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此去经年》亡梓

1、上篇

　　寒风料峭，楼外楼虽飘着细雪，却依然透着一丝春回大地的暖意。自扬州摆渡于此，他便撑着伞，漫无目的地走着。
　　“以前只听你说过，此处的银杏花毫不逊色于枫华谷的漫天枫叶，看来我是来早了时候了……不过，”经过断桥，九溪瀑下，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唇部逸出一丝笑意，“这二月天，倒像极了你我初见时的光景。”
　　那时的他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万花弟子，懵懵懂懂地告别掌门出来修行，无亲无友，自然对世间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武器需要定期修理。某天一只山猪袭来，他手足无措的握住早已破损的笔，往一间铁匠铺慌忙逃去。
　　忽而一枚飞镖掷过，那猪应声倒下。一位梳着高高的马尾，手执长剑的青年从铺里走了出来，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他和那头猪，意外地拧了拧眉。
　　“还用着刚入门的武器...你这小子，以前在万花是不是经常逃课玩耍了？”
　　自称是铁匠的青年架火烧着刚杀的猪，明黄的衣衫诚然是上好的料子，却被随意的从领口敞开大半，在二月寒风中颤抖的他看到此景，更觉得心口发凉。
　　“你真的是……打铁的？”他一脸犹疑，总觉得一般铁匠不可能穿着如此条纹精致的衣服。
　　“怎么，你竟不信了？”那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丢了一支笔给他，“算了，这只烤猪当修理费吧。”
　　他接过一看，竟是一支新的武器，墨色的笔杆镌刻着细细的花纹，还缀着长长的流苏，比谷主送的好看百倍且顺手，他转着笔一激动，抬手给了青年一个清新。
　　却不曾想，眼前的青年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该不是...一路上切着离经打怪吧。”
　　见他茫然地点点头，青年随即埋首久久不语，半晌才叹了口气，闷声道，“这离经是专门医人的，抽怪要切花间……”
　　在一番简单的指点之下，他发现自己的造诣突飞猛进，以往戳十下都没死的小怪，现在竟能一笔点死了。他觉得这着实是这个铁匠哥哥的功劳，于是，在跟他告别的那天里，他弱弱的问一句：“我能拜你为师吗？”
　　“你倒是有趣，江湖游历找一铁匠拜师，倒不怕回谷被同门取笑？”青年轻啜一口酒，眼神飘忽别处，似是有些不情愿，或是...在害羞。
　　他狠狠摇头，伸出他送的花间笔，夸张的比划起来：“师父做的笔有这么——好看，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
　　“当然好看，这是本少亲自设计的款式呢！”某人闻言得意的扬起了眉。
　　短短相处几日，他便发现这青年不经夸的弱点，于是他决定再接再厉：“师父也是众多铁匠中最好看的一个！”
　　“咳、咳咳！！”
　　“师父，你的脸好烫啊。”
　　“……你叫得倒是挺顺口。”
　　“师父，你这是答应了吗？”
　　“唔……”
　　笔在指尖转了几圈都不见回应，少年干脆脸皮厚到底，在纸笺写了两字，笑意盈盈道，“我唤沈默，师父你叫什么呀？”
　　“叶大铁。”
　　“……”
　　诚然，这名字并不是师父随口胡诌的，不过这只是绰号而已。听师父的熟客说，他早些年热衷盗墓，带头挖的秦皇陵经常出大铁，于是便有了这一番美称，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洗手不干了，做回了本行。待沈默知道他的大名时，又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沈默？”
　　不知不觉细雪骤停，他抖了抖伞面的雪，正欲回身去铸剑台，却料想不到遇着了一位故人，他的师叔。
　　“你师父喜欢自在逍遥，感情的事嫌麻烦拖沓，从不沾边。”茶馆里，师叔笑了笑又道，“他看似生性孤傲冷淡，实则是因为自己过于重情，不想因此成为一个累赘罢了。”
　　沈默笑了一声，清冷的眼眸萌生出浅浅的暖意，师父外冷内热的性子，他自是深有体会。修行路上，师父除了每天打打铁修理装备以外，也会帮他打打怪。师父的身法似乎十分了得，轻剑出鞘，俯身一个玉泉鱼跃直接杀至巢穴。他切着离经心法追着，糊着泥巴长针握针一块丢给师父，眼看师父招的怪越来越多，他心里一急，大笔一挥，碧水滔天远远的浇到师父身上。
　　剑气仍未消退，前方的落汤鸡却静止不动了。
　　“阿默，藏剑心法不需要内力，我不是昨天才教过吗？”
　　从此，师父再也不让他切离经心法了，他单修花间，现在亦如是。师徒两人修行了半年以后，某天他看到师父舞起珍藏多年的尘岚金蛇，重剑砸地金蛇游吟四方，不由得歆羨。师父摸摸他的头，笑道：“藏剑有此金蛇，万花亦有雪凤玉皇笛。那笛子不仅能吹，还能招雪飘摇，挺有你们万花气质的。如今你的阅历也够了，我带你去一趟荻花宫吧。”
　　随后师父便喊来他师弟、一个秀秀亲友和她情缘一起进入荻花宫。这是他第一次去秘境，自然有些紧张，更何况自一进门，漂亮的秀姐就一直好奇的盯着他。
　　“大铁，你不是嫌收徒麻烦吗？还是个花哥，啧啧。”他从未跟如此美貌的女子说过话，默不作声的拽着师父的袖子。
　　师父拍了拍他的肩，对着秀秀哂笑一声，“你寄放的樱花醉，大概是想回炉重造了。”
　　荻花宫一行，实不顺畅。他一路跟着哥哥姐姐身后摸尸体，最后却卡在了跳墙上，任他扶摇聂云怎么也跳不上去，跌落数次，脚裸都通红了。师叔不忍心，在旁边心疼道，“大铁啊，徒侄才初涉江湖，这轻功一时半会不能急的，还是走远路吧。”
　　师父眉头紧皱，毫不妥协道，“这荻花宫的跳墙哪里比得上探雪的台子了？你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去少林跳了整整一天梅花桩呢。”
　　不顾沈默欲哭无泪的神情，他就地打坐，“你今天若是跳不过，就别回去了。”
　　那时的他真是恨急了师父，也想不通他为何如此执着，队里的人早就翻墙打瞌睡了，他还不厌其烦的站在墙上引导他。直到后来他混迹各种战场，于扶摇二段之际轻松打出漂亮的指法，才悟得师父这一番苦心。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他终于跳上墙，往后打的怪接连摸出了白鹭霜皇笛和白龙珠。虽然听秀姐说还需要一番历练才能拿到玉皇笛，但他还是十分开心，方才的赌气一消而散，激动地抱着师父就是不撒手。
　　“沈默！松手！！本少又不是吉祥物，想抱就能抱...”
　　然而炸毛的师父还是背着他回到了铁匠铺，一路上他把玩这那颗白龙珠，“师父，这好像有一个指示...要找王遗风？王遗风是谁？”
　　“...就是一个吹笛狂魔。”
　　“师父，你会跟我一起去吧？”
　　师父的脚步顿了顿，没接过话头。半晌，后背才传来他沉甸甸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般道，“也是啊，我该教的也差不多了，你也是时候出去游历一番了。”
　　“想来荻花宫那时，那时你们师徒多好玩啊。”一壶茶水已凉，师叔笑了笑，“你后来怎么就出师了呢？”
　　“想拿雪凤玉皇笛仍需出去游历一趟，师父不愿跟我前去，我便出师了。”他垂眸答道，眸光又暗淡了几分，原来前尘往事，不过也是一句话的事。是了，倘若他当初不离枫华谷半步，这份师徒情谊会不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可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一个人又怎会从始至终都那么懵懂无知。
　　“竟是如此……”师叔叹道，“大铁这家伙肯定说了很过分的话吧？你走后他抱着酒瓶喝了三日，对着我一通撒酒疯，说他后悔说了气话气你来着，然而又说你总得出去闯荡一番，有自己的亲友和事业，与其犹豫，还不如趁此机会早早撒手。”
　　沈默闻言心下一惊，他未曾想竟是这般隐情。那时师父执意留在铁匠铺，他心有不甘以出师相胁，结果师父打了包袱说走就走，拉着他来到扬州的敬师堂。他就不明不白的种了桃花树，看着师父远远离去的明黄背影，竟有种莫名的伤感。
　　坐在陌生的茶馆，沈默打开他送的盘缠一看，除了一堆金银玉石以外，还有一个护身符。这符他认得，那是师父新春托一个道长求的。
　　彼时他还笑他，你又不是征战沙场的士兵，带这符作什么？那时的师父只是敲了他一记，并无多言。
　　符咒上略有墨意，沈默拆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此去经年，愿千山万水佑吾徒平安。”
　　他怔怔握着，他是耍性子，而师父却是顺了他的意演了场戏。然而此去经年是何年？一年？五年？还是十年？他不清楚，他不明白师父非要死守那小小的铁匠铺中替人修理兵器，他想，他得问个明白。
　　于是他收拾包袱又回了枫华谷，蹲在墙角一隅，却听到师父一边捶铁一边跟师叔说，“沈默那只白眼狼自己修行去了，正好，少了一个顽徒倒是耳根清净。”
　　少年气极，诚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于是转身拦住车夫，再也没回来。此后五年光景，他一路往西，纯阳雪景，长安繁华，纵然万水千山总是情，然而没了那人相伴，良辰美景也是如同虚设。
　　“师叔，师父……他如今还好么？”嘘寒问暖许久，沈默才敢打听他的状况。
　　“大铁啊……他在枫华谷还是那个老样子，闲来无事便躺在树上看看花，喝喝酒。”师叔语气倒是多了一丝责备，“你啊，出去五年光景，有空来山庄看看，却也不来看看他，真是莫怪他说你白眼狼来着。”
　　“我身为恶人，如今想去枫华谷，怕是有些难。”沈默低头，略有一丝愧疚。却未料到师叔的酒杯应声倒下，似是大吃一惊。
　　“你怎么进了阵营了？还是恶人？”
　　沈默加入恶人谷，实属意外，那时他几经波折，终于来到了恶人谷，也见到了王遗风的本尊。听着王遗风吹的笛声，沈默想起师父的形容，忍不住偷偷笑了。
　　别了那折磨的笛声，沈默却被一位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拦着，非要切磋不可。他本不想搭理，因着少年一直在身旁挑衅，实在难忍，于是抬袖一挥，一笔快雪时晴招呼过去。
　　在枫华谷时，他早已将各门派调息技能背得滚瓜烂熟，也和师父的客人们切磋不少，自然游刃有余，少年屡次败后倒也不恼，反而更粘着他了。
　　“哥哥你是要来恶人吗？”
　　“不是。”
　　少年继续跟着他走，还一直说一些听不懂的话，“哥哥要来我们帮吗？中恶六级大帮，天工全开，十五神行跑商都有哦，还有不定期的帮众福利！”
　　“你都输了，能不能别烦着我。”沈默无动于衷，只想快些找到冬玉和赤练花升级笛子。
　　“临儿，不得无礼。”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呵斥少年，沈默抬头，只见玄衣男子走来拍拍那少年的头，虽是责备，动作却满是宠溺。他怔了怔，不知以前师父拍他的头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风景？
　　玄衣男子师从纯阳，也是那个帮会的帮主，三生路上，他跟沈默略微解释阵营格局：本来恶人浩气阵营对峙均衡，不分上下，然而十年前浩气忽然出了一位叶家凛少，不仅剑法精湛，且深悟兵道，仅十六七岁便当上了指挥，一直厮杀至马嵬驿，令恶人溃不成军，至今仍是颓靡不振。而他这十年，则一直召集恶人同胞，欲一战血洗当年的耻辱。
　　说着说着，门口来了一群少侠，红黑衣装格外引人注目。为首的男子手持重剑，揉了揉右肩，神情动作颇有师父的几分姿态，“帮主，你这次又带徒弟拐了什么....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女子捂嘴拖走了。一群帮众热热闹闹的互相调侃，沈默身在其中转了转笔，对这帮会也有了一丝兴趣。
　　在各位少侠的帮助之下，沈默很快便找到了两样宝物，并盛情难却的进了帮。帮会常常开切磋大会，鼓励以武会友，他在玉石挥洒之间对花间的造诣更深，甚至能与帮主平分秋色。
　　然而作为恶人第一帮，他们帮会也成为浩气的众矢之的，以多欺少的浩气常来守尸，使得帮众常常身受重伤，连跑商亦寸步难行。单修花间、阵营中立的他无能为力地看着，握笔的手微微颤抖，对浩气的恨也油然而生。
　　在拿到大笛子那天，适逢马嵬驿失守，浩气直奔龙门。一想到浩气的蝼蚁屡次三番欺负同盟，身临其境的他已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他当即宣誓，毫不犹豫加入恶人谷奔赴龙门。
　　“帮会养精蓄锐已然多时，龙门地广不易防守，转守为进方为上策。”匆匆赶来的沈默一挑军营帐帘，打断了在场前辈的讨论，眼眸从未有过的锋利，“此战必须速战速决！”
　　帮主眸光深邃盯着沈默，良久才道，“就依沈默而言。”
　　“可是帮主...”副帮主在一旁道，“沈默刚入帮不久，如此重用...实为不妥。”
　　“我信他。”
　　一句话掷地有声，再无人有半分异议。临出发时，帮主对他说了一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今帮会的生死，我全都交付于你手里了。”
　　沈默拿着版图细细看了一眼，云淡风轻道，“帮主放心，不仅龙门解围，”以往温情脉脉的双眸骤然冰冷，“马嵬驿我也为你一并夺回。”
　　后来他果真兑现了承诺，不出十日，恶人重夺马嵬驿，此仗后，沈默亦作为恶人军师声名鹊起。更有传闻，言沈默出战时，乍看三分竟有当年叶凛的风范。传到沈默耳中他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什么风范，他只不过是还帮会一个恩情罢了。在他心中，师父才是永远无法触及的高度，即便他只是一个铁匠。
　　“那个恶人谷的沈默军师，竟真的是你……”师叔愕然，久久不能言语。
　　沈默不解，为何师叔如此慌张，他坦言道，“恶人已然攻至城下，若是顺利，不出半月，我便能来看你们了。”
　　此时他身陷阵营之中，想要堂堂正正回枫华谷，唯有攻下城池。此次前来藏剑山庄，正是去铸剑台领落凤的。
　　“徒侄，我担心的并非这个。”师叔表情五味杂陈，良久才开口，“诚然，浩气枫华谷的指挥叶凛……正是你的师父啊。”

　　原来师叔与他此行目的一致，都是来拿兵器的。此后一路无话，领了落凤来到渡口，师叔告别前只说了一句话，“阿默，战场无父子，师徒亦然。你……不必太放心上。”
　　他不搭话，面色苍白地上了船，回到军营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似乎方才茶馆小叙，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
　　师父……他是叶凛？
　　他不愿信，他也不想相信，然而往事飘渺云烟，一切难懂的细节，忽然都变得有理可循。
　　他明白了师父身为铁匠，却收藏如此之多的旷世兵器，深谙各个门派心法奇穴；明白了他死守枫华谷的原因；明白了他为何那么迷信，要求个护身符带在身边；可是还是不明白一点。
　　他为什么要这般东躲西藏，对着他隐瞒这个身份？
　　握着那支雪凤玉皇笛，他对着枫华谷的方向，第一次缓缓吹起这笛子。漫天雪花环绕其中，笛声凄凄，他忆起了师父那长长的发冠流苏，深邃却又吊儿郎当的神色，甚至是那一番番不厌其烦的说教...
　　这笛子，曾经是想吹给师父看的。如今，怕是再也无暇观赏了。
　　飘雪不停，沈默一曲接着一曲的吹，直到夕阳已落，视线模糊亦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