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九)故旧 ...
-
“借过!借过!”
伙计来来回回地三面奔波,跑得满头大汗,脚下活计虽是一如既往地娴熟,却比往常多了好几分小心谨慎。
为啥是三面,因为有一面的雅间里正坐着女大王啊!
掌柜宁可牺牲邻边几间房,不惜得罪几位要紧的老主顾,也不能让客人待在女大王隔壁吃喝,生怕万一再赶上一回倒霉催的,旁的客人来吃饭要钱,在女大王隔壁吃饭要命!
眼瞅装蜜饯的碗已经见底,钟朔百无聊赖地踱着小碎步,踱着踱着就怔住了——
“梨雨,你这是……哭了?”
钟朔眉头骤紧,心说这铮铮硬汉怎地说哭就哭了?
钟朔觉着自己的假媳妇在里面谈大生意,自己有责任照顾好哭包小舅子,遂操持起一颗慈父之心,安慰道:“若是想起伤心事,不妨与我说说?”
小舅子真赏脸,一把抱住了钟朔的肩膀,哽咽道:“我只是……想婶母……”
“你婶母得知你平安地活着,九泉之下也能瞑目。”钟朔轻轻拍着梨雨的背心,不由得感慨道:“可怜了赵柳氏这等良善之人,与赵家结下孽缘,当真折损福寿。”
梨雨紧紧扒拽着钟朔的胳膊,抽泣着道:“赵晓柔随了赵贼的恶毒,我婶母那等慈善之人,当然不会生出她这般蛇蝎心肠的女儿!我婶母是柳家庶女,却被嫡母也就是柳问君的亲祖母,许给一穷二白的赵贼做续弦。”
钟朔皱眉问道:“赵富润的原配是何人?河南府户籍卷宗上为何未有记录?”
梨雨抹干眼泪,愤然道:“赵晓柔生母是个泼妇,生她时难产而亡,桃庵巷旧邻都知道。那些卷宗当初被郝孝平做主抹掉了,适逢遴选,柳家嫡母苛待庶女之事若被传扬出去,柳家小姐如何顺利入宫?我婶母受柳家如此羞辱,却硬是被说成柳氏女不贪虚名不慕荣华,让柳家孙小姐沾尽贤德之光,柳姳姀借李相国之手一跃飞上枝头,成了陪王伴驾的柳才人。我还记得,当年与柳姳姀一同参选的钱家小姐,最终也只是被赐入荣王府为孺人。柳家与钱家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自以为坐拥富贵权势,便可随意践踏人命,甚至肆无忌惮地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他们手握强权却恃强凌弱,怀抱富贵却为富不仁,当诛!天道于世不仁不义,吾辈自当替天行道!”
钟朔闻言心弦一震,“物极必反,过犹不及,否则即便是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也会变成可怕的偏执邪念。”
“偏执?”梨雨眉心紧锁问道:“何为偏执?”
“明知不可求,却非求不可,如此便是偏执……”说着,钟朔不安地望向雅间,不知道也不敢探究,是否门里那个人亦是如此。
就在这时,却见一坨“白面团子”从天而降,直接往梨雨窄瘦的腰上粘了过去——
“十哥!小璎子好想你啊!”
梨雨先是一惊愣,旋即平复了神色,侧目看了看钟朔,脸上透着浓烈的歉意。
“无碍,我早就发现他了。”钟朔神色如常,心说这直不楞登的毛头瓜蛋子,脚下功夫距离不让他发现还差得远。
梨雨费了死劲才提溜起那坨沉甸甸的“白面团子”,指着钟朔对那“白面团子”道:“叫人。”
那“白面团子”眨了眨眼,定定地瞅着钟朔,眼睛里像是有火光亮了起来,亲亲热热地道:“姐夫!”
言罢,那“白面团子”竟猛地窜上来,一把抱住了钟朔的大腿,这般热情够钟朔喝上一壶。梨雨见状无奈地朝钟朔摊手,“珝璎骄纵,习惯就好。”
却听砰的一声,雅间大门被一脚踹开。叶棠音抬眼看到“白面团子”不禁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白面团子”一瞧见她,奶膘脸顿时乐开了花,撒着欢地奔过去,一猛子就扎进她怀里。“姐姐,你好偏心啊,出来耍只带十哥和十一哥,把小璎子丢给三哥那个糟老头!”
叶棠音瞪着梨雨,“怎么回事?”
梨雨一把薅住了“白面团子”的后衣领,提溜起这块粘人的牛皮糖,任凭他怎样张牙舞爪地折腾,也蹦跶不出梨雨的五指山。
“珝璎,谁准你跑出来的。”叶棠音板起脸眼神冷得瘆人,“说实话,敢扯谎,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那“白面团子”见叶棠音面色愠怒,咽了咽老实回答道:“我拔了大白的毛,被三哥四哥轰出来了。”
叶棠音不解道:“你拔大白的毛做甚?”
珝璎支支吾吾回应道:“拔了毛大白就不能飞了,不飞就能陪小白了。小白像小璎子一样可怜,没有姐姐陪。”
叶棠音揉了揉眉心,轻叹道:“梨雨,你带珝璎去找铭锋。”
梨雨闻言抓着珝璎的衣领子就把人往外提溜,珝璎挣扎着问道:“姐姐不和小璎子一起回去吗!”
叶棠音尚未说话,钟朔插嘴道:“你姐姐要和姐夫幽会,你要乖,我们回来给你带蜜饯果子吃。”
“我不吃甜!”珝璎泥鳅一般从梨雨的魔爪下溜走,豪言壮语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小女子般腻腻歪歪!劳烦姐夫给小璎子买几包干椒,小璎子回去要勤加练习喷火之术!”
钟朔闻言盯着手上已见底的碗,陷入了沉思……
“赶紧滚蛋!”叶棠音彻底失了耐性,一脚踹在珝璎的屁股上,亏得娃娃机灵扭着腰才堪堪躲过一劫。
“我知错了!我这就走!十哥你快跟上来啊!”珝璎心里清楚,要是倒霉挨上这一记铁脚,还不得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他翻过栏杆跳了下去,落地的瞬间犹如仙童下凡,直叫在场的食客们看傻了眼,唯一不和谐的是仙童的脸属实白胖,确然像个白面大馒头!梨雨没得法子只好跟着他跳楼,心道几日不见这小子脚下功夫竟大为长进,自己跟着他跑已然有些吃力。
转眼间,二人便彻底没了踪影。
叶棠音见状心里总算有点欣慰,娃娃确然傻了些,但好歹腿脚利索,梨雨已然不敢轻视这小兔崽子了。“老三那个挨千刀的瘪犊子,总算干了一件正经事。”
钟朔好奇道:“老三是谁?”
“一个地痞。”
“你们镖局里都养了什么人啊?”
“干你何事。”
“不关我事?”钟朔惬意地倚在廊柱旁,炯然的眼眸里闪烁着和悦的光亮,就连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他将瓷碗顶在头上,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叶棠音。“不知是谁将我迷得团团转,想利用我这张王牌护身符。”
晌午的阳光带着些懒散的温度,透过窗纸照亮了走廊,暖亮的光斑晒淡了钟朔脚上那双玄色锦靴。
叶棠音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梢,反问道:“我说的,有错吗?”
钟朔:“……”
这话就没法接!
“叶大当家,二位要的茶泡好喽!”就在这时,伙计端着一壶新沏的热茶走了过来。
地板上的光斑忽地退却,多情的云彩在凉风的教唆下遮住了日头,光线瞬间黯淡。
伙计皱着眉喃喃道:“这好端端的怎么起风了……”
叶棠音侧目望向拐角尽头那扇半开的窗轩,天竟突然阴了。
伙计回过神来忙道:“这好茶须得趁热品,二位雅间里请!”
钟朔正觉口干舌燥,加再上蜜饯吃多了着实有些齁得慌,本来就想来碗茶解解腻,这会子想什么就来什么!他心满意足地看了叶棠音一眼,得意道:“真是心有灵犀啊!
谁知,叶棠音神色一冷,沉声道:“这茶可不是我点的。”
钟朔面色一沉,即刻拦住伙计问道:“这茶是何人点的?”
“有位姑娘吩咐小的,给二位送壶花茶,还说二位就在雅间里等着呢,不许小的怠慢。”伙计一脸蒙圈地回应道:“小的心里还寻思呢,叶大当家何时又包了一个雅间?”
伙计指的雅间并非是叶棠音与柳问君谈判占用的那间,而是隔壁那间。
钟朔不禁皱眉,他们一行人除却叶棠音,哪还有姑娘?食为天的雅间需要提前预定,可见是别有用心者早有安排。
叶棠音虚目盯着那壶热茶,微微嗅了嗅,“什么茶?”
“西……”伙计吓得舌头打颤,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西府海棠!”
岂料,叶棠音的眸色登时一震,一脚便踹开了隔壁的房门,目光却在房门打开的瞬间凝滞——
窗边放着一柄伞,一柄棠红色的油纸伞。
窗外一声惊雷响,轰得食客们纷纷朝外望去,天色越发昏沉,凉风乍起,细尘浮空,潮湿的味道蒸腾而上。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已然嗅到落雨之势。不多时,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往地上砸去,由缓入急,和着风渐渐成了烟冒了泡……
东都城终于迎来了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甘霖却不似往昔那般温婉柔和,竟是一反常态地滂沱不羁,摧落了枝头含苞待放的花蕾,也冲淡了街角处弥漫不散的血腥气。烟雨迷蒙了视线,水渍溅湿了鞋面,叶棠音打着一柄棠红色的油纸伞,脚程飞快。紫檀木为骨,佛陀金镀边,棠红色的油纸伞面上还绣着一朵暗色红莲,仿若十寒地狱的火焰,随时能将世间一切灵魂烧为灰烬。叶棠音一路无言,死死地攥着伞柄,尽管指肚已被压得僵白,她也毫不在意指尖上的麻木与痛楚。钟朔撑伞跟在她十步之后,随着她七拐八拐地越走越偏僻,最后钻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
“我能问问,咱这是去哪呀?”钟朔瞧着喧嚣渐远的风景,再一联想叶棠音凝重的表情,不由得心下惴惴。
就在这时,叶棠音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神凝成一束寒光,直直钉在几十步外。
钟朔顺着她幽寒的视线望去,那是一间小酒肆。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小巷里藏着一家香气弥漫的酒肆,更没想到在滂沱大雨的当口,酒肆的生意出奇红火。三三俩俩的俏丽酒娘躲在茅草棚下面,一边卖弄笑颜一边招揽生意,完全无视这一场天降的泫然大泪,而就在张望的几瞬功夫竟又有客人上门吃酒。外面下着大雨,酒客们大都只进不出,没多时本就不大的酒肆已座无虚席,哇哇的聒噪混织着人间烟火气。茅草架上堆叠着大小不一的坛罐子,门口的酒旗也早已褪却原本鲜亮的颜色,全靠一支细瘦的竹竿苦苦支撑,旗上“十里酒肆”四个大字被风雨吹得浅淡,每个字竟一致地只剩下半边,扑面袭来的酒香却浓醇沁脾。
叶棠音轻生熟路地进了门,既无酒娘朗笑招呼,又无小二恭前迎后。她拎着滴水的红伞,径直走向柜台。
钟朔依旧跟在她身后,心中不安越发强烈。
却听砰的一声闷响,叶棠音将酒肆那张老旧的柜台砸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
三五酒客闻声望过来,酒娘们的吆喝与娇笑也戛然而止,原本打瞌睡的掌柜自然被敲醒,一见面前人的模样却顿时变了脸色。
叶棠音抬手将那柄红伞摁在台面上,沉眸盯着掌柜,仍旧没有说话。
“各位客官!小店打烊了!”门外的酒娘们相继撑伞走了进来,笑盈盈地吆喝道:“门口的酒随便拿,想听小曲儿只能明日再来喽!”
酒客们居然也十分地配合,纷纷撂下酒器起身离店,尽管屋外仍大雨如注,却无一人抱怨牢骚。待出去最后一位客人,小二张望片刻便将所有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前厅瞬间暗了许多。酒娘们点上二三盏油灯,便先后退到里堂去,只留下掌柜与人周旋。掌柜低头拿起抹布,边擦拭着空酒壶边叹道:“能找到这里,可见你还是顾念几分旧情。”
酒肆的掌柜是一位老嬷嬷,操着一口粗粝嗓音,身形看着有些臃肿,干起活来却甚是利索。钟朔打眼那么一瞧就知道这位是个行家,遂不动声色地立在一旁,悄悄观察周遭环境。这间狭小破旧的酒肆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然而单是陈设的位置,便暗藏着许多邪门讲究,整间酒堂俨然摆出了一个玄妙的奇门阵,烛台与油灯架子皆处于生门上,而他一时片刻却瞧不出死门之所在,稍有不慎他们便难以全身而退!
叶棠音的眸色微微动了动,幽暗的眼神敛尽玲珑心思,缓缓起唇道:“杏芳嬷嬷,别来无恙?”
“托你的福,还没埋土里。”
“又是西府海棠……又是红莲金伞……”叶棠音的指尖摩挲着伞柄,声音也尖锐了许多,眸色不由自主地发颤。“谁给你们的胆子,叶君竹吗?”
钟朔乍一听她提及了胞妹,登时心弦一紧。
“西府海棠是为缅怀旧情,红莲金伞是为警醒故友。”杏芳嬷嬷抬眸直视着叶棠音狠厉的眼神,苍老的眸色里透着沉积多年的杀气,丝毫不惧叶棠音潭眸中的煞戾。“圣司恳请你慈悲为怀,二殿下盼望你余生安稳。所有人都希望你不要再贪恋过往,为仇恨所累而蒙蔽了双眼,盲了心神。”
叶棠音冷笑道:“啰哩吧嗦,有话直说,叶君竹派你过来总不会只是为了说教吧。”
杏芳嬷嬷嘴唇微动,顿了顿还是唤道:“少主……”
叶棠音套了掏耳朵,“你是在唤我吗?”
杏芳嬷嬷叹息道:“交出寒玄玉救人,你自己做下的孽你自己善后,莫要叫圣司与二殿下为难。”
“我做了什么?我怎么不知?”叶棠音不以为意道:“人又不是我伤的,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你敢以慕泽殿下之名起誓,说你未曾教唆北国雪女对静安殿下出手吗?”
“住口!”叶棠音拍案呵道:“你不配提起他的名字!你们!不配!”
“少主,冤冤相报何时了,至少你仍活着,不是吗?活着便该替死去的人好生活着,何苦要受仇恨驱使?”杏芳嬷嬷缓缓从柜里拎出一壶酒,“你能平安地活着,是圣司的心愿,也是二殿下的心愿,更是慕泽殿下的心愿。”
“竹叶青?”叶棠音看了看那壶酒,指着自己的心口戚戚问道:“叶君竹这里不疼?你们二殿下这里不疼?”
她眼里升起一层微薄而朦胧的雾气,明明不是眼泪,却氤氲着湿润,在这昏暗的酒肆里几乎难以察觉,可钟朔还是看到了——那双哀伤彻骨的潭眸竟露出一层浅淡碧色,淡到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他还是看到了。
她那双幽沉的潭眸,竟闪现出一抹如妖如仙的碧色!
叶棠音伸出左手端起那壶酒,低低地笑了笑,而后将酒壶轻轻一抛扔给了钟朔。钟朔默契地一把接过,静静地望着叶棠音。
“酒,我收了。茶,我喝了。伞,我不收回。”叶棠音撂下那柄红伞,转身靠着柜台环顾四周,阴郁地笑道:“钟小妧,你可以做背信弃义之事,我不会做出尔反尔之人。”
回应叶棠音的只有窗外那稀里哗啦的落雨声,但钟朔握着酒壶的手却紧了又紧,尽管大雨滂沱,可他还是听到了房顶上微弱的脚步。
杏芳嬷嬷脸色一沉,皱眉道:“便是不为自己,也该为旧人着想,顾及歆偠夫人。”
“你说什么?”叶棠音目光一寒,“伽罗歆偠还活着?她在你们手上?”
杏芳嬷嬷并未正面回答叶棠音的问题,而是缓和神色语重心长地道:“两个月前静安殿下奉诏前往长安与大唐皇室联姻,你教唆北国雪女在路上设伏重伤静安殿下,你可知破坏两国联姻是何等重罪?静安殿下身系南召安稳与百姓安危,南召王室绝不会放过北国雪女与其幕后凶手。静安殿下身负重伤却仍在联姻路上饱受折磨,你若是能赶在使团面见大唐天子前治愈静安殿下,二殿下答应绝不追究你的罪责。这是二殿下以军功为代价为你求来的宽仁,否则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稳稳地留在中原?”
“放你娘的狗屁!谁需要谁宽仁!”叶棠音怒而挥掌,一掌就将柜台拍扁,木头四分五裂倒下,碗碟七零八落摔得稀碎。她撂下凶戾的眼神,警告道:“我生平最恨受人威胁,伽罗歆偠若真在你们手上,她少一根头发,我便杀蓉素一个门人,斩南诏王室一颗项上人头。今生今世,生生死死,我都会在地狱等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