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人》二二六

3、云破月来花弄影

　　没有人知道迷雾之川在哪，即使是隐居其中的织梦人，绝大多数也并不知道迷雾之川这个名字，他们的家，是梦巢——承载梦境的地方。无数细小的梦巢紧挨着彼此，成千上万的织梦人飞速在梦巢间穿梭，匆匆演绎一场又一场的梦境，他们身上的梦之华荧光闪烁，点亮梦巢，发出灰蒙蒙的光，远远看去，仿佛一条流动的河。在迷雾之川的中央，九个稍大一些的光点环绕着一个透明的球体，这就是梦之心，织梦一族的王城所在。

　　“九公主，女王陛下有请。”一个身穿竹青色长衫的男子从一间云雾缭绕的宫室中走了出来，对穿蓝裙子的少女说。“今晚母亲要演什么梦，弄的屋子里云山雾罩的？”少女挥了挥手，想把眼前的雾气弄散。“臣不知，您知道的，陛下从不与侍臣们说这些。”长衫男子无奈的笑了笑。“呵，是我失言了，还望叶城君海涵。”少女盯着长衫男子的脸看了一会儿，快步走进了宫室。留在外面的长衫男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镜子照了半天，“脸上没东西啊？干嘛盯着我看....”

　　“你又捉弄阿叶了？”慵懒的声音从锦帐后面传来，蓝裙少女顺着声音绕过锦帐，看见一个丰腴妩媚的美妇人正对着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身上的高腰襦裙一会儿是红衫绿裙，一会儿是紫杉红裙变个不停。

　　“停停停先别换了，看得我眼晕，您今晚这是要演哪一出啊？”蓝裙少女看了一圈，突然一张皇室蓝色的丝绒单人温莎椅出现在身后，她赶紧坐下，顺手把绣着金色花纹的靠垫抱在怀里。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你说杨贵妃穿什么颜色好看？”镜中人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短粗眉毛红脸蛋的大白脸。“我的亲娘啊！你这不是长生殿，是阎罗殿吧……今晚的梦主人会被你吓醒的！”少女举起抱枕挡住视线。

　　“净胡说，这是我在杨贵妃的梦里时，她教我画的唐朝最流行的妆容。”口脂画出的樱唇轻启，仿佛要开出一朵花来。

　　“你也说了那是唐朝了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能欣赏得了这个啊……”

　　“今晚的梦主人是位研究了半辈子唐史的老先生，已经深度昏迷两天了，说不定这是他最后一个梦了，总不能拿什么电视剧里的杨贵妃糊弄他吧。”红衫绿裙的女人幽幽的说。

　　“呃，紫的那套好看点，女王大人。”蓝裙少女肃容回答。

　　换好了衣服的“杨贵妃”挥一挥手，抹去现代风格的穿衣镜，转身走到少女面前，“你去人界见到那个江程了？”

　　“嗯，见了，在医院里见了7天，他根本没认出我来。”少女两手一摊。

　　“梦境转瞬即逝，如果不刻意记录，大多数的人族都记不得自己的梦，他认不出你不奇怪。”

　　“可是他不只认不出我，也认不出别人啦，他得了脸盲症！那个叶城君说是饲魂之术造成的，还说饲魂之术不能用在人族身上，是真的吗？”少女疑惑的问。

　　“那个叶城君，哪个叶城君？”杨贵妃的眉头轻蹙。

　　“就是那个真的万年大竹妖叶城君，你的老情人，我的半个爹，不是站外面那个你从人家梦里拐回来的叶城君。”少女压低了声音，指了指门口说。

　　“呵，原来是那个直肠子的蠢货。”杨贵妃轻笑一声，“不过他说的没错，饲魂之术用在人族身上确实轻则失忆，重则丢命。万年前人妖混居，人族弱小，常被那些吃肉的妖族们抓去吃掉变成鬼族，而仙妖鬼三族都没有梦境，人族自然就成了咱们的宝贝蛋，因此当时26个迷雾之川的女王们都约好了，只在仙妖二族里找情郎，不对人族施展饲魂之术。不过最近这三千年里，人族靠他们的科技把妖族都挤到深山老林的秘境里去了，这地球都快被65亿人给挤满了，这种时候，几个人族失忆实在算不了什么，而且现在的迷雾之川有近300个，女王和公主们加起来有一千多人，到哪找那么多仙妖二族的人，所以100年前这条约定就名存实亡了。倒是你，别忘了，饲魂之术孕育的，是江程的一个梦，也只是你的一个梦。”

　　“呼，还好还好，那个叶城君说得怪吓人的。”蓝裙少女吐了吐舌头。

　　“等等，叶城君怎么认出你是织梦人的？你身上有一半妖族血统，不该露馅啊？”杨贵妃的两条粗眉毛挑起一个怪异的角度。

　　“呃，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明明扮作花妖的……”蓝裙少女溜下椅子，悄悄地往门口挪。

　　“嗯？花妖？花……妖……”杨贵妃抬眼一看，蓝裙少女已经快溜到门口了，“梦、离、魂！你这个笨蛋！我梦青鸾一世英明！你一定是遗传了你爹的！”杨贵妃大袖一挥，直接把蓝色丝绒扶手椅和蓝裙少女一起扇出门外，顺手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喃喃自语，“花妖花妖，哪有开花的竹子妖！这可真是丢人丢到亲爹眼前去了！”

　　被亲娘摔出门外的梦离魂，已经做好了四脚朝天屁股落地的准备，却意外地被人扶住了。回头一看，正是叶城君，嗯，这个是女王陛下从正主梦里拐回来的一缕情丝化成的侍臣，最是温润如玉的性子，一定能哄好女王陛下的。离魂拱手谢过，嗖的一下飞走了。

　　“陛下，梦境就要开始了。”青衫男子温言提醒道。“知道了。”女王陛下忿忿的回答。片刻安静之后，“幻梦之章，九千七百三十三场，倒计时开始，各部门准备，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rolling！”女王陛下清越的声音落下，梦之心中仙乐齐鸣，云雾缭绕，灯火通明，一队队仙娥排开依仗，神仙妃子缓缓从琼花台上走下，与步履阑珊的老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娘子姿容依旧。”老人终于开口。

　　“白首穷经通秘义，青山养老度危时，三郎才高八斗。”妃子朱唇皓齿，凝望眼前人。

　　“夫人，30年了，你终于入我梦里了……”老人略显激动地说。

　　“老头子，你如今也真成了老头子了……”妃子抬手拭泪。“这回，你看我扮得像不像杨贵妃？”

　　“嗯……”老人仔细端详，“哪哪都像，就是这眉毛嘛，还是画作远山眉好些。”老人伸出略显干枯的手，露出手心里的一截螺子黛，“让三郎再为娘子画一次眉，可好？”

　　梦之心的灯火渐渐暗淡，只剩红烛一盏，重重锦帐之上，映出一对璧人。坐在自己的“绮梦阁”里仰望梦之心的九公主梦离魂，听见身后一片唏嘘，不由得转过身来。

　　“真是，太感人了！这光影迷离的效果，本宝宝都要哭了……”这是那个住15床的焦虑症病人的声音。

　　“这老先生比张敞帅多了啊……此处应有琴声。”这是16床梦游症病人的声音。

　　“据我朋友说，杨贵妃当年可是流行教主，连女王陛下都跟她学画眉呢，快给个特写吧？”这是17床抑郁症病人的声音。

　　“你们仨怎么在这？”离魂扶额问道。

　　“嘿嘿，公主殿下，我是来当司光／司音／司梦的。”三个织梦人异口同声的说。

　　远古时代的织梦人，都是靠一个人独演或者几个人合演完成梦境的，梦境里的场景道具灯光音效都是随意选择，呈现给梦主人的镜头切换更是完全随机，因此梦境光怪陆离，完全不着边际。在这样的环境里，织梦人的修行进展非常缓慢。直到万年以前，织梦人慢慢发现，梦境越合乎逻辑，越符合真实，在梦境中的修行速度越快，从此织梦一族才开始研究起如何制造“真实之梦”，织梦人也发展出不同的能力——表演，服装，道具，化妆，灯光，音效，摄影，剪辑。在那些数以万计的细小梦巢里，通常只需要两三个织梦人就可以一边演绎梦境一边掌控其他，并不需要专职的辅助人员，但“饲魂之术”需要长期连续的梦境才能施展，虽然离魂自己可以随心变幻服装道具场景，也仍需要有专职的司音、司光、司梦来帮助她搭建稳固的梦境，这三个职位的人选正应该今天来报到，没想到竟然是医院里遇到的这三个家伙。

　　“呵，怪不得你们要跑去偷看。”离魂似笑非笑。

　　“呃，公主殿下，咱们今晚演什么？”司音满脸堆笑的问。司光和司梦一个不知道从哪端来一杯茶送到离魂身前，一个手里拿了一把扇子在离魂身后扇风。

　　“今晚么？”离魂的眼中浮现一抹红色。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只。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