月的洪流。他未曾抓住的命运,一次又一次戏弄着他,将他捧上极乐天宫,尝极致欢喜,将他推入无间地狱,受大悲不渡。
就在这时,孟东祥突然开口道:“二殿下可曾想过,若能左右命运一次,哪怕只是杯水车薪的挣扎,或许结局就会不同。”
“你怎知,我不曾挣扎……”妫玖自嘲道:“我的命运从来不在我手中,从来由不得我作主。我是如此,你的荣王和东宫太子更是如此,这天下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从来只有一位……”
孟东祥面色一沉,“二殿下,慎言。”
妫玖冷笑道:“她就早猜到我对付你的手段,绝不仅限于你妹妹。你真应该庆幸,她为了保全你妹妹而选择让步。”
孟东祥一怔,“此话何意?”
“无论今日你听到了什么,都只是无凭无据的臆测,最多只是在你主子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可比起你知情不报之罪,这颗种子所带来的功劳根本就不值一提。但倘若埋下这颗种子,你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妫玖扣紧眼罩,“我可以保证你妹妹在长风堂不会受半分委屈,孟捕头也是一个聪明人,该怎样做你心中有数。”
“南栀到底在哪里!”孟东祥的吼叫声已被大雨的喧哗湮灭,一阵刀光晃过眼眸,转瞬间,妫玖与他的长风九徒已不见踪影,就连地上的死尸也一并消失,只余满地腥红血水,在大雨的冲刷下逐渐淡却。
翌日,午后。
肥白的花猫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挣大眼睛巴望着檐下坠落的水滴。伙计麻利地擦拭桌面,招呼着店里为数不多的客人。杯中酒浅,窗外雨凉,云烟般的雾气湿润了干涸的视线,却怎么也无法阻挡针扎般的痛涩,从眼底缓缓渗入,随着流淌的血液漫上心头,最后鱼贯一般地涌入脑海……
那年,谁家少女初长成,红衣如火,巧笑嫣然,辣手摧落了漫天花雨。
“棠花何罪,惨遭毒手,你如此凶残,怕是嫁不出去喽!”慕泽身着绛紫华裳,仿若被贬下凡尘的谪仙,踏着万顷海棠烟霞,迎着一地如水月光,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她抡着花枝嗔笑不停,“我嫁不出去,兄长也休想娶亲,就等着养我一辈子吧!”
“你这么败家,我可养不起!”慕泽眼中是融融的暖笑,顺手摘落她鬓间几瓣碎花。
“兄长巴不得一直养着我吧,没我给兄长做挡箭牌,兄长的日子岂能这般风流快活!”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风流了?”
“两只都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伽罗将军的长女,布劼大人的幺女,还有……”
“打住!”慕泽弹了她一记响亮的脑瓜崩,“我们一心向武的小霸王,何时也变得如此八卦!”
“慕泽!”她捂着酥麻麻的额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像只被拔了毛的野狐狸。
“大爷在此,你待如何?”
“你信不信,我能让你再也风流不起来!”
慕泽顿时脸色通红,“你你你!”
“小爷在此,你待如何?”
“成何体统!”
她扬眉笑道:“小爷不成体统,你待如何?”
……
那年,溶溶月华涤净满庭芳菲,袅袅丝竹羞涩梢头春蕾,王宫里的棠花娇艳如火。
慕泽匆匆而来,沾了一身寒凉的霜露。“蓁蓁!你怎能同意!”
“蒙舍诏的求亲书已至,我身为邓赕诏的公主,自当为君父分忧。”她轻轻扫落了慕泽肩头残余的露水,“我惹的祸我来担,所幸送来的是婚书,而非要命的战书。”
“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你莫要迫于威逼利诱,牺牲了终身幸福,抱憾一生!”
“兄长不是也在威逼利诱之下,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兄长不恨吗?”
“蓁蓁……”慕泽眸色黯然,“你和我不一样……”
她知道,那份黯然背后隐藏了多少无奈与遗憾。“有什么不一样的,你我皆是王族子孙,肩负家国重任。”
“不需要你牺牲!”
“既非爱而不得,又非忍痛割舍,何谈牺牲?”
“你……喜欢他?”
少女微微愣怔,没有回答。
那年,海棠染红纱,婉月映烟霞,少年亲手将求亲婚书送给心爱的姑娘。那年,和风逐暖日,青山见白头,他们爬上点苍山皑皑雪巅,乞求神明见证一生一世的山盟。那年,碧水映明月,花前诉衷情,他们跪在西洱畔,立下了死生契阔的誓言。
还是那年,千里赴天山,闯渡鬼门关,舍身归来日,生离成死别……
钟朔斟上一杯酒,“想哭便哭吧,憋着怪丑的。”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张嘴欠抽。”叶棠音揉了揉酸涩的眼眸,又扬起凌盛的面孔。
“不瞒你说,薛大脑袋一直这样骂我。”钟朔嬉皮笑脸地挑了挑眉,“以后我替你逞强,你可以软弱。”
叶棠音终于笑了两声,“我生来一副傲骨,不会软弱。”
“这个简单,六个字——”钟朔撤了叶棠音跟前的杯,“少喝酒,多吃醋!”
叶棠音:“……”
“蓁蓁……”钟朔指尖蘸着酒在桌面上写下一个蓁字,“叶蓁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这场景似曾相识,可这一次叶棠音却没有抹去那酒痕。
“难得浮生半日闲,不如我给你介绍介绍我家的情况?”钟朔清了清嗓子,认真地掰扯道:“我父亲他老人家子女福旺,除却小妧我还有七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小瓷在家行五,是以她也叫钟小五。”
叶棠音挑了挑眉,“钱塘七玉莲,我略有耳闻。”
“你既听过钱塘七玉莲,便知道蓟北十二钗。”钟朔揉了揉额心道:“蓟北十二钗里,我外祖家的表姊妹就占了十个,皆非省油的灯,平素不去火上浇油便是烧高香了。过几日我们悄悄地溜进渔阳,你就知道她们有多难缠了!”
“等等!”叶棠音皱眉,“什么叫悄悄地溜进?我凭什么悄悄地溜进?”
钟朔无奈解释道:“我们悄悄进城拜见外祖父,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我实在不想应付那群难缠的美人蛇。”
“这么怂包的事老子可做不出来!”叶棠音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挑眉道:“老子倒要看看,美人蛇能有多难缠。”
钟朔的表情不是滋味,“你什么口味啊?”
“你不知道,以前的我有多难缠。”叶棠音的眼神忽然暗淡许多,遥想荒唐却飞扬的青葱年华,曾有过多少铭心的欢喜,就有过多少刻骨的遗恨。眼底划过一抹寒霜,她翘起唇角轻笑道:“还有谁会比我这么一个绵里藏针又泼辣跋扈的女魔头更难缠,南少可曾后悔认识了我?”
“从未。”钟朔坚定地回应,笑着推开窗,远望镇北城门方向,忽地皱了皱眉。
叶棠音见状问道:“怎么了?”
“远看似是故人……”钟朔摇了摇头,“但他不该出现在此,想来是我看走眼了。”
叶棠音亦好奇地推开几分窗探出眼神,远处依稀可见零零散散的行人通过城门,檐下一滴积水恰落在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