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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好时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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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好时节
徐荣阁最近有些小烦恼。按理说他是不该有烦恼的,他是老徐家的独苗,老徐家三代单传,香火颤颤巍巍传到这一代,依旧是人丁潦落。于是徐荣阁便被他老子眼珠子似的疼到十八岁,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只差造个摘星星的梯子。徐家在本城并非如何显赫,但也远远超越了小康水平。
徐荣阁平时在家里说一不二,如今在他老子那儿碰了钉子――他是非得上高中不可了。
十八岁上高中确实晚了些,全是由于在小学时很是蹉跎了几年,同学是很多的,然而学问却没长多少。这确非是徐荣阁的智商有任何问题。人无完人,他认为自己除了在学习方面没有任何天赋外,在同学之间属于鹤立鸡群了。
磕磕绊绊念到了中学毕业,徐荣阁自认十八岁可以自立门户,凭着自己的智慧大干一场了。然而他那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爹――农民企业家徐宗生,认为读书才是光耀门楣的唯一出路。于是硬是将他送进了本城的重点高中――虞城三中,并且是重点高中的所谓“尖刀班”。省去求爷爷告奶奶的过程,还很是花了一笔钱。足以看出徐老爹望子成龙的殷殷期盼。
徐荣阁在家中大闹一场,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耳光。徐老爹年轻时在曾火车站搬包起家,很是魁梧有力,并且老当益壮――子嗣零丁,妻妾成群。至于徐少爷,面目上随了他那早死的娘,生得眉清目秀,处处含情。仿佛枝头一朵白生生的山茶花。
他那早死的娘许是被风流的爹气死的,不过徐荣阁是全无印象了,他自有记忆以来就只和父亲相依为命了。
徐老爹这一巴掌下去,山茶花脸上霎时肿起老高。
徐荣阁此人,虽然在生活作风上不拘小节――油瓶子倒了都舍不得扶。但非常小心眼儿。一夜恍恍惚惚似睡非睡,愤恨着挨得这个飞来巴掌。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第二天依旧灰溜溜去上高中了。
为示抗议,徐荣阁毅然拒绝了家中司机的接送,打算自己乘坐地铁上学,走出独立的第一步。
开学第一天,徐少爷由于坐反地铁,迟到了。
虞城三中乃是本城的老牌名校,学校的建筑自然非同凡想。教学楼仿建美国国会大厦,支楞着高高的尖顶,与斥资三百万的大门相得益彰。
连带着看门大爷也自觉身价倍增,啜了口茶水,抬眼瞟了瞟徐荣阁,啐出茶叶梗“没校服不让进!”徐荣阁倒乐得不上学,却又迫于父亲的淫威没胆子逃学,找了校门口半人高的石头躺了,嘴里咬根草梗,书包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石头上是本校知名校友所提“桃李林”,盖因校门口种了一片桃杏李树,徐荣阁左脚正蹬在“桃”上。
此时正是九月初,桃李芳菲尽了,连青杏都被行人早早摘净。清早阳光柔和,树荫下颇为凉爽,树叶簌簌作响。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徐荣阁生得俊秀,小鼻子小嘴,睫毛弯弯的翘起老高,无意识的抖落,仿佛蝴蝶振翅欲飞了。风温柔地拂过面颊,脸上的细小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确是个好时节,好年纪。
一睁眼已经快到中午,学生要放学了,校门口的摊贩们也推着小车来摆摊子。都是些卖吃食的,煎饼鸡柳烤冷面之类,校门口生意很好。
徐荣阁从石头上一跃而下,却听得一声低呼。原来石头旁还倚着一人。徐荣阁左脚正踹到那人肩头。
那人套件白T恤,T恤神形皆似麻袋,却不显肥大,能看得到臂膀紧实的肌肉。泛白的牛仔裤绷在大腿上。高鼻梁,头发剃得短短的,根根直立。此时正惊愕地看着徐荣阁,眼睛眨巴眨巴的。
“呦!你也没穿校服呀!”徐荣阁啐出草梗道,“你是几班的呀?破学校!小爷还不乐意进!”那人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拍拍草屑,一跛一跛地走向卖煎饼的小推车。徐荣阁此时才发现,那人左腿似乎有些毛病,不敢着力,只能用右腿踮着走。他快步追了上去,“啪”地拍在那人肩头,“原来你是个瘸子呀!唉,你会不会说话呀”
未等那人吱声,校门口已涌出一群脱缰的学生,饿虎扑食搬将那人煎饼摊围个水泄不通。
徐荣阁见再插不上话,便趁着学生放学的空当溜进学校,冲着教学楼的尖顶走去了。
午休时间,空旷的楼道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低声说笑。徐荣阁随手拍住一个穿校服的女学生问“高一二班在哪儿?”女学生梳个整齐的马尾辫,朝走廊尽头一指,嗓音清脆“喏,走到头儿右边第一间教室就是”徐荣阁未等人说完便晃荡晃荡向教室走去,身后传来女学生与同伴叽叽喳喳的打闹嬉笑,铜铃似的。
徐荣阁忽然觉得上学也挺好,明天还是坐司机的车来上学。
一进教室,扑面浓烈的麻辣烫香气。教室朝阳,屋里阳光正好,天蓝的窗帘不时随风翻飞。只有几个学生埋头吃饭或看书,静悄悄的。
徐荣阁径直坐到后排,长腿伸到前排凳子下,把脸蜷在臂弯里补觉。
正是中午,太阳热辣辣得挂在高头。
煎饼锅也滚烫得烤人。锅铲翻飞,舀面泥,摊煎饼,打鸡蛋,麻利得装袋,不到两分钟,一份煎饼就好了。周阳生趁着收钱的空当用袖子抹了把汗,继续烙下一份煎饼。白T恤的前襟后背都湿透了,汗珠顺着头发落在鼻尖。
钱匣子里散钞摆放凌乱,浸渍着油汗,锅沿和调料盒倒是整齐干净。
小摊生意不错,周阳生忙活了一中午,等到上课的预备铃声响了,他才刮了刮盆底剩下的面泥底,做今天的最后一份煎饼――他自己的午饭。
倚在大石头上,周阳生胡撸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随手蹭了蹭牛仔裤,长舒了一口气。一只手扒开塑料袋,三两口吞了一个煎饼,咕咚咚喝空一瓶水,捏扁水瓶,瞄准扔出,水瓶“砰”得擦过了垃圾桶,落在道边。周阳生起身一跛一跛走过去捡起水瓶,又一跛一跛地把水瓶扔进垃圾桶。同时打算回家下籽挂面,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吃头牛都不眨眼,一个煎饼简直微不足道了。
正要推车,周阳生忽然发现了石头上的书包,黑色的,印个棕的□□熊。那少年的面庞才浮现在他脑海里,大眼睛小嘴,只头发又黄又细像营养不良。“他长得真好看”周阳生默默得想。拿起书包随手塞进推车里,周阳生等着明天还给人家。
周阳生住在本城的平房区,顾名思义,平房区都是平房。胡同交错,拥挤喧闹,孤立在这水泥城市的边缘。
煎饼车骨碌碌推在小巷子里,车上的锅碗瓢盆震得叮当作响,两侧是成堆的垃圾,这里自然是没有清洁工光顾的。穿过了两个巷子口,拐弯径直走到岔路深处就是周阳生的家了。
这老房子是周阳生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财产。
周阳生的母亲是个好女人。他父亲吃喝嫖赌,成日在外鬼混,从未带回过一分钱。只他母亲靠打零工养活母子俩,日子倒也过得去。后来他父亲作到了年纪,得了脑出血,没死成,落了偏瘫。他母亲便勤勤恳恳的照顾病夫幼子。
好女人一天忙得打仗似的,自然无暇接送他上下学。他在放学的时候被货车轧了过去,脚踝骨都支楞出来。他母亲为了省钱,在小诊所接了骨,修养大半年,落下了一只跛腿。
到周阳生上了高中,他那死鬼父亲终于吹灯拔蜡,他母亲也紧跟着去了。
家里就只剩周阳生一个人了。
他高中毕业后自力更生张罗了这个煎饼摊,打算存一笔钱。他还有个念想,想要参加高考,上大学,有个好出路。辛苦点不要紧,他不怕辛苦,他怕穷。上了大学,能争个体体面面的好日子。